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不歸

費文瑄離開的架勢,可以用落荒而逃來形容。

尤其是他最後看她的那個驚恐眼神,好像—瞬間,她就再也不是他心目中那個漂亮可人求而不得 的女神師妹,而成了個醜陋殘缺的怪物。

也是這一刻,別枝忽然有點白我懷疑。

她不原將同樣的答案告訴庚野,究竟是怕他因爲同情她、憐憫她,而和她在一起,然後像父親厭倦 母親那樣彼此折磨、最後走向相看兩惡;

還是,她其實更怕,會在他臉上看到和他們一樣的神情?

費文瑄這樣的人再來多少也不會叫她有一絲傷心難過。但庚野不一樣。 她不敢賭。

別枝自嘲地垂了眼,輕笑,她彎膝蹲下身,拿起了那束被拋棄在路上的玫瑰花。

玫瑰嬌豔,卻經不起搓揉,摔落一下就叫柔弱的花瓣上滿是摺痕。花枝零落,又叫人逃開時不慎 踩過,碾得芳華不存,只剩狼藉。

也是一瞬就從耀眼雲巔跌入塵土。

別枝扶膝,起身。 女孩淡摸回眸,拎着那—大捧玫瑰,走向不遠處的垃圾桶,然後擡手,拋了進去。

“吱吱,沒事吧?”毛堂寧走到別枝身旁,看向費文瑄狼狽離開的方向,“難不成,剛網那是你 的狂熱追求者?"

“談崩了的羣演,”別枝莞爾回眸,“走吧。” “哦對,我的菠蘿咕喏肉!快走快走,再去晚了就該打不到了!“

大概是今天的菠蘿咕嗜肉太過搶手,別枝和毛黛寧進一食堂時,已經只剩下兩塊形單影隻的菠蘿 塊,躺在鋥光瓦亮的金屬菜盆當中了。

毛黛寧含淚趴在窗邊:“嗚嗚嗚我的咕咕,你都沒來得及見我一面,怎麼就這麼去了呢……”

別枝在隔壁窗口,讓食堂阿姨給拼了兩葷兩素。

聞言,她正要回頭安慰,就聽見一個陌生的男聲在毛黛寧身後響起。 “高糖高油,你的膽固醇不控了?”

是個極有辨識度的聲音,低沉硬質,還帶着點磁性的氣泡音。 談不上兇,但頗有些長輩似的威嚴莊重。別枝正要循聲去看。

僵在那道聲音裡的毛黛寧緩慢回頭,對上了身後襯衫長褲的男人,表情一擰: ..啊!”

像是隻被踩了尾巴的貓。 毛黛寧幾乎是一秒就炸毛蹦到了別枝身後。

別枝:“?”

被毛黛寧死死扒着胳膊的別枝有些茫然,順勢仰臉,就看清了那個原本站在毛黛寧身後的男人

比寸頭稍長些的黑色碎髮下,是一張輪廓清晰,五官峻挺的面容。黑色襯衫釦子繫到了最上一 顆,將領線筆挺地壓在頸下,長褲也一絲不苟,像是個剛走下T臺的西裝模特。

那張臉的冷感,也和那些國際男模那種“凡人勿近”的氣場像了八分。 至少,以毛黛寧的顏狗程度,不該是剛剛的反應。

別枝回眸:“認識?” 毛黛寧嗖嗖搖頭。 要是搖頭時候,她沒有努力把自己的身體藏在別枝身後,那這個動作的可信程度還能大些。

別枝無奈,轉回:“請問您是?”

“毛黛寧。”男人從出現到現在,兩句話間的聲線聽不出半點起伏,連眼神都沉雋,古井不波。 但偏偏三個字,別枝就明顯感覺到扒着自己的手一哆嗦。

一兩秒後,毛黛寧散發着一種“我完了”的幽怨氣場,蔫頭耷腦地從別枝身後不情不原地挪出 來。

“小叔。” “小...?”別枝難得驚愕地回頭。

兩分鐘後。

坐在快要空了的一食堂內的某個四人桌旁,毛黛寧一臉人生無望地趴在桌上:“不是親的。”

別枝:“表系?“

“那倒也不是,我倆沒血緣關係,"毛黛寧蔫聲蔫氣,“他爸和我爺爺是戰友,他輩分高,其實 就比我大六歲,從小就裝模作樣地管我,兇得像個六十歲老頭子..

毛黛寧嘀嘀咕咕的聲音沒敢飛出去多遠。就在那個男人拿着托盤和碗筷轉身朝來的剎那,她一秒坐正了身。 別枝莞爾:“他是從小管你,還是從小軍訓你?” 眼看着那道身影像一片筆挺的烏雲壓近,毛黛寧縮了縮脖子,敢怒不敢言。

啪。

金屬託盤被只骨幹勁長的手擱在了毛黛寧眼前,壓着男人一成不變的聲線:“你的。“

“謝謝小.

