那天之後,我在望雲殿呆了兩天。
也許是他吩咐下去,這兩天裡沒有任何人來打擾,清水和食物都定時放在門口,除了青風時而拂過窗外的竹葉發出沙沙的聲音,整個望雲殿安靜得像是一座墳墓。
我在這樣的墳墓裡,曾經過了八年,而今天,我下定決心要真正的走出來。
推開大門的時候,玉穗兒他們已經在外面候着了,看見我自己走出來,全都鬆了口氣,急忙圍上來服侍我,等到沐浴淨身之後,我換上了一身鵝黃色的長裙,對着銅鏡梳理溼漉漉的長髮,一邊梳一邊問道:“他呢?”
平日裡我有什麼事,他總是在我身邊,可今天我出來這麼久了,卻沒見他的身影。
玉穗兒似乎猶豫了一下,才俯身道:“在御書房。幾位大人昨日從召業趕來,正在商議國事。”
我的手微微頓了一下,又繼續梳起來。
過了一會兒終於梳洗完畢,我便起身走了出去,這個時候正是七月初,天氣最炎熱,也是御花園裡風景最好的時候,兩旁都是一片奼紫嫣紅,讓人目不暇接,我從樹蔭下慢慢的往前走去,不一會兒便到了御書房外。
還沒走近,就聽見裡面沉沉的一聲:“此事已定,不必再議。”
這個聲音那麼暗啞,給人的感覺倒像是炎熱夏天裡突然襲來的一陣冷風,我一下子停下了腳步,只聽門窗緊閉的書房內傳來了幾個人猶豫的聲音:“可是——”
“我說了,不必再議。”
話音剛落,大門就打開了,他正要往外走,猝不及防的與我目光相對,兩個人都愣了一下。
站在他身後的正是韋玉聲一干人等,一看見我他們的臉上也露出了複雜的神色,急忙上前來跪拜道:“臣等拜見皇上萬歲萬萬歲。”
“平身吧。”我走上前:“這些日子朕心情不佳,各位愛卿都辛苦了。”
“謝皇上。”
“你們從召業趕過來,也是舟車勞頓,好好的休息休息吧。”我揮了揮手,那些人便識趣的退下,他看了他們一眼,便走到我面前來:“好些了嗎?”
“沒事了。”
他雖然看着我,可那漆黑的目光卻顯得有些閃爍,好像想要躲避什麼,我只看在眼裡,輕輕道:“你陪我去一個地方好嗎?”
“哪兒?”
“今天是七夕,外面會有燈會和乞巧,你陪我出去走走吧。”
他一下子愣住了。
軒轅皇后雖然以國禮厚葬,但我並沒有讓全國爲其齋戒茹素,甚至沒有任何的悼念,所以老百姓的宴樂婚嫁也不受影響,今天是七夕,按照慣例河邊甚至還會有燈會,可我知道他爲什麼會吃驚。
就算我再與母后不睦,也不應該有心情去玩樂;就算我有心情玩樂,不應該是與他同往。
可我偏偏站在他面前,很平靜的招了招手:“走吧。”
河畔的確有花燈會,也的確有許多人都出來過七夕,還有一些平日裡藏在深閨的女子們,一輪圓月掛在漆黑的天幕上,倒映在護城河裡反射出湛湛月華,大戰過後的許多情緒都在這樣的夜色慢慢的消散了。
我和他並肩慢慢的走在河堤上。
剛開始我們還在人羣中看着周圍的風景,我爲了不被人認出來面上戴了一張輕紗倒還不怎麼顯眼,但身邊這個人身材頎長氣度不凡,卻又帶着一張冰冷的銀面具,未免有些引人注意,在周圍那些詫異的目光和竊竊私語中,我們也只得離開人羣,到安靜的河堤上散步。
不一會兒人越來越多,有些人開始到河邊放河燈,一盞盞精緻的河燈順着河水朝下游緩緩流去,燭光冉冉倒映在河中,恍惚間只覺得眼前像是星河落入了人間,美得那麼迷濛。
我出神的看着,過了好一會兒那個暗啞的聲音在耳邊輕輕道:“喜歡嗎?”
“嗯。”
然後身邊便沒有了聲息,我回頭的時候只看到他的背影擠進了人羣,低下頭淡淡的一笑,這時就聽見旁邊一堆人一邊放河燈一邊的說着什麼——
“真想不到,咱們軒轅國的皇后沒了,居然一點聲息沒有,就這麼給葬了,這可是哪一國都沒有的事啊。”
“何止這一件?哪一國有過女兒逼殺母親的事?這可是天地難容的,若真的厚葬,她有那個臉出來嗎?”
