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立刻回答他,而是朝前面的車把式說了一句“走”,馬車繼續朝前晃晃悠悠的駛去。
車廂裡又想起了單調而空曠的奪奪聲,只是這一次氣氛有些不同,我擡頭看了少羽一眼,平靜的道:“不用擔心,這些都是我的人。”
“啊?”
“原本,是想在喜宴上用他們的,沒想到發生了這麼多意外的事,他們是想來問我,到底今夜的行動還要不要繼續。”
“什麼行動?”
“行刺。”
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少羽已經完全傻眼了,那雙黑白分明的虎目愣愣的看着我,我淡淡一笑:“皇上請放心,這些人是我的人,自然手上有分寸,而且是聽我的號令才動手,也是點到即止。”
少羽眨了眨眼睛,像是想起了什麼,一下子擡起頭:“酒杯?!”
我含笑點了點頭,這個孩子的反應倒快,看起來,也慢慢的開始融入他的身份和全新的環境。
不錯,今夜我的確派了人前來喜宴動手,而號令就是我手中跌落的酒杯,只是喜宴未開,關關手中的酒杯就先摔了,而她又離得我那麼近,當時我很擔心那些人會以爲是我的號令而提前動手,所以特意到園中去視察,幸好,這些人倒是訓練有素,分清了環境和情況,並沒有貿然出手。
第二次,就是南宮和水尋幽來敬酒。
他們送來的是漢白玉圓杯,我知道這種酒杯不易破碎,所以喝完之後故意換了一隻酒杯,再與水尋幽對飲,原本想要趁坐下的時候動手,卻沒想到——
南宮抱住了我。
原本這個計劃就很冒險,不能讓南宮煜看出破綻,否則我後面的安排也是全盤皆空,所以酒杯被南宮拿走之後,我的心裡也微微有些焦急,只怕今夜的行動就要前功盡棄了。
卻沒想到,關關又說了那些話。
這件事的大白天下,的確是在我的心裡劃上了重重的幾刀,鮮血淋漓,痛得我整個人都發抖了,而這樣的醜聞爆出來,先皇的威嚴,監國太子的品性,全都會在衆人面前蕩然無存。
當然,也無疑讓永嘉太后無顏面對天下人。
可在這個時候,卻正好!
這時,少羽也問我道:“行思,你今夜,到底有什麼目的?”
我看着他,慢慢說道:“我需要一段時間,讓南宮煜找不到我,無法控制我的行蹤,我好去做一些事,但如果我明白的走,一定會受到他的監視,最好的辦法就是讓我名正言順的在深宮閉門,不見外人。”
他恍然大悟:“你讓刺客行刺,是想當着他的面‘出事’,這樣你就可以呆在紫宸殿,他也不用監視你。”
“嗯。”
而現在,關關說了那些話,我當然是沒臉見人,在紫宸殿躲上幾個月,躲到孩子出世,也是再正常不過的,南宮煜一定不會懷疑。
少羽看着我,濃眉微蹙:“可是,你要去哪裡?”
他的話音剛落,馬車也停了下來,外面傳來了侍衛的聲音:“太后。”
“嗯。”
我答應了一聲,少羽似乎感覺到了什麼,急忙撩開簾子,才發現馬車並沒有直接回皇城,而是聽到了西城門的一處偏門,而城門前方不遠的地方,一輛馬車正等在那裡。
他睜大眼睛看着我:“你——”
“我要去白虎國。”
“什麼?!”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立刻大聲道:“不行!”
“少羽……”
“你瘋了嗎?一個女人千里迢迢去白虎國,萬一有危險,你出事怎麼辦?還有,你肚子裡的孩子,已經五個多月了,就算——就算不是父皇的,就算二哥做錯了事,可是,孩子是無辜的!”
