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城許家,賀禮到。”
“京城趙家,賀禮到。”
“……”
送禮的人陸陸續續到了,按照送禮順序,依次唱名。
這種唱名,有點古時候唱賀禮的感覺,那時候當着宴客的面兒,把送的禮品一一點出,讓送好禮貴禮的客人面上倍有光彩,順便討個喜慶氣氛。
現在只是家宴,沒必要採取這種方式。
更何況世家之間送禮都不會太貴重的,大管家的唱名也就是走個形式,把送禮賓客的名單唸到,這家到的送禮之人,便自然奉上禮品,彎腰一禮,再悄然無息的恭敬退下。
並不提及送什麼賀禮,也就少了功利攀比之意。
涵碧園大管家笑盈盈地直視前方,實則手上藏了個ipad,實時更新送禮人的信息,讓他方便唱下一個家族的名字。不然他也不是未卜先知,能知道下一個到的是哪個家族,這些信息都是由接待的門衛室通知到他這裡。
“……京城安家,賀禮……哎?”
大管家下意識疑惑出聲,很快意識到自己的問題,連連拱手抱歉,兢兢業業工作幾十年居然鬧了個大失誤:“抱歉抱歉,是安家的安瑜小姐親自到了。”
顧家一衆面上不顯,心裡都有些疑惑。
顧家放了話說只准備家宴的,原本連賀禮都不打算收,耐不住世家往來之禮,不得不收下,可送賀禮來的人,幾乎都是下屬親信之流,沒有一個家族直系親自到場。
而安瑜,是這一代的安家長女,十六歲時芳名初顯,之後名動京城,大氣知禮,溫婉賢淑,如今是京城裡數得着的世家名媛,更是各大頂級權貴世家的兒媳婦首選人物。
安瑜爲何會突然到來?
顧老夫人不動聲色瞅了小兒子一眼,見他雖然正襟危坐,但顯然對安瑜到來一事沒有任何感觸,黑眸湛湛不見波光。
安瑜在大管家話音剛落,就邁了進來。
她穿着綠色軍裝,一身英姿煞爽、姿容既好,風塵僕僕似是一路奔波剛到京城,家門未入就到了北雲山涵碧園。
她眼睛明亮,一看便是明朗爽利的女子,明媚皓齒,美得大氣。
先是一人都不落地問好,就連還未正式進顧家門的陸純都認出來了,令得陸純受寵若驚,連連點頭。要知在以前,安瑜的名字對她而言如雷貫耳,卻也高高在上。
她萬沒想到,也會有安瑜主動跟她問好,還言笑晏晏地明確點出她名字的時候。
陸純不由得對安瑜好感大增,不斷對她釋放着好意。
安瑜意外的目光隨之落在姜錦身上:“姜錦小姐,又見面了呢?”
姜錦同樣笑得溫和有禮,應了安瑜的話。
顧老夫人好奇問:“你們認識?”
“見過一面。”安瑜說着,遠遠看了一眼注意力根本不在她身上的顧寒傾,停頓一秒,“在很偶然的機會下。”
卻是沒有說出,是在浙省見到的姜錦與顧寒傾還有阿元在一起這事。
姜錦並不知道安瑜的一念之差,免去了顧家的一場軒然大波。
安瑜只是跟姜錦寒暄兩句,略過她後,便看向老夫人。
“我也是纔到京城,想着老夫人的壽宴便過來了,倒是不知道是家宴,真是打擾了。”安瑜一臉歉意,順便解釋了自己爲什麼會在這個關頭上到來。
老夫人道:“哪裡打擾?是我該高興纔對!來都來了,一起留下吃個飯吧。”
這時候本該於知雅這個顧大夫人接話,與老夫人一唱一和,表現顧家涵養的時候。卻不知爲何,於知雅臉色不大好,心神恍惚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根本沒能注意到這邊的交談。
顧喬適時接話:“沒錯,總不能讓小安你連茶水都喝不了一口。”
安瑜連連擺手:“不必不必,我來就是爲了送上賀禮,禮到了,就夠了。”
她說着,送出一方錦盒。
老夫人打開一看,是一卷《楞嚴經》。
“上次來拜訪老夫人,聽說老夫人最近在讀《楞嚴經》,我便跟着讀了讀,實在是受益匪淺,就投桃報李,獻醜一卷安瑜所書的《楞嚴經》了。”
老夫人很是吃驚:“這是小安你親手抄的?”
