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護跪在地上,曹文弟跪在地上,曹少夫人是軟在地上,慧娘垂下頭在蕭老夫人身前。
蕭老夫人雖然是慈愛,卻說得不容忽視:“再有事,我就來打你們!”
她的手握住慧孃的手,還是柔軟的,是母親的手,可是不高興的意味兒,也帶出來。
房中沒有一個人敢說話。就是曹少夫人在家裡只會胡扯的人,也不敢亂說什麼。
曹少夫人想到了自己的家。
她家,自然是妻妾成羣的。有愛的家裡成長的孩子,大部分是有愛心的。沒有愛的家裡成長的孩子,一部分經歷世事領悟到日子之美妙,也是有愛心。但沒有愛心和珍惜的比例,會晚於有愛心的家庭,或者說少於有愛心的家庭。
曹少夫人幼年,是生長於妻妾爭權,纔會對錢看得很重。又因教導上的不足,懂事兒就晚。如果她是個知趣的人,至少不會做出不經公婆點頭,擅自把小姑子往蕭護身邊送的舉動。
而今由蕭老夫人一句一句的責問,曹少夫人才痛得不能自己,可她痛,卻不是悔悟,也不是反思。
她恨,她還是認爲自己有理由。她認爲,婆婆對她不好。天底下婆媳不好的人,幾乎九成以上。婆婆再好,總不是母親會事事原諒。再者,就認爲丈夫不好,不幫着自己。就沒有想過,這也是自己丈夫的家人。
一般這樣的人,總是認爲自己理由充分的。
話說,強盜還認爲他有理由,認爲他落草爲替天行道,爲世事不公。世事不公,不是攪亂社會秩序的一個必要手段。不過強盜既然存在,自有他的道理。而曹少夫人認爲自己的理由存在,也有她的道理。
有因必有結果,看她結果如何了。
蕭老夫人停上一停,並沒有鬆慧孃的手,緩緩地對蕭護開了口,對着曹文弟責問,蕭老夫人還是客氣三分的,對大帥,蕭老夫人是毫不客氣,沉下臉:“大帥,你也錯了。”
“是。”蕭護也不敢辨。事實剛纔由蕭老夫人的責問曹家,大帥也體會到自己錯在哪裡。
聽母親再問:“你也說說吧,讓文弟說不能不讓你說。”
蕭護感激地對母親看一眼,見母親雖然板着面龐,也是眸中疼愛過於平時。一年母子分離,兒子隨時在生死線上,就是現在,也是諸王之焦點,蕭老夫人才會送親到京中,怎麼會不疼愛於他。
曹家,是通家之好,蕭護以前的處置,和蕭老夫人現在的處置,全是謹慎的。
蕭護就說起來:“沒想到蔣兄他們來投我,我實在心中喜歡。我在京中,日子大不容易。諸事都歸我管,卻沒有人可以說說知心話。我心裡盼着他們留下來,也是兒子的臂膀。”
曹文弟咀嚼蕭護的話,心中難言自上心頭。
“文弟要把娟秀妹妹給我,兒子還不知道。可恨十三,”蕭護說到這裡,盯了慧娘一眼,慧娘更漲紅臉不敢看他。蕭護繼續道:“可恨她偏聽偏信,就闖來胡鬧一通。我曾對母親說過,心愛與我的人,纔會吃醋。十三既然是我的妻子,她有吃醋的資格。可恨她醋心太重,也是曹家弟妹罵得惡毒,無憑無據就背後辱罵。是誰對十三說的,也不用多查。那天見十三的外客,只有那麼一個,一猜便知。這是十三和她們背後淘氣,就結成一幫,互通消息也不算什麼。只恨十三,對我疑心重重。”
慧娘一動也不敢動,聽着自己夫君句句指責恨自己。她不是隻鑽牛角尖的人,聽到自己夫君說自己有吃醋資格,又感慨萬端。
他是知道自己的人。
而蕭老夫人動了怒氣,冷冷道:“文弟媳婦罵的話,我自然會和曹太太理論,再請老帥問曹老爺,這是什麼道理。這是什麼人家出來的人,敢罵得如站街潑婦一般!”
曹少夫人悲泣一聲:“聽我說……我也有理由,”無人理她。四姑太太瞪她,你還有理由?你只疑心一下,就可以罵人,你要是再疑心兩下,豈不是要把天捅了!
“母親說兒子錯,兒子也實在錯了。這兩年裡憐愛十三,好容易能疼她,疼尚且來不及,對她寬容許多。她吃醋跑來,大哭不止哭父母親,兒子一時心軟,沒有責打與她。現在想想冥冥中自有天意,也是她有了身孕,兒子自然知道不能打她。因此,和十三生分,讓人查了文弟。”
蕭護轉向曹文弟:“文弟,你我從小相交,你不該聽婦人幾句歪話,就背後罵我妻子,又對我有埋怨。”
“蕭護,我對不起你。”曹文弟伏地不敢看他。
“你有這樣的妻子,要是我家,早就一頓打死,還容她一而再,再而三的猖狂!”蕭護也沉下臉,跪着罵過曹少夫人,再對母親回道:“因此兒子就錯了,想多年好友,有事情也來對我說。因此原諒十三許多,外面的男人讀書不少,還有糊塗心思,十三隻是個婦人,見不到的事情也必定有,再說她是一片愛我之心,這才成個糊塗蛋。”
蕭老夫人忍不住一笑,說得倒也乾淨。慧娘低低的嚶嚀一聲,人家不是糊塗蛋。
蕭護再道:“我氣上文弟,又因爲在京中詭譎,就有想他回江南的心。要的那筆銀子,是別人早就找我,我一直沒有答應。後來爲文弟,我才幫着要回一部分。我要的,共計一萬一千五百兩,全是借據齊全,再無瓜葛。後來文弟私下裡要,我也管不了,”
蕭老夫人在這裡打斷,手指着蕭護道:“這就是你的不是!我們兩家從來走動,你怎能看着他出錯不去管?”
“是!”蕭護回道:“兒子怕了曹家弟妹,她纔剛說她還有理由。過上幾天,她還要上公堂去,指認一下當初打她和娟秀的人。到時候,她就知道是誰打的她,與十三無關!兒子不喜歡她挑唆,又怕我約束文弟,曹家弟妹又要多話,兒子不能讓人夫妻生分。”
蕭老夫人冷笑:“你又想錯了,多話罷了,挑唆不行!”