“這種人,禽獸不如,有什麼做不出來了?”
“噓,小聲些,別讓人聽見。”
眼看着那幾個人轉身要上河堤,我急忙低下頭走到一邊石橋旁的柳樹下,扶着樹幹站了一會兒,就看見他滿眼焦急神色的走過來:“你怎麼到這裡來了?”
我沒有回答,只看着他兩手空空的樣子:“……”
他的臉色也有些不好看,我立刻猜到,可能是剛剛看到我不在原地,擔心我出了什麼事,所以河燈也被扔了,我淡淡的笑了笑,道:“再去買一個吧。”
他看了我一眼,目光更加凝重,像是看着一個戴了面具的陌生的我一樣,我沒有再說什麼,轉身便朝那人來人往的大街上走去。
大戰之後,人們的確需要一些東西來緩解那恐怖而壓抑的情緒,這一次的花燈會並不算繁華,但格外的熱鬧,大街的兩旁也掛滿了各式各樣的琉璃燈,走馬燈,精緻的河燈,看得人目不暇接,這樣的勝景幾乎讓人忘記了,孟京剛剛經歷了一場大戰,屍橫遍野,血流成河。
也許,沒有什麼是可以讓人永遠銘記的,愛也罷,恨也罷。
我走到一個買河燈的商鋪前,拿起一盞河燈看了看,那是一盞荷花燈,做得十分精緻,淡淡的粉色花瓣顯得晶瑩剔透,讓我愛不釋手,我回頭道:“這個不錯吧。”
可一回頭,卻發現人不在我身後。
想起剛剛我走過來的時候,正好有一股人流擠過來,還差點把我弄倒,難道是在那個時候把我們衝散的?我這樣一想,急忙轉身回去找他,可剛剛一轉身,就感覺到不對勁。
這些年來我也在戰場上摸爬滾打,也經歷了不少,警惕性比常人高出許多,立刻一眼就看出人羣中有幾個突兀的身影,似乎是在朝我靠近,可我一轉身,那些身影又一下子全都消失了。
不知什麼時候起了風,吹得一街的花燈晃晃悠悠的,月亮被突起的雲遮住了。
我站在一個衚衕口,看着洶涌的人潮慢慢的散去,一個熟悉的人影從另一頭拼命的擠了過來,終於走到我面前,一把抓住我的雙肩:“你在這兒!”
他氣喘吁吁的樣子,好像剛剛經歷了一場大戰一樣,我看了他一眼,點點頭。
“你——沒事吧?”
“沒事,”我搖搖頭:“只是沒想到今天人這麼多,剛剛買的花燈都被擠壞了。”
說完低頭看着手裡那盞荷花燈,花瓣都殘破了一些,他也低頭看了一眼,又看看天色:“太晚了,我們還是早點回去吧。”
我想了想,道:“你陪我去放河燈吧,反正現在也沒什麼人。放了河燈,我們再回去。”
他看了我一眼。
人潮很快散去了,大街上只剩下一些還沒來得及收拾的花燈,還有我們兩個孤零零的人,從剛剛的盛極到現在的寂寥,似乎只是眨眼之間,他沉默了一會兒:“好。”
然後便陪着我走到了河邊,那裡面已經有不少上游漂下來的河燈,燭光倒映在河面上,顯得格外迷人,我輕輕的蹲下點燃了那盞已經有些殘破的河燈,輕輕的放到了河面上,水聲潺潺,那河燈晃晃悠悠的順着水流往下漂去。
“你知道嗎,”我看着滿眼的波光粼粼,輕聲道:“人們說,孟京的這條河是會流到天上去的,如果有親人去世,在這條河裡放河燈,就會把自己想要說的話傳遞給他。”
背後那個人的呼吸緊了一下,沉默了好一會兒,道:“你,想告訴他什麼?”
“我想請他原諒我。”
“原諒?原諒你什麼?”
