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珀很少離開薩爾亞里亞,在他很小的時候有隨着父母去過鄰國,但是那時候的他也不過才三四歲,邁着小短腿跨出城門的那一刻,他擡着頭去望高大的城門,還有城門旁值班的兩個士兵,他們和王宮裡的那些士兵沒有什麼兩樣,表情都是冷冰冰的。
薩爾亞里亞的城外有一片鬱郁蒼蒼的樹海,期間也有無數條林間小道貫穿整個森林成爲了薩爾亞里亞的商道,有些時候城裡的人也會出去打獵,也都是些小動物,比如湖珀的爺爺曾經就從城外的森林裡給他帶回來一隻小兔子,只是隔壁的小女孩帶着街上幾個混小子嘲笑他,說男孩子養什麼兔子,應該養一隻威風凜凜的大獵犬,跟着大人們去坎特南森林裡獵一隻鹿回來。
此時湖珀走在坎特南森林的一條小道上,聽着耳畔的鳥叫聲,他四處望了望,在高大的樹木之間,找到了里昂所處的那處山洞的方向。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方,湖珀跟在塔塔的身後,塔塔似乎在喋喋不休地說着什麼,可是他的耳邊只有鳥兒和樹葉摩擦的聲音,目光所及都是與其它幾座相比高出了一些的山脈,而里昂待着的山洞便正好落在半山腰上。塔塔帶着湖珀下山的時候,湖珀一點一點努力的在腦海中回憶着,自己昨天到底是如何鬼使神差地爬上這座山的,那雙無形且有力的手推着他去遇見了里昂,彷彿冥冥之中自有安排一樣。
怎麼會……湖珀自己搖了搖頭,輕輕嘆了口氣,打消了這個有些自導自演有些羞恥的念頭。
“湖珀!”
“啊?啊!我在聽……”
“你根本就沒在聽!那你給我說說,我剛纔教你的這個草藥是有什麼效果?”
塔塔早就發現了,湖珀跟着自己來的這一路上一直出神想着什麼,她最開始以爲只是對方還不習慣身處森林以及將來要與林中萬物相處的生活方式,便也打算讓對方稍加適應一下,卻不料她想着要多教一教湖珀一些知識,對方完全是一副呆滯的模樣,反而那雙亮晶晶的眼睛望着一處,死活挪不開目光。
“這個啊……是可以治療燙傷?還是可以治療咳嗽……”
“你呀……算了,人類就是人類,學什麼都笨,這次你可要聽好啦!我就大發慈悲的再教你一次!”
坎特南森林中,一個小女孩走在前面,比她高上許多的男孩跟在後面,女孩嘰嘰喳喳地說着森林裡有的各種藥材,各種果實,各種生物,偶爾遇到一兩隻白天願意出來活動的魔物,塔塔還會毫不客氣地把它拽出來帶給湖珀認識認識。湖珀收到了一本塔塔送的牛皮筆記本,很厚實,但是卻能寫很多的東西,確切點說,是湖珀向塔塔要來的,他現在急需瞭解身邊的生物以及環境,以保證自己不會惹了不該惹的魔物,或者直接餓死在森林裡。
湖珀一邊記錄着塔塔給他介紹的草藥,一邊感慨着:他真的回不去了呀。
他會在這裡,與一隻龍,一位魔女,還有一衆魔物們,長久的,和諧的,相處下去。
作爲一個人類,活下去。
中途兩人找了塊不錯的地方打算休息一會兒,塔塔忙着收拾手邊剛採摘回來的藥草,那些肖肖的嫩綠的翠芽聽說是藥效最好的部位,而湖珀坐在一旁的大石塊上,吃着塔塔剛告訴他人類吃了也沒問題的果實,目光卻是又望向了山頭。
他忽然就想起了一個問題,吞下嘴裡的果實,反過頭去問坐在草地上哼着歌兒的女孩:“塔塔,里昂他……都不離開那個山洞的嗎?”
“不知道,”塔塔忙着收好她的草藥,聽到湖珀問她就隨便回答着,“反正我在成爲魔女之前,里昂就呆在他的老窩裡了,你說那山洞有什麼好的,夏天又悶又熱,冬天還四處漏風,讓他換個地方他也不換……”
“塔塔你最開始不是魔女嗎?”湖珀卻從塔塔的話語裡捕捉到了一個不得了的事情。
聽到湖珀這樣問自己,塔塔在收拾草藥的手頓了頓。湖珀看着塔塔的背影,她的裙襬上海繡着一圈小小的白色花朵,和她此時身旁開着的小白花似乎是一種的。
塔塔背對着自己,所以湖珀不知道這一刻塔塔的臉上該是什麼表情,但是他聽見塔塔嘆了口氣,很輕,一瞬間化在風裡,消失不見。
“嗯,以前我和你一樣,都是人類。”塔塔緩緩地回答着,將草藥收好,小包上那個金屬的扣環撞擊出清脆的聲響,“不過後來就不是了,因爲我死了。”
湖珀聽見一個刺耳的字,他吃不下果子了,可是他也不敢再繼續聽下去,他覺得自己似乎做錯了一件事,於是湖珀道歉了:“抱歉……”
“爲何要道歉呢?”