曹少夫人到此,才認識到上面坐的這個貴婦人,比自己婆婆厲害的多!她淚如雨下,已經無力說出什麼。
而慧娘,再縮縮肩頭,怕婆婆怪自己不管教她。蕭老夫人有句話在先:“江南十六郡,獨我最大,除了我,就是你了。”
家鄉來人,又是特地投奔蕭護,也是慧孃的責任。
蕭護夫妻,一個是厭煩曹少夫人,又討厭曹文弟偏聽偏信,又有大帥自身在京中也是步步爲營,擔心有人要說自己不善待知己,就不肯約束曹公子。而慧娘,是還沒有進入角色。她在京中,正和大帥一起,同女眷們慪氣,見少夫人們來,歡喜不禁,驟然遇到白眼兒狼,又罵得失於常理,氣就沒有壓住。
這也與蕭護平時疼愛她有關。
而今蕭老夫人拿出她江南十六郡,唯我獨大的派頭兒,喝斥兒子:“你不該看着他犯錯不管!”蕭護還是不敢辨,道:“是!想給他一個教訓,且讓人留下文弟秀才功名。母親,如不畫押,以後兒子洗不乾淨!”
“畫押是要的!不然撕扯不清!”蕭老夫人淡淡,對曹文弟道:“你不要惱,要沒有大帥,你這秀才功名只怕也沒有了。”
曹文弟此時羞愧上來,不敢說一個不字。只有曹少夫人心中模糊着不服,她是個件件事情她要佔上風,她不佔上風,全是別人沒理的人,從不知道自我反思。此時雖然不服,又找不出理由來說,她難道找不到理由,也是一件稀罕事情,就先壓在心裡。
更大的擔心,浮在曹少夫人心上。
蕭老夫人說回家去要告訴自己公婆,曹少夫人最擔心這個。二弟妹要看笑話,婆婆要罵自己,公公呢,又要責打公子。只怕,還有休妻的事……
她軟在地上,淚水嘩嘩長流,透過淚水看的只是蕭老夫人,覺得這個貴婦從沒有這樣討厭過,難免,要看到站她身前的蕭夫人。
蕭夫人垂首是恭敬的樣子,手嬌嬌的還在蕭老夫人手上,這樣子怎麼也不像聽訓的人。曹少夫人竭力聚起神思,回想蕭老夫人的話,尋找可以反駁的地方。
她對蕭夫人說什麼,定親,一直想念?曹少夫人從蕭老夫人責備曹文弟起,就一直魂飛魄散,神思散落,腦子只想着找幾個理由去反駁蕭老夫人,就沒有聽清楚蕭老夫人地自己媳婦說的話。
她眼前只有自己公婆的怒容,大帥說的話,在我家裡,一頓打死……別的什麼也想不到。
蕭老夫人責備過蕭護,重新換上笑容:“大帥起來,文弟也起來。”再笑呵呵:“可是我來了,媳婦就有了,這全是我的功勞。”
蕭護當然奉承:“那是自然。”四姑太太見這房中總算可以高興一會兒,也湊趣笑道:“難怪大嫂在家裡總是想來,原來是送子觀音到了。”
房中一片笑聲,重新喜歡起來。
丫頭們見發落完,纔起來回:“客人們早就說請老夫人出去,要當面對老夫人敬酒呢。”蕭老夫人笑逐顏開:“好好,”扶着慧孃的手起來,對她喜滋滋兒的看一眼:“你回去歇着。”又叫丫頭們:“送夫人回去。”
自己扶上四姑太太的手,要她一同出去:“你也得喝,你這也是千里來看望,這送子觀音啊,也有你一份喲。”
她們沒有人看地上的曹少夫人,對她行爲已極爲不齒,不屑於搭理。你想攀親事,就該先回過曹老爺夫妻,怎麼私下裡送妹妹來,想把大帥弄成貪色之人和沒有道理的人!
蕭老夫人和四姑太太,都是一生安居宅門裡的貴婦人,深知道女色之美,不是吸引男人之道。最多,只是一時的性起。是以,蕭護如果真的這麼貪,也能尋找到女色美的人。不一定,必要你曹家的娟秀。
慧娘是對着曹少夫人看一眼來着,她才聽過教訓,就想趕快改正。纔看曹少夫人一眼,蕭老夫人和四姑太太一起喊她:“快去休息。”四姑太太笑道:“大嫂是要高興的人,說不得,實在無人管家,我代你理幾天。”
蕭老夫人嗔怪地笑:“三奶奶她們是作什麼的,讓她們多擔些吧。可是的,幸虧有她們跟來,在我心裡呀,也是大功臣。”
她們親眼看着慧娘離去,才相約着去吃酒。
四姑老爺跟在後面,對曹文弟闆闆臉:“你須要好自爲之,要知道我們都是拿你當子侄看待的!”
和大帥一起,三個人也吃酒去了。
門外,留兩個丫頭在。曹少夫人半天,才艱難地從地上坐起來,欲待放聲大哭,又自己沒臉哭,欲找丈夫,又沒臉去找。
她只低低地道:“請喚我的丫頭來吧。”
一時丫頭過來,對着曹少夫人這狼狽樣子大驚,扶起來她,悄悄兒的出去,坐上車回家,曹娟秀早已睡下,曹少夫人還怕她聽到,在綾被裡放聲大哭,哭到頭痛眼花時睡過去。
曹文弟一夜沒有回來。
這一夜焦急,還有另外幾家子。
楊侍郎府上,他走來走去的不安:“夫人去了哪裡?”竟然失蹤。他是知道楊夫人對蕭家的不滿,和對江南來姑娘的不滿,卻料不到自己夫人敢想敢做,真的幹出打人的事情。
楊侍郎身爲禮部官員,雖然不是尚書,禮儀也要爲別人之先才行。他聘楊夫人時,還不是禮部官員,但楊夫人也是應該知禮的人。
如曹少夫人、蔣少夫人等,都不是出自於小家子裡,她們學的禮節全還回書本上,也不是特殊的事。
許多的人上學唸書過,行的都不是書上的事,而是依性而爲。
楊侍郎最後發了火:“夫人哪裡去了!快去親戚家裡找!”外面同時來了兩個人,一個楊夫人孃家嫂嫂家人,一個是楊夫人弟妹的家人,也說夫人不見了。
蕭家今天大擺宴席,迎接蕭老夫人送親,又爲親戚們姑娘們接風。楊侍郎窩着一肚子火,禮也不送一個。
本來就氣,還遇到夫人莫明不在家裡主中饋。他打發走兩家子親戚的家人,在廳下跺腳大罵:“混蛋!混蛋!一定是哪裡說閒話說得家也不要了!有這樣的母親,才能教出來那樣的女兒。老夫的臉面全讓丟光了!”