我沒有回答他,只是呆呆的看着那盞屬於我的河燈慢慢的消失在了長河的盡頭,也許已經流到了天上,將我的話帶給了那個人,然後我站起身朝着身後的微微一笑:“沒什麼,我們回去了吧。”
說完,我便往回走,他在河堤上站了一會兒,遠遠的看着我的背影,那目光中也融入了漫天的星斗,只是更深,更沉。
戰爭總是讓時間過得很慢,因爲每一刻都很難熬,有無數的鮮血在奔流,有無數的慘呼響徹長空,有無數的人在拼殺,有無數的人在詛咒。
等到戰事結束,時間就過得很快了。
佔領了軒轅國全境之後,我通過各地的指揮使頒佈命令,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革,從白虎、軒轅到青龍,全部採取了統一的度量衡,所有的旗語,錢幣,包括稅賦等都有官家制定統一頒佈,這期間自然也遭到了一些阻力,但總的來說收效不錯。
而與此同時,遷都的事也在籌劃當中,常安的宮殿經過幾個月的修築大體完工,孟京和召業宮中一些重要的文獻文稿也運往了新的都城。
可是,還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我一直沒有辦,就是登基。
軒轅皇后已死,可軒轅國的玉璽卻下落不明,我遲遲沒有登基,頒佈的法令也是青龍國的法令,對於軒轅國人來說,終究是名不順言不正,施行中的一些困難也由此而生。
這天在朝堂上,我已經被大臣們逼問得再無迴旋之地,等終於回到宮中的時候,才感覺背上都是冷汗,便自己脫下了長袍,剛剛要換上一條薄衫,門一下子被推開了。
他站在門口,乍一看到我,也愣住了。
我不慌不忙的將逶迤於地的長衫慢慢的拉起,遮住了****的後背,然後回頭看着他:“什麼事?”
他輕咳了一聲,像是想要掩蓋什麼,但聲音還是有些異樣,走進來道:“我聽說,你在安排秋獵。”
“嗯。”
“爲什麼?”
“每年這個時候,都該秋獵啊。”
我坐到梳妝檯前,慢慢的梳理自己的長髮,他眉頭一皺,走到我身後:“可你明明知道,這不是秋獵的時候!”
他說得對,現在雖然已經沒有對外的作戰,但朝中的情勢不能算輕鬆,加上對於遷都反對的聲音,尤其在南方,甚至許多書院已經有學子聯名上書,搞得人心惶惶,在這種時候秋獵的確不是正確的選擇。
可我淡淡一笑,回頭看着他:“我也累了。”
他愣了一下,看着我,我說道:“這些日子你每天陪着我批閱奏摺,都是在子時之後才睡,難道不累?如果當皇帝是一件這麼辛苦的事,還連一點快樂的時間都沒有,那我還當這個皇帝幹什麼?”
他緊皺眉頭看着我,那目光好像在看一個完全陌生的人,空洞的寢宮陷入了一片沉默,只能聽見我和他的呼吸聲,卻顯得更加的寂寥。
過了好一會兒,他慢慢開口道:“行思,你到底在想什麼?”
我笑了笑,回頭對着銅鏡繼續梳理我的長髮:“只是一場秋獵,你別想得太多了。”
這一次的秋獵如他而言,的確不應時,我隱隱也聽說朝中的司命官占卜得大凶之兆,說秋獵途中必出現血光之禍,與國家社稷有天翻地覆劇變,也有一些官員上書勸諫秋獵延時進行,但大多數官員都沒有阻撓。
於是,九月初十,秋獵的隊伍便浩浩蕩蕩的北上,到達了拒馬河谷。
這裡曾經發生過皇家爭權奪利的一場血戰,山谷中也曾堆滿了死屍,但數年不見,也許是因爲有那些血肉格外的滋養泥土,整個拒馬河谷已經長滿了青草野花,倒顯出了一種蓬勃的生機。
我騎在馬背上飛馳的時候,也能感覺風帶着青草的方向撲到臉上的清涼感,讓人精神爲之一震,雖然顛簸讓我的心更加悸痛,可這種感覺卻是無法比擬的。
看着我在前面縱橫馳騁的樣子,他仍舊騎着馬緊跟在我身邊,臉上始終帶着複雜的神色。
號角在山谷中響起,我一揮手,所有秋獵的隊伍都四散開來,一時間山林中羣鳥驚飛,風聲呼呼,也打破了這裡長久以來死一般的寂靜。
我揚鞭策馬,追趕着一羣麂子跑進了叢林裡。
周圍林木茂盛,騎馬的時候要非常的警覺,否則很容易就會撞上樹幹,經過一番風馳電掣,漸漸的周圍的護衛都被我甩在了後面,只有那個人的呼吸聲還在耳邊,我手握長弓搭箭上弦,對準了前面一頭肥壯的麂子。
他似乎也屏住了呼吸。
可就在我要放箭的時候,胸口突然又是一陣悸痛,比之前的更甚,我一下子咬住下脣控制住了呻吟,但指尖一顫,長箭已經破空而出。
嗖的一聲,箭擦着麂子的耳朵飛射過去,奪的一聲釘到了對面的樹幹上,那隻麂子受驚,立刻跳着離開了,我手中的長弓落地,人一下子覆在了馬背上。
“行思!”