“沒錯,閒來之作,恐怕難登大雅之堂,知道老夫人脾性兒好,不會怪罪我這一手拙字,才大着膽子奉上,聊表心意。”
安瑜跟陸純,儼然兩個極端。
一個是世家教導出來進退有度的名媛貴女,說話滴水不漏,隨時都保持着良好的儀態,送禮都能被她說出俏皮話來,便是家族的教導有方了。
相比之下,陸純擁有豐富的物質條件,卻沒能得到良好的素質教育,方纔在長輩們面前賣弄心機,耍小聰明,還被呵斥。
就如顧喬把陸純把她拉到僻靜處說的:“你可以耍小聰明,但記得要高明一些,別被人看出來了。”沒有多麼尖酸刻薄的一句話,卻說的陸純面紅燥熱,恨不得鑽地縫裡去。
兩人的鮮明對比,除此之外,姜錦反倒顯得是個異類。
不能把她規劃爲某種人,而是要把她定義成一本書,一本永遠也讀不完的書,看的人更是永遠不知道下一頁是什麼內容。
她很有智慧,行爲做事自有章法,更是透着隱隱神秘,總會給人出乎意料的驚喜。她的清澈和透明似乎能一眼看穿,實際上那深處浩瀚,遠比人想象的更加不可捉摸。
如此反倒不好把她和誰拿來比較。
她就是她。
這時候,老夫人已經把安瑜送上的手抄《楞嚴經》打開一看,忍不住嘖嘖稱讚。
“你這丫頭,真是知道謙虛,什麼獻醜,這手字分明是下了大工夫,連我都不能說比你寫得更好,筆鋒圓潤內秀,字體精妙,好字,好字。”老夫人忽然向小兒子顧寒傾招手,“阿傾,你也來看看!你自小習字,天賦卓越,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應該比我更能點評此字吧。”
這話一出,在場之人,神情都有些微妙。
顧老夫人這一喚,明顯想把兩人湊作堆,背後心思,昭然若揭。
安瑜眸光閃了閃,笑容中不覺多了靦腆:“安瑜的這手拙字,如果能讓顧三哥點評,實在是榮幸之至了。”
顧寒傾擡眸,看上去沒什麼興趣:“讓姜錦來,她比我更懂。”
莫名被扯進來的姜錦一臉愕然,怎麼突然就扯到我身上了?
霎時間,姜錦成爲衆人目光所落之處,每個人都在看她,好奇顧寒傾居然會說出“我不如她”的話。
顧喬深深看了顧寒傾一眼,帶有責備,覺得他不應該爲了一己私心,把姜錦捲進這件事情中來。
周鳴溪則是感覺內心有毒蛇在噬咬,與姜錦交往數月,他竟然從不知道,她還能寫得一手好字。那爲什麼小叔會知道?他們認識多久了?
還有其他人,神色不變。
比如顧老爺子,在兒子們面前那般暴躁跳腳的性子,這會兒卻穩如泰山,習慣嚴肅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更是跟沒有察覺兒子異樣似的,不動聲色。
顧老夫人興趣大漲:“哦?小錦也懂?能讓阿傾都肯定說水平好的,一定不同凡響,那你也來點評點評?”
姜錦對顧小叔把她送上風口浪尖的行爲很是無奈,避重就輕道:“我只是小時練過,荒廢多年,哪裡稱得上是非同凡響?”
“書法一道本就要多交流,你既然練過就是入了門的,點評一下而已,權當成交流進步了。”
姜錦不得不應下,從顧老夫人手上接過那捲《楞嚴經》。
一如顧老夫人所說,一手字還不錯。
但也僅僅是不錯而已。
姜錦見多了大家的作品,現在她的公寓密室中收藏的外公遺物,那些古籍善本,無一不是文人親手所書,論內容,論書法,都堪稱上上之品。
看得多了之後,眼光自然也就跟着高了。
這《楞嚴經》當然絕妙,乃是佛家最重要的經典,不講修行,主講見聞,卻用種種見聞,把佛理講得清晰易懂。
姜錦先是誇了誇這《楞嚴經》,《楞嚴經》共十卷,共六萬多字,安瑜當然是抄不完的。她選了其中一卷來抄,這一卷也是《楞嚴經》精髓所在,五千餘字,全篇字字珠璣,堪稱精妙無比。
顧老夫人看姜錦東扯西誇,就是不說要要點上,佯裝生氣:“小錦,讓你點評這字的啊,你怎麼說起《楞嚴經》來了?”