楊大人想盡辦法找過餘明亮,自己去找,讓親戚去找,相好的同僚去找。找得餘明亮煩惱,見到路邊兒楊樹也想踹幾腳。他不當值,就躲避到西山軍營裡去不出來,讓楊大人找不到。
眼看着女兒親事成不了的楊大人也做過別的想法,怎奈他要和小余將軍攀親事動靜太大,他家先不答應餘明亮親事,後來丟了人又要找人家成親事,京裡的官員們中也有微詞。
就是對蕭護獨權不滿的人,對楊大人這做法也有看法。餘明亮不答應親事,找別人家裡,人家也不肯要。
人人都是這樣想的,早你幹嘛去了,別人不要的找我們了,有誰願意挑剩下的?
過去這種由着父母許親事,又交通不發達,不能外地尋親事,楊姑娘的親事硬生生的就這樣毀了。
楊姑娘因母親遲遲不回,幫着理家。父親大罵聽到耳朵裡,掩面而啼,去了自己繡樓上,再次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楊大人憤而去小妾房中,這一夜也過去了。第二天,衙門裡來人單獨見楊大人,談了半個時辰離去,楊大人在他走後面如土色換衣去蕭家,守門人告知大帥陪同老夫人祭奠忠勇碑林。楊大人轉去寧江侯府,寧江侯聽到就沉下臉,讓人去衙門裡問,三位官眷,楊夫人,楊夫人的孃家嫂嫂,楊大人的弟妹都已供出自己是誥命。
但餘明亮咬住不放:“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他坐在衙門裡看着,衙門裡不敢放人。寧江侯把楊侍郎大罵糊塗:“有逼成親事的?”寧江侯的主意,讓楊大人休妻。
楊大人回到家,女兒哭兒子求,才猶豫一天,幾位御史聯名彈劾他,沒有新帝,上書給內閣,要求罷免楊侍郎官職,說他無禮無仁無義無廉無恥,不堪爲官。
此事轟動朝野,是新貴蕭帥和盤根錯節京官們的矛盾升級。曹少夫人當堂指認,這才知道自己怪錯慧娘,可還是不原諒慧娘,認爲打自己的事由蕭家尋親事而起。
自打跑張寶成後,蕭護一手抓兵權,一手抓政權,位高自然風頭重,風頭重來拉仇恨。張閣老暗暗擔心,又明哲保身起來,和蕭護若有若無的拉開距離。大成長公主盼星星盼月亮盼來這風波,爲楊夫人說了幾句話,私下裡和京官們修復不少,寧江侯樂見其成,蕭護得罪的人越多,他越喜歡。
老頭子每天聽人說消息,漸悠然自得:“黃口小兒,不知道收斂,離敗不遠!”
樑源吉爲首的御史,在彈劾四天後,終於楊家休妻,楊姑娘出家。三天後,內閣罷免楊侍郎官員,貶爲外地官員。在貶他的議會上,大成長公主不出面,說心口疼。雖然是由程業康掛名,可長公主還是出面,這一次不出面,自然是裝好人去了。
寧江侯一力贊成,大罵楊侍郎不堪爲官;張閣老裝聾作啞,程侯爺沒什麼說的,蕭護最後作主。
楊大人第二天就離京,宅子是以前御賜的,由內閣收回上鎖。離京的十里長亭上,寧江侯親自相送。
老頭子又是痛心,又是痛恨,人人知道楊侍郎是他的人,他大罵也不奇怪,認爲寧江侯恨鐵不成鋼,他來送,也不奇怪,籠絡人或最後相別不需要理由。
寧江侯見遠近無人,低聲道:“蕭護大樣,貶過你不會再有什麼!你要切記,我對你說的話,務必帶給郡王!”
楊侍郎老淚縱橫,對寧江侯拜了三拜:“侯爺放心,我必定輔佐郡王,早日進京!我女兒在庵裡,請侯爺多多照顧!”
寧江侯捋鬍鬚:“我自然會讓人看顧!而郡王,讓他再候一時,依我看來,再有幾件事情出來,離蕭護滾蛋不遠!”老頭子微有得色:“養,要養出他的驕傲,養出他的自滿!”楊侍郎這才恍然大悟,蕭護隨意處置官員,就是攝政王也不過如此,寧江侯老辣,一直頭暈腦漲不聞不問,原來道理深遠。
馬車一旁候着,楊侍郎上車而去。他頭上有一根簪子,簪心內空,是寧江侯給臨安郡王孫珉的密信。
恰好是中秋這一天,楊侍郎別女休妻,帶着不多的家人和兒子離去。
這一天,離蕭府大辦親事日子不遠。
蕭老夫人和四姑太太過來,讓慧娘靜心養胎。慧娘帶着姐妹們理嫁妝。別的姑娘們嫁妝,由書房裡撥先生們出來,寫出來給蕭老夫人看,少什麼又有專人去添。而賀二姑娘和林三姑娘的嫁妝,各來了十幾車。蕭護見姑老爺們如此幫忙,自己也要添上幾件。表妹們就拿嫁妝單子幫着理,有的,不用添,沒有的,表嫂說添什麼就寫上。
她們是比着房子看少哪幾樣。
小表妹不時的吵:““這金銀平脫,螺鈿,描金全有,還添什麼!”姐妹們全瞅着她笑。慧娘邊安撫小表妹,邊想心事。
封安在外面,慧娘要時時見到他,免得自己又過得嬌縱,把夫家恩情忘記。自見到封安後,十三心裡安放一杆秤。
一頭是蕭護恩情,一頭是爲人賢妻該當之事。
要女人不吃醋,好似水往高處走。慧娘認爲自己不吃醋比登天難,就不提給蕭護安排房中人的事。
她從小受教導,洗腦的教育她當一個好妻子,穩在蕭家不倒。兩年前家遭大難,心裡只有報仇報仇。如今仇已報,只有當好妻子,和蕭護夫妻和睦。
楊夫人口供出來後,曹文弟率曹家姑嫂來道歉,慧娘用心打量曹娟秀,果然是相貌不錯。她尋思過自己怎麼會一怒去書房?當時…..讓人罵成娼婦。
這觸痛慧孃的憤怒點。有人無心之話,也會得罪別人很深,不過是那句話是他內心最不能接受的罷了。
慧娘也是個人。
見小表妹又吵起來:“光椅子就十幾種,姐姐,你們家客廳有那麼大嗎?”