“我似乎讓你想起了很難過的事情。”
“哎呀,我們的湖珀真是善良呢,”塔塔卻咯咯地笑了兩聲,聽起來和之前的笑聲一樣,但是在湖珀聽來又覺得有些寂寞,塔塔轉過身面對湖珀,兩隻手乖巧地疊放在裙襬上,像個皇宮裡的小公主一樣端莊優雅,“要是當初我被追殺的時候你能出現在那羣人之中,想必我就一定不會被殺掉了吧。”
“……”
“我最開始的時候,也和你一樣,是個普通人,住在更往東邊的王國裡。”
“是鑽石谷嗎?”湖珀問,他知道東邊有個很大的國家,比薩爾亞里亞和一整個曼普非城邦都要大,那裡的人們受到創世龍的庇護,國家安定富饒,且擁有着來自被創世龍的光芒所照耀的稀有礦石資源,那些個寶石,聽說單單一小塊便擁有能降伏龍的力量。
“還沒有那麼東邊,但是距離鑽石谷已經很近了,所以我的國家的人都知道有關於創世龍的傳說,但那也只是傳說,從來都沒有人見過創世龍。我們的國王派人去鑽石谷的國家詢問創世龍的消息,但是一直都沒得到有用的消息,便也不了了之了。後來老國王去世了,新的國王上位,新國王貪婪懶惰,妄圖得到創世龍的力量,可是他知道老國王一直沒能打探到消息自己也不可能打探的到,於是便召集了國家所有的鍊金術師,而我父親也在其中。”
“你的父親……塔塔你的家族難道是鍊金術世家嗎?!”
“是的,從我祖輩開始,我家便是承襲了王國最強大的鍊金術家族。對於國王的召集令,我的父親和母親,以及家族其他的長輩,皆是獨一無二的選擇,我卻因爲年幼暫時留給管家看管。鍊金術這種東西,並非如外行看起來的那麼簡單,萬事萬物都有自己的存在的定義,想要得到些什麼便會失去些什麼,所有的事物都是,何況那還是傳說中的龍。”
塔塔微微擡起一隻手,不出片刻,她緩緩在手中用魔法凝出一隻紅色的蝴蝶,那只有些虛無的蝴蝶振翅慢慢飛了起來,在空中與別的蝴蝶無二,卻也漸漸地消失在了陽光裡,就像它重來沒出現過一樣。
“我的父親知曉了國王打算用鍊金術師們的生命去召喚出傳說之龍,但是創世龍在當下的記載中根本廖廖數筆,如果強硬的用這麼多鍊金術師的生命去換一個傳說中的生物,無異於是石沉大海白白要了人的性命。於是我的父親拒絕了國王的提議,並且將這件事告訴了所有的鍊金術師,於是大家都逃了,除了我的家族。”
塔塔記得,那一日,自己一睜眼便是族人的鮮血,一閉眼便是族人的慘叫,他家可是百年鍊金術世家啊,跟隨了幾位老皇帝,卻在這一代被貪婪無知的新皇帝以“叛國”之罪,冠上罪名,男女老少通通送上絞刑架。妄圖逃跑的,被抓回來當衆行刑,跑不動的,也被王國的士兵踐踏在腳底。
唯獨塔塔,父母用盡最後的力量將她送出了城,卻也在逃亡到一個小村莊時,被村民們認出了在通緝令上的模樣,隨後通知了王國的士兵一路追殺一個不過十二歲的小女孩至卡特南森林。
就因爲她的體內流淌着“叛國”罪人的血,就因爲她的父親不願意看着數以百計的鍊金術師們白白犧牲掉生命,所以她就該遭受這樣的結果嗎……
那一刻她從懸崖上跌落下來的時候,塔塔是恨着這個世界的,恨其不公,恨其無能,她拖着她那斷掉的右腿,見到里昂的時候,她也在想,如果這是隻惡魔,那麼現在如果她把自己的靈魂賣給惡魔,會不會就能爲父母報仇了。
在他的面前,高大神秘的黑色的龍,沒有收下她的靈魂。
你想要活下去嗎。
里昂是這麼問她的。
塔塔想,即使過了這麼久了,也許再過很久很久,幾百年幾千年,只要她還活着,她都會記得,那一日風雪漫天,但是里昂卻張開了他寬大的羽翼,朝着自己走來。
本該是掠奪走人靈魂的惡魔的黑龍,卻給了她第二次的生命,可是因爲她內心的恨與痛,她成爲了魔女。
再也回不去了。
塔塔看着那隻自己創造出的蝴蝶在陽光下漸漸消失,最後再也尋不到蹤影,但是陽光落在湖珀的發間,讓湖珀乾淨的面容顯得稚嫩又溫柔,塔塔卻突然笑了,她說:“人類是很脆弱的,一不小心就會死掉,湖珀你呀,要好好吃東西,快點長身體,可千萬不要死掉呀。”
你可是被選中的人,你要活得很長很長,要多陪陪她親愛的黑龍大人。
“我不會隨便死掉的……”湖珀對於塔塔沒來由的這麼一句話有些摸不着頭腦,可是他還是很認真的回了塔塔,“這不是還有你和里昂嘛。”
在春日溫暖的陽光中,魔女那顆心顫抖了一下,她棕色的長髮翻滾在裙襬間,眼前是湖珀朝着自己伸過來的手,看起來很溫暖的樣子。
塔塔便將手給了對方,湖珀輕輕地將小女孩從地上拉了起來,等小姑娘站好,還不忘幫她整理了一下裙襬,蕾絲邊上有白色小花的花瓣,趁着兩人不注意,飄落在了春日的陽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