安瑜也笑道:“是啊,我自知這手字稱不上完美,還有許多上升空間,跟姜小姐你探討,就是希望能看到不足並且改正。要是你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好的,那便直接點出就是。”
姜錦無奈看着顧老夫人與安瑜,不是她不想點評,而是她怕……說出來得罪人啊!誰讓安瑜這手字寫得根本難入她目呢?
姜錦不說話,另外一人卻是插話進來:“奶奶,安小姐,你們就理解理解錦錦,她對書法一道並不擅長,又怎麼能隨意評價安小姐的字呢?這就放她一馬吧!”
說話之人,不是陸純又是誰?
她這幾句,聽起來是在幫姜錦解圍,但又何嘗不是在說,姜錦就是被小叔拉來隨便頂包的,真實水平並不怎樣。不是她看出了不足之處不好說,而是她根本就看不出來!
陸純笑着插話進來,四下寂靜幾秒,沒人接話。
顧喬不悅看了她一眼,陸純縮縮脖子,卻沒覺得自己說錯了。
緊接着,顧寒傾回頭看了她一眼。
從今天遇見這位顧家三爺的第一眼,陸純就沒能得到顧三的一個眼神,不夠資格,也不屑讓他看在眼中。
現在,他終於看了一眼陸純,這是第一眼,看似平淡無奇的一掃,錚錚刀戈與冷冷寒意卻裹襲陸純全身,看得她冷汗直流,如墮冰窟。
陸純頓時被嚇得腿軟,若不是反應夠快抓住周鳴溪的手,估計她就直接滑到地上去了。
沒人發現陸純的異樣,或者說根本沒人去看她。
她的話,被直接當成了空氣。
老夫人笑容不改:“小錦你隨便說兩句看法就可以,不需要什麼長篇大論。”
姜錦拗不過:“既然這樣,我就說了。安小姐這字,過於追求筆鋒之利,卻結構鬆散,光得其形,不得其神。”
寥寥幾語,一針見血地道盡安瑜這手字的劣處。
用淺顯一點的話說,就是安瑜太追求把字寫得好看,臨摹了很多大家之字,但是內無精神,更無傲骨,失了毛筆的本意,也就沒有點評的必要了。
安瑜神情一僵,笑容都險些維持不下去了。
顧老夫人也不免尷尬,沒想到姜錦說話這麼犀利。
“看來姜小姐……”安瑜撐着笑容,正打算說什麼。
“哈哈哈!”顧老爺子忽然笑了起來,笑聲爽朗,難得一見。
所有人都呆愣地看着跟雕塑坐着一直不出聲也不動的老爺子,這是怎麼了?
與他夫妻幾十年的老夫人,卻知道老爺子這是開懷大笑,更是對姜錦的肯定。書法一道,老爺子的造詣可比老夫人要高出很多很多,估計他的看法也跟姜錦一樣,覺得安瑜這字,不怎麼樣。
老爺子悠悠而道:“沒想到你個小丫頭,對書法一道還是很瞭解。你練了書法多少年?臨摹的哪家字帖?”
姜錦也沒想到老爺子居然會跟她發問,便不卑不亢地答曰:“練了十餘年,臨摹的……是一位不知名書法家的字帖,談不上大家。”
老爺子饒有興趣地摸着鬍鬚:“是嗎?寫兩個字來我看看!”
老爺子是家裡絕對的權威,這一發話,立馬就有人擡上桌案,備上文房四寶。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姜錦身上,顧韓城興致勃勃,於知雅臉色不明,顧寒傾眼有笑意,阿元與有榮焉。還有幾乎成爲透明人的周鳴溪、陸純,和忍不住湊上去的顧家雙胞胎。
所有人都在等着姜錦動筆。
顧老夫人也難免好奇,湊了上去,竟然一時間忘了安瑜,令她這就被晾在一邊,臉色甚是難堪,落在姜錦身上的目光晦暗莫測。
姜錦在衆人簇擁之下,來到桌案之前。
眼見老爺子充滿興趣的雙眼,就知道這一下,是真的躲不過去。
也罷,動手揮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