賀珍寶掃一眼,見寫着玫瑰椅、太師椅、螭紋圈椅、大南官帽椅、扇面官帽椅、帶腳踏扶手椅等,外加嵌竹絲梅花式凳、方凳、坐墩……
難怪小表妹要吃味兒。
賀珍寶故意不笑:“呀,這才幾種,我一天一套可不夠換的。”裝模作樣吩咐自己丫頭:“流彩,去告訴大公子二公子,再給我搜羅椅子來,沒有就羅漢牀,沒有羅漢牀就……”
“夠了!姐姐你已經足夠了!”小表妹嘟嘟囔囔。
外面,搖搖擺擺又走進來一個小公子,年約十歲,這是小表妹的弟弟,賀家三公子少彥,小表弟是也。
慧娘見到他,急忙起來:“哪裡來的?”小表妹沒有笑,賀二姑娘賀珍寶先取笑:“是爭風吃醋來的。”
小表弟面目肅然,一本正經轉向姐姐:“我不喜歡你。”姐妹們一起笑,小表弟再走到慧娘面前,一絲不苟地行過禮,一本正經:“表嫂,我不喜歡你。”
慧娘嫣然含笑:“我知道。”這是哪門子仇氣也不知道,不過小表弟很上心。他反反覆覆地要說,每天一回:“表哥回來,必要看我的,就去年,因帶表嫂回來,怕我過了病氣,就沒有去看我。”小表弟有板有眼。
慧娘再賠笑,心裡是大笑不止。看看,夫君人人喜歡,小表弟都爲去年蕭護沒有看他而怪到自己頭上,何況是自己面對夫君有夫人們意圖染指時。
小表弟睜着大眼睛,很嚴肅:“我纔去書房裡見過表哥,表哥讓我陪表嫂玩耍,我就來了,你不必太感激,我是爲着表哥的一片心。”
房中“撲哧”,“撲哧”聲不斷。
小表妹眨着眼睛:“哎,小弟,你這叫爭風吃醋呀。去年你染的是時疫,送你鄉下養病,我都不去看你,表哥當然不去。”
“你算什麼!”小表弟斷然地問。小表妹跳下椅子,雙手叉腰:“我算什麼,我是你姐姐,我算什麼……”嘰哩咕嚕說一通。
慧娘及時打斷,笑容可掬問小表弟:“表哥在做什麼?”小表弟回答:“在書房裡見人,並沒有女人。”當表嫂的就喝水,表示自己要聽的不是這個。其實眼珠子亂轉,心裡竊笑,小表弟真好哄。
而小表妹聽見怒瞪杏眼,這小子,你搶了姐姐的差使。是自己弟弟,小表妹在心裡嘀嘀咕咕,本來幫表嫂去一回書房,可以掙一百兩銀子。
這小子!
而慧娘還在笑,現在笑的是小表妹面上的不甘,她自己都沒有發現,隨着小表妹和小表弟們的到來,解開她心思不少。光一個小表妹,就是個搞笑的人。
換成一個人在府中時,無人可開心懷,心思就只在來見的夫人們身上。
蕭護最近,也比以前笑得不一般。但是那幽幽在乎的心思,還沉在慧娘心中。這心思不久被打斷,蘇雲鶴興沖沖過來,一直到慧娘面前笑嘻嘻:“表嫂,表哥書房裡全是男人。”
姐妹們又低頭嘻嘻,慧娘漲紅臉,但眸子明亮:“多謝表弟。”這才知道自己吃醋,全在面上。蘇雲鶴轉頭,對氣呼呼的小表妹張牙舞爪:“哈哈,你又少掙了錢,我呀,不要錢的!”
“出去!”小表妹怒目手指門外。
蘇雲鶴扮個鬼臉兒:“嫁妝不夠嗎?死要錢。”一步跳出門外,又回身微樂:“賀二表妹,林三表妹,四姑老爺給你們買大園子去了,沒小丫頭份兒!”
小表妹拿起茶碗追出去,房中小表弟再次面無表情開口:“我也不要錢!”慧娘哈哈大笑,大笑總有東倒西歪,驚動奶媽進來板着個臉:“不能大笑。”慧娘趕快噤聲。姐妹們一人一句指責小表弟:“就你招的,不知道不能大笑嗎?”
小表弟還是繃着小臉兒,以示自己不高興,可是那眼神兒怯下來,不能大笑?他百思不得其解。
……
城外野店,四姑老爺帶着子侄女婿高談闊論,他家的新女婿越發讓老丈人滿意,每天一早來侍候,從早飯用到夜宵的酒,就差不回家。
老丈人偏心上來,總看着比餘明亮好。
小二送酒,廖明堂和餘明亮同時起身,一個拿酒碗,一個倒酒。四姑老爺先對自己女婿笑:“明堂啊,你看今天這園子,你喜歡吧?”
餘明亮是賠笑,四姑老爺的偏心,不過一天就看得分明。
賀家兩個大舅哥對餘將軍說過:“四姨丈爲長輩,帶着我們操辦,要是有什麼偏頗的,你千萬別放心上,橫豎,父親另有東西補給你。”
廖明堂早看出來,四姑老爺帶着給自己女兒辦園子,一定要壓過三姑老爺的架勢。他和餘明亮又關係好,兩個人嘀咕過:“這岳父要是呆一年該有多好。”
當時兩個女婿,小余將軍握着一塊新玉佩,廖明堂就多一個簪子,玉佩自有。姑爺們不笑不行,四姑老爺爲長,也代爲賀二姑娘看園子,他偏得過了,自己女兒園子多一個小橋都是數過的,虧他有這些功夫去數橋閣軒榭。
賀家舅爺就讓小余將軍不要放在心上,私下裡補給他,還要加上一句:“不要讓四姨丈知道。”小余將軍拿到東西,就找廖明堂,廖明堂就把自己的也給他看,兩個人就差做夢也笑醒。
也擔心過,如此這般的比下去,岳父家的錢大半要到自己家裡,只怕以後後悔?
此時說園子,廖明堂趕快奉承:“岳父,這園子臥石聽泉,曲水流觴,寸山多致,片石生情,實乃上好園林。”
林大公子就喝酒,這話是姑爺昨天才請教過他的,林大公子也喜滋滋兒,爲了討父親這文人喜歡。
四姑老爺心裡明白,就爲這討好纔要展顏而笑,旁邊飄來一句:“可笑可笑,如今外省的人在京裡置辦產業,只仗着有錢,以爲這裡是江南乎。”
這一桌子人人變色,看野店上。
桌子四、五張,遊客七、八個。三個人秀才衣巾,不新不舊,不雅不俗,不乾不淨,手中一碗酸酒,聞到味兒就一般。
林大公子淡淡而回:“京裡又如何,還不是江南人蕭家大帥當家。”有一個黃衣秀才嗤之以鼻:“江南人當家?”
賀大公子挺身而出,揚眉:“本朝開國皇帝打下這江山,他也不是京里人!爾等,又能如何?”
“開國皇帝文成武德,不是曹操一般人物可比。”綠衣秀才昂首翻眼睛。
賀二公子冷笑:“誰是曹操,誰又是獻帝?新帝尚沒有到,你們就自立爲帝?”一句話說得秀才們都動容,接不上來話時,迸出一句話:“你等江南人氏,江南口音,這京裡不是好呆的!”
“哈哈!”四姑老爺用過一碗酒,也出來了。他一起身,衣衫飄然,先帶着壓人氣向,笑容可掬:“江南人乎,京里人乎,兵亂之際,你們在哪裡?”