他立刻翻身下馬走過來扶着我的身子:“你怎麼了?”
我捂着胸口,死死的咬着下脣,一直熬到那一陣悸痛過去,額頭都出汗了,才輕輕道:“有點——痛。”
他眉間一蹙,立刻一伸手將我從馬上抱了下來,我被他橫抱在胸前,呼吸微微一窒,一擡頭,就對上了他充滿關切的眼神,那種充滿暖意的目光讓我也放鬆了一些,便給了他一個淡淡的笑容:“沒事,早就習慣了。”
“你最近,疼得是不是比之前更嚴重了?”
“沒有,只是騎馬,有些顛簸罷了。”
我說得輕描淡寫,但他卻絲毫沒有放鬆,眉心幾乎擰出了一個川字:“也不知道餘鶴他去了哪裡,這麼久還沒回來。”
“……”心微微一顫,我立刻道:“也許,是樑澄心他們隱居的地方不好找吧,需要花費些時日,沒事的。”
說完我看了看四周,聽到前面有流水的聲音,便說道:“我去洗把臉。”
他點點頭,抱着我往前走去,不一會兒便走出了這片濃密的樹林,眼前果然是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溪,風中也帶着流水的清涼,他一直抱着我走到河邊,拿着絲帕用溪水浸透,擰乾,然後輕輕的爲我擦拭。
他的動作很輕,很柔,好像在擦拭着什麼絕世的珍寶,只怕一用力就會弄碎一樣。
我擡頭看着他。
漸漸的,他的動作也越來越慢,越來越慢,最後停了下來,我只感覺到他的呼吸,好像糾纏着什麼擺脫不掉的東西,依舊沉重,而這,就是我和他之間,始終無法靠近的距離。
我慢慢的伸出手,伸向了他的面具,指尖剛剛一觸碰到,他立刻像是被驚醒了一樣,急忙後退要避開。
“別動。”
我低低的說道,雙手捧着他的臉不讓他逃避,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當我的指尖微微一動,將那面具從他的臉上取下來時,他的呼吸幾乎已經停止了。
我的呼吸,也停止了。
上一次他取下面具,是在朱雀,我與他做戲在盛怒之下打了他一耳光,但那時根本來不及仔細看,現在這樣近在咫尺了,我纔看到他的臉,那些被刀砍傷,被火灼傷的痕跡,彷彿乾枯龜裂的大地,累累傷痕遍佈了那張原本俊美無匹的臉,猶如厲鬼。
淚水一下子涌上來,我再開口,已經哽咽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那個時候,痛嗎?”
他的呼吸一窒,好像那個時候不痛,但現在,在我的身邊纔是真的痛,他立刻轉過臉想要避開,而我已經開口道:“你知道嗎,水明姬曾經說過,她詛咒我們,生不相見,死不相依。”
他一愣,擡頭看着我。
“因爲她知道這件事,我不會原諒你,而你,也不會原諒你自己,是不是?”
“……”他慢慢的低下了頭。
我又上前一步,輕輕的捧起他傷痕累累的臉,看着他顫抖的發紅的眼睛,道:“可是,如果我說,我已經原諒你了呢?你會不會原諒你自己?”
他一驚,像是不敢置信的擡頭看着我:“爲什麼?”
“我知道,這不是你想的,她——水尋幽她,也曾經對少羽下過藥,我知道,我都知道了……”
“少羽?”他愣了一下,急忙看着我:“你——”
“藥劑的分量不多,少羽他是清醒的,所以並沒有。”
我以爲我這樣說他會放心,可這一瞬間,他的目光更加黯淡了。
“你可以原諒我,可我原諒不了我自己。”
“爲什麼?”
“行思——”他看着我,像是在接受審判,整個人都空了,然後我聽到了一個空洞的聲音在耳邊道:“我,也是清醒的。”
“……”
我一下子呆了,睜大眼睛看着他。
“我也是清醒的,”他說:“我的面前,有水明姬,還有別的人,如果我要,或者我不要,都有別的辦法,可是——行思,我……”
他沒有說下去,我捧着他臉的手劇烈的顫抖了起來。
他是清醒的,他可以有別的辦法,可是他——還是找到了我,爲什麼,爲什麼?