看他急得腦門上青筋都暴了出來,從來沒有對我如此聲色俱厲,我心裡倒是淡淡的笑了笑,這個孩子的率真直接,果然還是一如當初,也只有他,能讓我感到一點親人的溫暖了。
“少羽,你聽我說。”
我平靜的看着他:“我活下來,有一半原因是爲了這個孩子,所以我不會拿他的生命來開玩笑;還有一半的原因,是因爲楚風要我活下來,他要我和你一起守住他的江山,所以這一次去白虎國,是勢在必行。這段時間我在紫宸宮,並不是顧着傷心,我一直讓御醫在爲我穩胎,而且我也知道,白虎國和玄武國的聯盟在岐山,所有的一切我都已經安排好了,你不要攔我。”
我說話的口氣和溫和,也很平靜,但任何人都能在這一字一句中,感覺到我的堅定。
少羽看着我,稚嫩的臉上露出了無奈甚至有些委屈的表情,嘴微微的撅起:“你——你爲什麼——,而且,你派別的人去不行嗎?御龍堂的人難道不堪重用?”
我搖了搖頭:“這一次去岐山,非我不可。”
“爲什麼?”
“首先,我很懷疑這一仗是奚玉櫻在主導。我和南宮剛一出事白虎國就出兵,顯然是她發出的指令,如果是這樣,我想知道奚玉門在這場戰爭中的態度;其次,如果奚玉門也是主戰,那麼這樣的一對兄妹和赫連城結盟,他們的胃口絕不僅僅是軒轅國,再打下來——朱雀有南疆山水之險,他們不能輕舉妄動,那麼目標就只能是青龍。如果真是這樣,我們要面對的就是個大麻煩了。”
“所以呢?”
“治標,是合縱連橫,想辦法聯盟沐流沙打開東方戰線,抵抗他們的進攻;治本,則是破壞白虎與玄武的聯盟,拋開南疆,中原能成爲三足鼎立之勢,這纔是釜底抽薪之計。”
少羽驚愕的睜大眼睛,愣了好一會兒,才讚歎的看着我:“行思,你——!”
“當然,這些其實朝中的其他大臣也能做到,韋玉聲就是個能言善辯的,先皇提拔他,也不無這方面的考慮,但還有一點,就是我想知道,在這個聯盟中,南宮世家到底是一個什麼身份。”
少羽的眉頭一皺,看着我:“他們,剛剛和水家聯姻了。”
“不錯,水家在白虎國的根基很深,他們兩家聯姻,必然壯大聲勢。而這一場聯盟之戰,他們用南宮來拖住我,顯然也是打算分一杯羹。”
問題就在於——南宮世家是皇族之後,而當初的慕容家族是整個中原的霸主,南宮煜在花了這麼多心思在青龍國安排,不可能只是想得到東方這一片土地,如果他的目標是重新統一中原,那麼白虎國知道他們的身份,知道他們的野心嗎?
也許這,也是一個重要的環節。
但他們是皇族後裔這個消息傳出去,天下臣工會有何反應,猶未可知,所以這件事,還不能大肆聲張,這也是我一定要親自去的原因。
聽我分析了這一切,少羽也明白無法挽回,可他還是有些不服氣,微微的嘟着嘴:“可是,讓你這樣身懷六甲的孕婦出去,我——我——”
“少羽,”我伸手,輕輕的拍了拍他的手背,鄭重的看着他道:“國不可一日無君,你是楚風唯一的血脈,當初你二哥被困參合陂他都不讓你出兵,你也應該明白這其中的利害。更何況,我這一走,你就必須一個人面對南宮煜,你不能讓他起疑,也不能讓朝政發生一點變動,否則,牽一髮動全身,中原大戰一觸即發,你一定要穩住他!”
他看着我,咬着下脣,點了點頭。
看他答應了,我也鬆了口氣,便準備下馬車,直接走向我安排的那輛馬車,少羽跟在我身後,可兒和玉穗兒也從後面的馬車跳了下來,跟着我們:“皇上,太后……”
少羽想了想,說道:“你把可兒帶在身邊吧,她能照顧你。”
我回頭看了一眼,可兒嬌俏的臉色微微有些發白,並沒有說什麼,只看着他,便笑了笑:“可兒一走,南宮煜還會看不出來嗎?”
“……”
我揮了揮手,讓他們倆先下去,等周圍的人都隔得遠遠的,我低聲對少羽道:“可兒一個姑娘家,從小混在軍營裡跟你們一羣大男人摸爬滾打,吃這些苦,難道皇上還不明白麼?”