又問:“秀才讀書,是治世匡國,在小店中先意氣沉浮,怎麼不往用人處使用?數十年寒窗,就着你們京中的名點心吃了不成?”
又問:“郡王各據一方,各自不通往來,你們這秀才,既然有抱負,前有蘇秦和張儀,後有孔子周遊列國,是你們的榜樣,你們幾時纔去?”
又問:“三寸爛舌要見功夫,要是鬼谷子,要在深山中;要是姜子牙,你應該在名川旁,這裡山不見山,水不見水,你們是什麼人,敢不報名號就出言挑釁?”
自己人拼命鼓掌:“好,說得好。”
秀才們氣得臉快和酒一個顏色,一個白衣秀才大怒問道:“先生,我們京裡不是好呆的!不要以爲一個江南人亂政,這京裡全都變成江南人的天下。我請教先生,你口舌不錯,想必紙上功夫也不錯,寫的是什麼書?著的是什麼典?”
才說過就自己後悔。
四姑老爺放聲大笑:“蠢才!古來的大賢,個個都有書?介子推視功名爲草芥,著過什麼書?伯夷叔齊大賢能讓,著過什麼書?姜尚蘇秦都是有書的人?”
“父親說的好!”林大公子頗爲驕傲。
“姨丈不愧是江南名士也。”賀家兩個公子恭敬地道。
廖明堂景仰再景仰,餘明亮推推他,纔想到起身敬酒。
秀才們敗下來,灰溜溜出來,在外面打聽:“這幾個江南人是誰?”
“自從蕭護亂政,京裡江南人可以爲王!”
“豈有此理!”
旁邊有一個人跟着從店裡出來,樹下解馬繮繩,插一句話:“你們不知道,這是蕭大帥的親戚,蕭家四姑太太的丈夫。”
“原來是他,難怪一股子兵痞味道!”秀才們忿忿然:“秋遊遇到他,真是晦氣!”
插話的人笑聽完,打馬往京中來,徑直在大成長公主府門外下馬,有人招呼:“錢先生回來了,今天京外有什麼可賞玩的。”
“有,遇到幾個酸丁加酸丁,”錢先生笑着進去。問大成長公主,卻和蕭老夫人在說話。一刻鐘後,蕭老夫人告辭,錢先生在樹後看她面相,撫須道:“果然是貴不可言,難怪生下大帥那樣的兒子。”
見長公主有閒,趕快把城外的笑話告訴她。長公主微笑:“這倒有趣兒,讓他們吵去吧。蕭護,也該多聽聽這些疑心他的閒言。”
錢先生,是大成長公主收集謠言的一個門客。長公主往後宅裡走,十幾個夫人,烏遊唐等人全在這裡坐地。
見長公主來坐下,含笑道:“蕭夫人有孕,夫人們,你們都是風流的人,怎麼不往蕭府中去?”烏夫人不悅:“蕭大帥還是冷淡人。”長公主低一下眼斂,烏夫人呈給張太妃有信,不用問,是南安王給張太妃的,說的什麼?
這個賤人,至今不肯告訴。
再看唐夫人,沒幾天,唐夫人死要錢的個性就出來。她可以不要男人,卻不能不要錢。長公主故作關切地笑:“夫人是個求差使的人才是?”唐夫人掩口輕笑:“可不是,只是蕭帥呀,實在不討人喜歡。”
長公主莞爾,再說蕭護不好,她們每天談論的話題,都會有蕭家大帥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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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公主眯起眼:“夫人們,我輩女人,也不能讓於鬚眉輩。打仗平亂是男人的事,而經營細膩,卻離不開女人。”她回想歷朝歷代,哪一個朝代裡沒有幾個女人出現?對着窗外桂花,長公主頗有激昂:“蕭大帥爲國爲民,惹來閒話不少。夫人們,蕭大帥是我請來的,我,必定是衛護他的。如今他一味的行事莽撞,摘官員派官員,內閣裡竟然事後才知曉。夫人們,去見他吧,轉達我的關切之心。”
夫人們都低頭,烏夫人心想這倒不錯,這就又有一個名頭兒去見蕭帥。她的家裡,還有南安王的一封信,是新到的,指名交給蕭護,而烏夫人一直不能見到蕭護,信裡內容必定不一般,烏夫人也不放心讓別人轉交。
遊夫人喜上眉梢,蕭夫人有孕,長公主讓去見,蕭帥……讓人流口水。
唐夫人顰眉,曹家的呆子總算收斂,又來找過自己幾回,幸好一直在表姐夫家裡見面,表姐夫說找不到自己。曹家的下去了,這錢的事情,還得去找蕭帥不可?對於長公主讓傳話,唐夫人鄙夷,她是要錢的人,就看得最明白,長公主是給夫人們一個上好藉口,讓她們去蕭帥面前獻殷勤,蕭夫人麼在孕,結果不問自知。
……
蕭老夫人回來,在蕭護書房裡,一五一十把長公主的話告訴蕭護:“她說慧娘有孕,問你要納什麼人?我說由你自擇,。長公主又說出來幾家子名門,再問雲鶴的年紀,你留着雲鶴至今不許親事,你的意思呢?”
“哪幾家子?”
蕭老夫人說出來,蕭護微微一笑:“這幾家是當初發狂言,說永不和我蕭家軍成親事的人。看到母親送親事,就要變風向。也罷,”大帥道:“我就知道他們有這一手,踩低拜高。我還留着幾個人,明年成親事也行,京官們若是知趣,我就爲他們許親事。雲鶴,”
蕭護沉吟着笑:“以前爲他相過公主,沒有先帝在,公主們竟然不成人。”公主的光彩,全由在位的那個人而來。
“再挑不出好的,就先把表弟放下來。”蕭護搖頭,吐自己苦水:“不是中宮的公主,就是和長公主差得許多。這全怪壽昌郡主,攔下先帝寵愛,先帝不重視別的公主們,任由嬪妃們胡亂教導,一個一個的沒有出彩兒地方。”
長公主?蕭老夫人也搖頭:“她也一般。”
母子相對而笑,蕭老夫人是平平安安地過日子,至今沒有受過戰亂的苦;看着長公主熬神費力的樣子,又和兒子不好,難免鄙視她。
蕭北在外面回話:“回大帥,天大喜事,親家太太走親戚來了。”蕭護一揚眉頭:“哦?”蕭老夫人停一停才反應過來,這是伍家的親家太太。蕭老夫人對丁婆婆一直好奇,聽兒子說過,這是一個剛強的婦人。
剛強?蕭老夫人也是,慧娘也是,又來一個剛強婦人,還是親家太太,蕭老夫人起身:“我理當出迎。”
就爲她把慧娘帶到軍中,也應該感激於她。
大門上,四姑老爺正好下車,他在城外激昂過,得到子侄們誇獎,心情如綻一堆煙花,一個接一個的燦爛。門上下馬,見到一輛牛車緩步而來。那拉車的牛,還不時甩着尾巴,意態悠然。
四姑老爺酒多了,纔要笑:“這鄉野風趣,竟然到帥府門前?”見守門的張家過來,皺眉道:“這裡不能過牛車,哎,你怎麼停下來了!”