毛黛寧尾音扭曲,睜大了眼睛,和那盤綠油油又五花八門的青菜們面面相虛見。 “不是!陸易生你喂兔子——”

暴起反抗的毛“兔子”被男人無聲擡睫的一個眼神就鎮壓。 毛黛寧火得快,慫得更快。 她屈辱地拿起了筷子。

小姑娘的酒窩裡都滿是委屈了,看得別枝有點不忍心,她剛試圖說情,只是第一個字還沒開口。 “怎麼稱呼?”陸易生的目光落向她。

“別枝,明月別枝驚鵲的別枝。

"?"

旁邊憤憤啃青菜的毛黛寧一愣,像是被提醒了什麼,剛眨巴着眼要擡頭,又被陸易生的眼神給壓 回去了。

她腹誹着低迴頭。

“別小姐有所不知,"陸易生從毛堂寧那兒收回壓迫感的視線,淡聲道,“毛堂寧自幼膽固醇水 平便一直偏高,醫生責令飲食控制,是她不知節制。"

陸易生話尾,眼神又壓到了啃青菜的毛黛寧身上。 “你有異議?”

毛黛寧淚汪汪地搖頭。

別枝也自覺噤聲了。 這位,比她那個當了幾十年教導主任的舅舅廖文興都可怕得多,還是讓毛黛寧自己承受吧。

用了半頓飯的時間,大概是接受了這需夢一般的現實,毛黛寧終於幽幽回魂:“小叔,你這是回 一趙國,還路過山海大學,有事?“本學年起,我受聘成爲山海大學理學院化學系教授,”陸易生嚥下食物,拾眼,“今後,可以 算作同事了。

"——-??"

毛黛寧表情像是被雷劈了。 筷子間的青菜都夾不住,掉回餐盤裡。

幾秒後,毛堂寧欲哭無淚地低迴頭:“我何德何能啊…...

陸易生神色不波:“與你無關。

毛黛寧繼續哭:“山海大學何德何能啊?

陸易生:

就在桌上氣氛微妙,陸易生看毛黛寧的眼神也山雨欲來時。 “陸,陸教授好。”旁邊過道里,響起個怯生生的女聲。

臨近一點,食堂裡已經沒什麼人了,連這個細弱的聲音都顯得明顯了許多。 原本事不關己的別枝一怔,順着陸易生點頭的方向回身:

“烏楚?”

...!”

受驚似的女生站住,睜大了眼睛看過來。

果然便是那天在宏德酒樓,被別枝從方德遠那兒帶走的那個化學系新生。 只是一週多不見,女生狀態好像比那會還差了些。 “別老師.”烏楚縮起肩,低下頭去。

別枝看向她來的方向。

毛黛寧這會兒難得被分了神:“化學系的新生嗎?怎麼這麼晚纔來吃飯?

瞥見對面一尊大佛似的陸易生,她忽然眼睛一亮,看向烏楚的眼神跟看救命稻草似的:“來來, 同學你快過來,跟我們一桌吃。“

烏楚僵在原地,捏着托盤的手微微帶顫。

“我…”“不然待會食堂阿姨還得擦兩張桌子,快來,坐下吧!

烏楚顯然是個不會拒絕的。 即便再爲難得快要縮進角落,她還是端着餐盤小心翼翼地挪過來了。

餐盤放下,上面一碗紫菜清湯,兩份色寡的青菜。

毛黛寧驚歎:“這孩子比我還慘啊,減肥呢?”

烏楚拿筷子的手抖了下。

別枝眼皮一跳 這三份菜她瞥見過,都是食堂特設的補助窗口裡的,可以給學生們免費取用。

而且不用擔心被大量亂領的問題——即便只看顏色賣相,也想象得到,這幾份菜除了熟了和能吃 之外,怕是沒有什麼能被選擇的理由了。

難怪卡着午餐快要結束的時間。

別枝眼神輕晃,像是一顆石子投入了平湖,測起波瀾。

可惜毛黛寧顯然沒想到,只當烏楚是跟她同病相憐:“小同學,你都這麼瘦了,再減肥就該對身 體不好了,多吃點——

“毛黛寧。” 陸易生勻速進食停了下,“食不言。”

毛黛寧:

別枝抿了一口湯,像是隨口起話:“我忽然想起來,有件事還要和烏楚聊。

她擡眼,看向陸易生:“陸教授,能麻煩你和毛毛先去別桌嗎?

陸易生停頓,像是無意瞥過烏楚:“好。”

“?”

在毛黛寧被背叛的震驚眼神下,別枝只能無辜地朝她擺手,目送她被陸易生用目光“拎”走了。 沒了那兩人,烏楚終於囁嚅開口:“謝謝別老師,我欠你的錢,一定…. 啪嗒。

別枝餐盤裡的紅燒雞腿,被她用沒用過的勺子拾進了烏楚面前的餐盤裡。 “急什麼,”別枝拿回勺子,“老師最近在減脂,幫老師分擔點熱量。““

烏楚眼圈微微泛起紅來。

和那天晚上一樣,對面的年輕輔導員看起來仍舊日懨懨的,漂亮的眼眸都垂着,看她的眼神沒有不 想沾邊的嫌棄,也沒有小心翼翼的憐憫。

更像是個認識了很多年的朋友,說話也閒聊似的,有一句沒一句地,不遠不近。

“大一的課多嗎”“陸教授教課很厲害吧”“宿舍條件能適應嗎”.