他看了我一眼,嘴脣有些顫抖。
“本宮半生用心用情,也並不成功,所以不想爲皇上安排什麼,只希望皇上用心去看,莫要辜負了真心真意,浪費了似水年華。”
我和他一路說一路走,已經走到了那輛馬車前,少羽沒有接話,只悶悶的揭開簾子看着車廂裡,裡面倒是佈置得十分妥帖,幾張厚厚的雪狼皮把車板墊得軟軟的,坐上去如同在雲堆裡,角落還有暖爐和藏酒,也不怕路途遙遠。
他想了想,又一轉身,朝着漆黑的夜幕中做了一個手勢,我就感到夜色中,似乎又有一些人來往。
“皇上……?”
“這是青龍十八影衛,”少羽轉頭看着我:“全都是武藝高強,以一頂百,讓他們跟在你身邊,朕也放心一些。”
我看着他,知道拒絕也沒有用,況且這麼長的路,的確需要一些可靠的人,便答應了。
少羽又從懷中掏出了一把短劍遞給我,我接過來一看,這是一把精緻的短劍,劍鞘上雕琢着飛虎團雲,栩栩如生,拔劍出鞘,即使在漆黑的夜幕下眼前也閃過了一泓寒光,如水般清冽,光耀人眼。
“這是我們家傳的防身短劍,你也帶在身邊吧。”
我雙手握着那把劍,微笑着看着他:“謝謝你,少羽。”
他臉色仍舊很不好看,但還是扶着我慢慢走過去,正要準備上馬車,我突然又想起了什麼,轉身看着他道:“還有一件事,我也只是提醒你,千萬不要在東方對玄武國出兵,也不要想着爲你二哥報仇,這些事,我們可以從長計議。”
少羽看着我,又看了看我的肚子,默默的點了點頭。
我聽見他嘴裡似乎在嘀咕着什麼:“二哥,不可能是他們殺的。”
我心中一驚,睜大眼睛看着他:“你說什麼?”
少羽看了我一眼,沉默了一下,然後拿過我手中的那把短劍,一手握住了劍格,一手握緊了後半段的劍柄,微微一用力,只聽“蒼”的一聲,眼前突然閃過了一道耀眼的寒光。
我一下子睜大眼睛。
他,竟然從那把短劍的柄身裡,又拔出了一把短刃!
這短刃不過一掌長短,形如柳葉,薄如蟬翼,在周圍晦暗的光線下閃着寒光。
“這是——”
“這是我和我的哥哥們身上都會有的,防身的。”
我眯了眯眼睛,不知是不是錯覺,我總好像在那炫目的寒光中看出一絲幽綠的光來,於是擡頭看着少羽:“這把短劍——淬過毒?”
他默默的點頭。
“父皇從小就教育我們,士可殺不可辱,尤其是皇室中人,如果真的兵敗被抓,一定不能活着受辱,要用這把劍來自盡以謝天下。上面淬過的劇毒,見血封喉,不會有任何機會。”
我只感覺一陣窒息般的痛從心底涌上來,沉默了很久,才說道:“你二哥,是自盡而死的?”
他點點頭:“如果他真的無法逃出生天,他就絕不會讓人活捉他。玄武國的人如果夠聰明,也會留下他來向父皇要挾,但這些日子來一點消息也沒有,顯然——他是自盡了。”
我沒想到,凌少揚,會是這樣一個結局。
當初在殤陽城,那一場血肉廝殺,我刻意的讓自己忘記,可今天少羽說的這一切,好像又讓我回到了那一夜,他決絕的背影,淒厲的怒吼……
他,是自盡的。
我拿回那把短劍,緊緊的握着貼在胸口,眼中一片溼意劃過。
雖然曾說過一生不會原諒他,但他做的這一切,已經血洗一身債,而我和他在八年前的糾葛,也許可以在這一次,大白天下。
坐上馬車,慢慢的朝西門駛出的時候,我低頭看着這把劍,默默的想着。
我並沒有告訴少羽,這一次西行,還有一件事。
鬼谷,在岐山。
也許有機會,也許,我可以再見鬼谷先生。
八年前在鬼谷,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值得我去知道嗎?我和這些皇子皇女間的糾葛,我和凌少揚,還有南宮所發生的事,與今天中原的格局,有影響嗎?
這一切,也許只有等到了鬼谷,見到了鬼谷先生,才能知道了。
我靠在車窗旁,默默的看着前方一片漆黑的夜幕,似乎隱隱能從無邊的黑暗中,看到一點星光,指引着我的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