牛車上還沒有篷子,擠坐着七、八個人。車尾跳下一個女子,濃眉大眼,身材健壯,和張家吵:“咱們走親戚,憑什麼不讓停!”
是北方的侉口音。
那兇勁兒,手要指到張家鼻子上:“親戚,你知道嗎?是親戚!”張家往後退,怪聲怪調:“親戚?你看我是你親戚嗎?”
車上一個蒼老的嗓音:“翠姑哇,不要亂吵。”趕車的人也摘下斗笠,露出一張皺紋密佈的面龐:“是哇,不要吵,咱們是來走親戚的。”
這是個上年紀的老人。
過去尊重老人,因爲他們年紀活得久,見的就會多。再來,老人一般不說假話。張家就賠笑:“您老說的,我信三分。老人家,我們這是大帥府,你找的是哪門子親戚?”
“大兄弟,不是大帥府,我們倒走錯地方了。”車上蒼老嗓音這樣回。趕車的老人也點頭笑,眯着眼睛瞅門上大帥府幾個字,滿足地笑着:“大兄弟,讓一讓。”
車上跳下幾個姑娘,七嘴八舌:“找十三娘,”
“找伍林兒!”
“伍思德,”
“伍長河,”
張家恍然大悟,行個禮:“莫不是親家太太,”再對着幾個親家姑娘瞪眼睛,吃吃半天才喊出來:“親家……姑娘?”
這姑娘和蕭家的姑娘比,太駭人。
布衣服,自己挽一個包袱,坐着牛車就進了京。
丁婆婆最後扶下來,她嘖着嘴笑:“俺們是送姑娘來成親的。”翠姑漲紅臉:“姑,誰是來成親的,俺們只找十三娘,走親戚。”
“就是,走親戚。”姑娘們全這麼說。
張家賠笑:“我去通報。”回身大步到門房上,壓低嗓音:“快來看,伍將軍們夫人全到了,一個一個,比牛都壯。”親兵們“呼”,露出一排男人腦袋來。翠姑先惱了:“看啥看,不許亂看!”
丁婆婆笑呵呵,對趕車的老人招呼道:“族長,這後面的孩子們怎麼還不過來?”族長親自趕車來了,他也納悶:“這些孩子們,一抹子紫嘴子全不頂用,幸虧這車是我趕着,不然他們打尖來打尖去的,晚上也到不了。”
“您緊趕慢趕的,是想吃帥府中秋酒席。”一個姑娘在最後揭發族長。大家嘻嘻哈哈又笑成一團,慧娘得信,先迎了出來。
後面,香風陣陣跟着姑娘們。姑娘們聽說大哥的岳母到來,怎能不出迎,全是打扮過出來的,兩下里姑娘們先一見面,蕭家的姑娘們笑若明珠,還沒有帶出詫異神色,伍家的姑娘們就皺眉:“這是些什麼人?”
搽的那麼香,戴那麼多首飾招搖。
翠姑嘀咕:“是十三孃的丫頭吧。”
丁婆婆和慧娘四目相對,慧娘扶着丫頭跪下來:“母親,”她再次回想到那艱難的歲月,面上有了淚水。
丁婆婆也用手掌拭淚水:“十三娘哇,你還好哇,我今年眼睛不行了,有些兒看不清。”慧娘要膝行,丫頭們不許,奶媽也後面趕上來,並不看丁婆婆衣着,對着丁婆婆插燭似的行幾個禮,滿面喜色:“親家太太,夫人可不能久跪啊,您要抱外孫子了。”
來的人一下子沸騰了,笑聲不斷出來。丁婆婆扶起慧娘,用力地看她,又看她肚子,慧娘羞澀地道:“纔剛有的。”
“好好好,”丁婆婆話音才落,後面馬蹄聲如風起。伍林兒頭一個下馬:“娘,族長,你們來了。”他後面是族長的兒子和幾個送的男人們,族長埋怨:“你們來晚了。”族長兒子笑:“我們怕找不到地方,進城門先問的伍家。”族長繼續埋怨:“大帥府,不比伍家好問。”伍林兒忍住笑,你就這麼滅自己威風。
四姑老爺看明白了,過來見禮。廖明堂實在數不過來,八個姑娘,七個伍家兄弟,見伍家的姑娘們羞澀也爽朗,就問出來:“哪一位是伍將軍夫人?”
“都是的,你問什麼問。”幾個姑娘一起兇他。廖明堂往後面站:“是是,我問錯了。”餘明亮嚇得不敢問,只竊笑。
姑娘們還嘀咕:“不是好人,眼珠子亮着只往俺們身上看。”蕭家的姑娘們用帕子掩口輕笑,小表妹很想來上一句,才張嘴,賀珍寶手急眼快,把自己帕子堵住她嘴,低聲笑:“你不要丟人,有客人在不許亂說話。”
小表妹嗆到,把帕子推開,才眉開眼笑:“我是認親戚的,”見張家咳上一聲:“列隊!”四個門上親兵分兩邊站好,筆直如釘。
姑娘們才笑,見張家目不斜視,大聲道:“伍林兒將軍夫人先請!”
“哈哈哈…..”
伍林兒罵:“你搞什麼鬼兒!”慧娘掩口低笑,再和丁婆婆說話。張家大聲道:“你不懂,頭一回進大帥府門,得分長幼秩序。伍林兒將軍夫人先請!”