我看着他,只覺得頭頂的陽光從沒有像這一刻的刺眼,紛紛亂亂的映在人的眼前,把我的心也攪亂了——這算什麼?是他的救贖?還是我的沉淪?這麼多年來,我和他幾乎熬到了燈盡油枯,卻原來,還是回到了原點。
看着我蒼然的樣子,他默默的退開,轉身要走。
“告訴我,”我突然道:“如果時間可以重來,你會怎麼樣?”
他一下子停住。
“如果可以重來,如果可以回到開始,最開始的時候,你會如何?”
他回頭,看着我:“如果時間可以重來,一切,還是如此。”
一陣風吹過,山林中那些飄落的花瓣從頭頂紛紛揚揚的灑落下來,在這樣的深秋,一時間迷了我的眸子。我站在那裡,笑了笑。
他也笑了笑。
原來,一切還是如此,鬼谷皓朗月光下的盈盈對視,延福殿暴風驟雨中的哀慼慟哭,戰場上千軍萬馬中的生死相隨,原來,都是我的在劫難逃。
他就是我的劫,熬枯了也登不了的岸。
我笑了,淚流滿面。
看着我的樣子,他似乎也有些瞭然,沉默了一會兒,說道:“行思,這些年來,你對我,有過一點真心嗎?”
想起來了,就是在這裡,這條溪邊,他曾經站在我的身後,固執的追問過。
可那個時候,我是怎麼回答的?
我看着他:“我——”
話沒說完,突然,眼前閃過了一道寒光。
那是一道比閃電更快的光芒,仿若流星劃過長空,一瞬間,沒入了我的胸口。
我甚至還沒有來得及感覺到痛,只聽見血肉撕裂的聲音在耳邊炸響,有些茫然無措的,慢慢的低下頭,就看見一支箭,扎進了我的胸膛。
……
他瘋狂的朝着我飛奔過來,用力的抱住了我。
“不要!不要!行思——!”
他的怒吼聲在耳邊響着,我倒了下去,溪水很快浸溼了我的衣衫,鮮血流淌下來,順着清冽的水發出玲瓏的聲音,朝着下流緩緩散開,只一瞬間,便沒有了蹤影。
我在他的懷裡仰着頭,眼前白晃晃的陽光那麼灼人,刺痛了我的眼睛,而他慌亂的身影不斷的閃動着,卻始終看不清在陰霾下他的臉。
不要……
不要……
不要什麼呢?
我頹然的躺在他的懷裡,胸口慢慢的有了感覺,竟然不是痛,而是滾燙,滾燙的鮮血一點一點的流了出去,一如我最後的生命,而我的身體,即使在他的懷裡也開始止不住的冰冷起來,不管他如何的瘋狂,在死亡面前,愛和恨,原來都無濟於事。
我最後笑了笑,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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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龍紀,定光二年,九月十五,青龍帝軒轅行思於拒馬河谷秋獵之時暴斃。
史官對於這件驚天大事卻出乎意料的只記了一句話,暴斃二字,便終結了軒轅行思,中原大地數百年來唯一一位女帝的一生。
然而,野史中對她死亡的記載卻有許多。
其中流傳得最廣的一個版本,莫過於朝中大臣心念舊主,在拒馬河谷以冷箭刺殺女帝,後擁青龍皇族遺脈凌少揚爲帝,然而凌少揚登基後,卻並未恢復舊制,相反,所有制度沿襲了軒轅行思所制定的新政,將國都遷至常安,後更名爲長安,取長治久安之意;東方青龍國都召業爲陪都,後更名爲洛陽,與長安遙遙相望,卻在百年之後,形成了河南道這一與長安遙相輝映的藩鎮,並埋下了東都分立的隱患。
並且,這位鬼面帝王在臨朝後的第一件事,並非論功行賞,而是將所有參與策劃了刺殺事件的大臣統統誅殺,罪連九族,一時間整個中原政局陷入了腥風血雨當中。
雖然直到最後,都沒有查出放冷箭的人到底是誰。
後來,南方出現了一位厲姓的獨臂學者,其文風散漫,綿裡帶針,鍼砭時弊,一針見血,深得江南各個學派的推崇,廣收門徒,在其後數百年,影響深遠,並最終與北方梁姓大儒分江而治,形成了南北迥異的文化格局。
當然,這些已是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