等飯吃完,別枝也通過那些看似無關痛癢的旁敲側擊,把烏楚的大概情況摸清楚了。 她收尾,像無心提了句:“回去後給我發條信息,我好存一下你的號碼。“

烏楚有些怯怯地望她。

別枝想了想,半真半假道:“我有個同父異母的弟弟,也喜歡化學,不過他成績不好。之後他有 什麼對化學系好奇的問題,我也好找你問問。

烏楚眼睛微亮了下,像顆藏在夜空角落裡的,黯淡的小星子:“好。”

...

目送烏楚離開了食堂,沒一會兒,毛黛寧也灰溜溜過來了。

“陸易生跟我說,她好像是個貧困生,剛剛是領的補助菜啊?”從別枝神情裡得到答案,毛黛寧 更自責了,“怎麼辦啊,我剛網那樣說,小姑娘是不是會難受啊?

“她總要經歷這些。

別枝收回視線,像隨口一問:“方德遠這個人,你瞭解嗎?”

“我剛來一年嘛,又是管物理系的,和他接觸不多。印象裡,就是個挺會來事的老好人啊。說起 來,你和他鬧矛盾了?"

“去宏德酒樓聚餐那晚,我看見他把烏楚一個人領到了酒樓拐角後,手放在她肩膀上,跟她聊補 助的事。然後我找了理由,把烏楚帶走了。“

毛黛寧雖然大喇喇了些,但也不是個傻子。

她稍作反應,臉色就變了,驚恐地看向桌後那個從始至終神色淡淡的女孩:“你是說,方德遠他 _

別枝擡眸,直問:“學院裡沒有過任何這方面的傳聞?”

“我,我我來的時間就一年,還真沒,沒聽說啊。“毛黛寧驚得有點魂不守舍了。 等回過神,她小心湊到別枝身旁:“你的意思是,他之前就.?”別枝歪過頭,笑了下,眼底卻涼。 “比起就一次,還恰巧讓我撞上了,我更原意相信,狗改不了吃屎。”

毛黛寧:...

毛黛寧弱弱道:“吱吱,你用這張臉蛋說這句話,對我這個顏狗的衝擊力實在有點大。” 別枝起身:“你和院裡同事比較熟,可以私底下,悄悄幫我找女導員打聽一下嗎?” “當然,“毛黛寧想都沒想,跟着問,“那你準備怎麼做啊?“ “先去宏德酒樓,拿那晚的監控錄像。 毛黛寧遲疑:“那老闆能給你嗎?” 想起在酒樓一樓,庚野和老闆似是熟識的那一幕,別枝微微蹙眉,拿出手機。

“我問一下...朋友吧

——

西城區,驚鵲酒吧。

未營業時間,一樓照舊只有中央酒櫃對着的高臺沙發區,有兩道身影。 “啥玩意?”林哲差點扭了脖子:“你後天要去哪兒?“

靠坐在單人沙發裡,庚野平腔慢調,聲音裡聽不出半分起伏:“廣平。” "一下子跨大半國土了,你跑那麼遠旅遊去?去多久啊?"

“不回了。”

...

空氣一滯。 林哲坐直了身:“你說什麼?”

“我說,不回了。”庚野擡手,銀色打火機繞過指骨,像昏暗裡翻飛的胡蝶。 他眸色似沉靄,情緒在眼底流積日久,早晾作濃乾的墨。

“廣平航空明年有招飛計劃,航司裡也有過軍轉民的先例,我去那邊,更方便些。明年審批下 來,我就在那邊入職。““你,你說什麼夢話呢?山海市你都來多少年了,驚鵲呢,驚鵲你也不要了? “改名,歇業,隨便。"庚野漠然望着,“這些有經理人操心,餘下的與我無關。“

林哲憋了半晌,脖子都紅了,就憋出來一句:“你他媽是不是瘋了?”

“不是瘋了,是醒了。”

庚野停手,任銀色打火機從他指間跌落。 他冷漠而清寂地擡眸。

兩人間正死寂對峙,著石桌几上,手機屏幕忽然在震動聲裡亮起。

【來電:別枝。】

林哲頭一回覺得看這個名字這麼親切,像救命稻草似的,他鬆了口氣往回靠:“我是治不了你, 能治你的來了,有本事你就不接她電

話聲戛然而止。

離得太近,林哲看得清清楚楚。

掛斷。

刪除。

拉黑。

一套自然得行雲流水,像早在心底演練過萬千遍,沒有一絲遲疑或停頓。 林哲僵在沙發裡:“你你

庚野望着空白了的屏慕,停了幾秒。 黑暗裡,那人低眸,聲啞似笑。

“七年,也該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