翠姑扭扭捏捏走過去,走到一半臺階上,列階的親兵們有一個破功,哈地笑了一聲出來,翠姑纔要惱,包括張家的內的親兵嘩啦全跑了。
“哈哈哈哈……”四姑老爺等人,族長和兒子等人全笑得前仰後合。
翠姑嘟着嘴:“這城裡人全不是好人。”張家可不是城裡人。
見裡面又一堆人涌出來,離得遠只看氣勢就不同。翠姑嚇得跑回姐妹們中間:“呀,許多的人。”
蕭老夫人和大帥蕭護迎出來。
兩個親家見面。蕭老夫人看丁婆婆,衣着樸素,皺紋如溝壑,每一道都帶着風霜痕,是個實成人。丁婆婆用心纔看清這親家,只說了一句:“親家,你比俺們村裡九天玄女娘娘像還好呢。”
蕭老夫人滿面春風,還沒有這麼恭維過她。
丁婆婆喊:“來叩頭。”撲通跪倒一堆的人,都不會行官禮,隨便一叩,如鴨子下水般撲通幾聲。
蕭老夫人不見怪,也笑道:“我們家的姑娘們也來叩頭。”先是嬌聲:“來了。”蕭家的姑娘走下臺階,一個一個花枝招展地行了禮,說不出來的優雅好看。
廖明堂一眼認出自己未婚妻子,他是頭一次見面,客棧月下也只見到背影。今天心有靈犀,一眼定格,再看就更像自己岳母,和蕭帥也有三分相似的輪廓。別人行別人的禮,心花怒放的廖明堂也彎腰對着姑娘們行禮。
小表妹眼睛尖瞅到,笑道:“那呆子又來混了,姐姐們別理睬他。”林三姑娘手指隨表哥出來的孟軒生悄悄地笑:“你家的呆子在那裡!”
“就是,你少看別人家的呆子。”賀二姑娘也幫腔。小表妹不生氣反而笑了:“姐姐們,你們總算承認是呆子了。”
林三姑娘和賀二姑娘一起“咄,閉嘴的好。”
廖明堂嘻嘻,呆子就呆子吧。
伍林兒尷尬,他跟隨蕭護在京裡,見過不少女眷。見兩邊姑娘們行禮,蕭家的姑娘們如月中仙子般,而自家的姑娘又是鴨子下水。
他咳幾聲:“進去吧,又不是什麼好看人物,只在門上站着。”後面的話嗓音漸小,翠姑還是聽到了,敏感地對伍林兒瞪一眼,不是姑讓俺來,俺還不來。不是你去信家裡要媳婦,俺也不來。
大帥蕭護正在行禮。
大家讓開,雁翅般列在兩邊。都讓慧娘不要再行禮,蕭護獨自一個人整頭冠,再理衣衫,在丁婆婆面前撩衣袍雙膝跪下:“請岳母大人金安,岳母大人一路勞頓,一路辛苦。”
大帥鴉青色錦衣,上繡雲雁黃花,頭上簪子鑲一塊指甲大的祖母綠,日頭下面熠熠放光。
衆人看着,都心中溫暖上來。
族長又開始唸佛,祖上風水好這才修來的,只落到丁婆婆家裡去了。
丁婆婆笑得面上無處不開花,跪在她面前的可是半年裡來名動全國的蕭護大帥。她扶起蕭護:“姑爺,快起來,恭喜你要當爹,十三娘這一有了,她可就有個結果了。”
這村話雖然怯,卻聽得人人喜歡。就是慧娘,也歡喜不禁。這話的彩頭兒好。
大帥起身,雖然不是這裡最高的人,卻是這裡第一人。他伸手攙扶住丁婆婆,命慧娘去扶母親,夫妻雙雙扶着一對親家往府中去。
後面按長幼,四姑老爺對族長拱手,滿面含笑:“請。”族長後悔自己怎麼換好衣服,衣服做了兩件子新的,雖然不比這位姑老爺的衣服,總算是新的。怕路上有風雨,就沒有穿身上。他見這裡的人全舒展大方,也是個見過縣官的人,竭力擺出大方樣子,笑容滿面:“呵呵,姑老爺也請。”
賀公子們林公子,對族長的兒子和同來的男人們拱手,也含笑:“請!”廖明堂和餘明亮也跟在裡面。
最後是姑娘們,蕭家的姑娘們先到的,又是大帥的親戚,好歹算半個主人,對着伍家姑娘嬌滴滴福下來:“請進纔是。”
又吩咐丫頭:“快着些兒,幫着拿東西。”丫頭就上來。
翠姑她們愣住,她們不會行這種禮,就習慣成自然的跪下來。弄得蕭家的姑娘們沒有辦法,又知道是親家姑娘,只得也跪下來還禮。
一大羣姑娘們分兩撥子在大門上行禮,煞是好看。伍家的姑娘們來前受到交待,去了不要讓人笑話失禮,蕭家的姑娘們跪,她們惶恐不安,就不起來。小表妹受不了,頭一個嚷道:“我們進去吧,再晚了,茶果子全沒有了。”
姑娘們嘻嘻哈哈起來,賀珍寶打趣她:“還散錢呢,你可要走在前面。”小表妹恨得拿帕子擲二姐:“當着人,你這樣說我。散錢的是給臺上戲子的,與我何干?”
這才一同進去,包袱,伍家姑娘們不放心,只自己拿着。
蕭老夫人賞下東西來,蕭護和慧娘也有東西賞。小表妹盯着,難免多要幾件子。月亮上來,圓而明亮,蕭家大擺中秋夜宴,蔣家曹家等人也一起來到。
有了對比,伍家的姑娘們認爲自己衣着不如人,可慢慢和氣,就熱鬧起來。一個是南邊兒的蠻話,一個是北邊兒的侉音,也能說到一處去。
又有兩位公主在,看着如看稀罕。十一公主過這麼久的日子,也能自安,聽她們說話有趣,跟着笑。見十六公主微紅眼圈,心中爲她傷心,卻沒有辦法。誰讓她走錯了路?
絲竹,悠悠而起。伍林兒出來淨手,見張家抱着酒罈子悠悠對明月,拍他一巴掌:“你不上面喝去,蘇表公子又在嚷着無對手。”
“喝不喝,不喝下水遊一圈,”蘇雲鶴對孟軒生。對上孟軒生,蘇小弟從來酒量高。孟軒生拿筷子敲他手:“就你嗓門兒高,你上臺上唱戲去吧。”
張家支着耳朵笑,再次悠悠對明月,灌一口酒:“我喜歡自己喝。”伍林兒奇怪:“這個人,也沒有聽說過你有家,哎,你家哪裡的?”
“我家麼,”張家心中一痛,對着伍林兒怪笑:“你媳婦來了,你只尋上我作什麼。對了,是俺們,快去吧,晚去一會兒,你那俺們要醉得和你一樣了。”
抱着酒罈子就走了,聽伍林兒在後面罵:“成精作怪的,這是什麼話!”伍林兒氣鼓鼓去喝酒,張家在桂花樹下坐下,兩行淚水潸潸而下。
廳上,蕭護來敬母親和岳母、四姑太太酒。敬過,笑道:“十三如今不能多喝,謝家弟妹卻是能喝的。”謝少夫人漲紅臉,她喝多一回,也和蔣少夫人似的,好幾天不敢出門見人。聽大帥親自點名,恨不能鑽桌子下面去,才說:“我不能喝,”
大帥對她隔着桌子微微而笑:“十三也應該敬一杯,謝她耳目聰敏。”慧娘和謝少夫人一起臉紅。
大帥對着兩個人點一點,就走出去。謝少夫人侷促不安的想起來,大帥知道是自己報的信?曹少夫人舉杯:“呀,大帥都點了名,來來,我們敬你。”謝少夫人無奈喝下不少。
對慧娘使個眼色兒,謝少夫人先出去,桂花樹後站着,見慧娘過一會兒慢慢過來,還有不少眼光在廳上盯着。
丫頭盯着,奶媽盯着,蕭老夫人和四姑太太是一舉一動都盯着,怕慧娘吃冷的,又怕她吃得少。
慧娘就不敢走到樹後讓人看不到的地方,只樹側站着好似賞月,低低地道:“你不要放在心上。”
“是你說出來的?”謝少夫人可憐兮兮。慧娘無奈:“不是我,是我一天見幾個人,實在有限。”謝少夫人慌了手腳:“怎麼辦,怎麼辦?”
又有一個朗朗嗓音略壓低些,蕭護輕笑:“不是讓十三謝你酒。”他一來,謝少夫人驚呼一聲,掩面就走。
蕭護才笑:“我是老虎嗎?”慧娘也腳底下抹油,回廳上去了。大帥一個人站那裡笑:“我竟然有這樣的威風。”
見明月好,大帥獨自在水邊上走着,沒走十幾步,聽身後有人低低地道:“見過蕭哥哥。”大帥一激靈,在他記憶深處的壽昌郡主又翻出來。
只有那郡主,最愛這麼喊。
幾乎驚出一身冷汗,回身來看,一個秀麗的少女,卻是曹娟秀。
大帥心這才放回去,心想這蕭哥哥三個字,你還是少喊的好。以前郡主人沒有到,這三個字先飛到,此時聽到,猶如重溫惡夢,不由人不驚心。
他不知道怎麼會聽到曹娟秀嗓音想到惡夢壽昌,蕭護心想,這真是預兆,兆頭太差。見到是曹娟秀,大帥一面抹心中冷汗,一面也有微笑:“妹妹你好。”
他心頭苦笑,還是哥哥與妹妹。
曹娟秀今天是刻意打扮而來,這是她到京裡來以後,第二次見到蕭護。頭一回,是初到拜見。再就客棧裡讓人打,踹出一身的痛,幾乎不能出門的。後來好了,又懷疑慧娘,再慧娘大罵曹文弟,彼此生分不能再進蕭府,直到蕭老夫人來,第二天來拜見,也沒有見到蕭護,今天中秋,她們家人不在這裡,理當蕭老夫人接她們過來過節,見到蕭護出廳,曹娟秀也悄悄地出來。
姑娘們玩笑,人太多了,沒有人注意到她去哪裡。
她不是自己家姑娘,論親疏,蕭老夫人本該讓她坐同一席面上,可曹家的事情實在辦得差,蕭老夫人不願意給曹娟秀誤會,就讓她和姑娘們坐一處,也不算虧待於她。
一個客廳上只有一桌子席面,人再少,有小表妹在,焦點全在她身上。她又會和姑母蕭老夫人撒嬌,又會對錶嫂扮鬼臉兒,還要取笑姐姐們,曹娟秀離席,誰會把心放在她心上。
圓月更升起來,給花花草草和人全披上一層銀光。
蕭護似月中人,面容熠熠,形容兒熠熠,就是站的身姿也熠熠。
曹娟秀對着他,恍如夢中。杜麗娘可以一段春夢情深到死,又死而復活。曹娟秀沒這麼嚴重,也深隱其中。這要怪她的好嫂嫂曹少夫人,不斷地她耳邊說蕭護如何如何的好。
本來就是江南姑娘們大衆情人的蕭護,輕而易舉的進到曹娟秀心中。
曹娟秀輕泣:“……原是哥哥嫂嫂說的,我,是蕭哥哥看着長大的,人物性情都知道,才…..動了心。沒想到……是這樣子,我心裡好悔,又聽說蕭家嫂嫂有了身孕,房裡難道再沒有人,”蕭護微動嘴脣,曹娟秀止住他,哭道:“我知道我沒福氣,只是想不通,竟然比蕭家嫂嫂福氣還要差,這一輩子,我是不會忘記的……”
飛快地走了。
花叢低矮樹葉,讓她行出沙沙聲響。
蕭護悵然,良久悶悶地吐出一口氣。
慧娘有孕,又有母親在,她不敢再往書房裡來。可雲鶴,小表妹,小表弟,就是表妹們在中午人最少的時候,也偷偷地來看,不用問,慧孃的私房銀子必定流水般出去。
長公主又親自對母親提到慧娘有孕,房中無人的話。
大帥不知道該喜該憂,惦着自己的人還真不少。
不僅自己,就是自己身邊的人,像表弟雲鶴,也讓長公主惦記上了。就是新帝在,和長公主也還會走動,別人提親事,總不是壞事情。
可是……大帥不知道該怎麼說。
他知道有些人是糊塗得不行,不管自己怎麼做,有點兒動靜就懷疑自己,可笑這些人。而這些人中,比如慧娘,她在別的事情上都不錯,就是在自己身上,從來糊塗。
當然,只怕還有糊塗人幫着。
這樣的中秋月圓夜,大帥低頭沉思於月下。月光把他英俊面容襯得似上好美玉雕成,又似一段風流而就的畫卷,由額頭到眸子到他寬肩蜂腰的身軀,都自有難描難畫的意味兒。
如果明月可以出聲,也會說一聲:“動人兮,美身材。”
蕭護從不爲自己的美身材煩惱,他在煩惱的是由自己美身材而引出來的事。顧孝慈又傳出來消息,烏夫人手中必然握着什麼,而長公主和夫人們密談過幾回,是單獨的。長公主說的話,只能是新帝新帝。
新帝,如一柄懸在頭上的劍,一天不定下來,一天不讓人安心。
蕭護對此早有防備,可是找不到御璽,就有人選又能怎麼樣?長公主和寧江侯擔心御璽在蕭護這裡,而蕭護也擔心御璽在宮中。
身後又有動靜出來,小表弟走出來,睜着烏溜溜的眼睛露出笑容,不比小鬼差:“表哥,你一個人在這裡,我來陪你。”
蕭護莞爾,撫摸他頭:“你幾時才喜歡錶嫂呢?”小表弟頭一回說不喜歡錶嫂,把慧娘委屈得不行。
小表弟嘟嘴兒:“不喜歡錶嫂。”垂下頭。
蕭護順着他的眼光往地上看,見地上濃團似的黑影子,竟然多出來一團。
大帥不動聲色,繼續撫摸着小表弟,含笑道:“你呀,”身子一閃,一個箭步到了花叢中,喝一聲:“什麼人!”
只有一段桂花香。
再就不遠處有一個人嗓子哆嗦了:“是我,”
蕭護和小表弟愣住,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