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置好客棧,各人洗浴,很快入夜,大家睡去。
金子手中餘人不多,不敢再讓人在房外監視,她又疲又倦,一路勞頓,最早入夢。二月春風暖,嶽無塵一個人坐在房頂上。
夜漸深,下面出現然語聲:“江化龍……董興……。崔文……。”金子一個一個吐出人名,窗外,文王站着。
反覆聽了幾遍,與昨天的沒有區別。文王走上來房頂,在嶽無塵身邊坐下。
“她以前不說夢話。”嶽無塵眸子深深。
“想的太多,擔心的事太多。就像小曹,以前也不說夢話。”
曹守過房中,也有低低的說話聲。嶽無塵微勾嘴角:“她會先找哪一個?”文王聳肩頭:“不知道。”見明月皎潔又圓,油然說出:“我想家了。”
嶽無塵沒有接話。
“在家裡時不覺得,紙上談兵還以爲人心隨意可左右。跟這個瘋子走這半年,受益不少。”文王捧腮沉思。忽然問:“你想家嗎?”
“不。”嶽無塵沉思一下,還是說了實話。家在他的心裡,只是一個淡淡的影子,或者影子也沒有。
文王輕嘆:“那我挺佩服你的……以前我怪父親心裡沒我,現在想想,他上心很多事情,沒有我也正常。”
嶽無塵眸子微深,對明月不知不覺低嘆。
文王伸個懶腰,揉揉麪龐恢復精神:“睡了。”走下去,對守着的譚直招手,兩個人關上房門。清風吹過,有楊花清香。嶽無塵一動不動坐着,漸漸入定。
一早,金子出去。店小二敲門送水,見房中三個人,放下水出去。曹守過枯坐着急,走出房門看天。店小二再次過來,手拿掃帚進入房中,陪笑:“我掃門後。”把兩扇房門一一關上。棄了掃帚跪倒:“卑職本城捕快丁棄見過文王殿下。”
譚直一閃,擋在文王面前。文王在他身後探出頭,笑容滿面:“哦,你怎麼知道是我?”丁棄送上自己腰牌:“有皇上海捕文書在此,殿上請看。”又請上來。
譚直呈上,文王放下心,奇怪:“你們這城也不大,父皇會下文書到這裡?”
“加殿下,當年兵亂時,卑職跟蕭三爺,皇上登基後,三爺致信我進京,卑職家有老母,不能離開。”丁棄放出履歷。文王有了興趣:“原來如此。”
“殿下要怎麼查,不是誇口,這本城附近五百里內的事,卑職都在手中。”丁棄是土生土長本地人。
文王心中一動,對譚直對看一眼,面上一紅,嗓音鎮定:“你先幫我查一個陳姓女子,可能親戚姓陳,也可能母親姓陳,可能自己家姓陳。年紀在十二歲到十八歲,”咧咧嘴,十八歲真的太大。不過爲增加可能性,漲紅臉的文王把範圍擴大。
丁棄不擡頭:“回殿下,卑職家中就姓陳。卑職原是陳家的兒子,過繼給母舅。家中原有兩個姐姐,一個妹妹,還有堂親十幾個姐妹,都姓陳。”
文王忍俊不禁:“那你家人也呈上來。”
丁棄不知是禍是福,先答應着。聽曹守過走來,丁棄握住掃帚,在地上掃掃,打開房門出去。曹守過在房中坐立不安,猜測金子:“她要找誰呢?”
“等着吧。”文王微閉雙目養神。留一條眼縫打量,門外不時有小二模樣走過,這次一眼看出是官兵。
文王更想家人。
去見第一個人以前,文王想了很多。他會怎麼接待金子?會拍案而起,還是大罵父親。當金子帶着他們站在一處巷子門外前,殿下還心中猶豫不定。
這個人,殺還是不殺?
不殺,他與金子勾結,讓人氣憤。殺,是一家子人命。
門打開,一個老者出來:“你們找誰?”金子試探地問:“董興?”老者面色大變,看出來他曾在當官的氣度,竭力忍住,拂袖道:“這裡姓董,卻沒有董興這個人!”
“改名字了?”金子眼尖,冷笑把門推開,幾個人魚貫而入。
客廳裡坐下,老者緊閉雙脣,拒絕回話。直到金子一一說出:“你是先帝十九年的官員,懷才不遇,久試才第,你官雖然小,卻守在要道上,先帝籠絡你……。”
“你是誰!”董興爆了青筋。
“宮中出來的人,你信不信?”金子目光如刀,狠插至底:“你忘了先帝!”
“沒有!”
文王忽覺有趣。曹守過微有鄙夷。譚直目不轉睛,對着地面。董興面色轉青,又浮上一層紅色,接下來成爲紫色。
他身後,有一方小小屏風。屏風後有衣裙腳步,輕輕的不太清楚,想來有人偷聽。董興聽完金子說的話,倒沒有猶豫:“好,這事要準備,你三天後再來!”
“三天太久,你準備什麼,我們和你一起!”金子押寶似的拼了。董興冷笑:“不是所有人都信你,不過他們信我。”他擺出一個姿態,文王心中暗恨。
金子萬般不肯,也只能答應。出門後,丁棄和他們擦身而過,對殿下打個暗號,表明自己已經知道。
文王在客棧裡氣得肚子痛,這姓董的!一說他就答應!幸好自己來了,要是由着曾祖名把金子殺了,就不能知道這些貳臣們。由此才慶幸,平靜下來。
當天下午就得到消息,丁棄先進來:“送茶。”見曹守過在,出去,再次進來:“擦桌子,”譚直一拍曹守過:“我們出去站站。”曹守過現在知道擔心:“一個人在房中?”掃掃文王。譚直一拍胸脯:“我們不走遠。”
他們出去,丁棄不關房門,裝着在殿下身邊擦椅子,低聲說了幾句。文王眼珠子發直:“搬走了?”
“他早有準備,上午卑職過去敲門,還沒有發現動靜。剛纔聽說的,從後門離開。全家搬走,不動聲色,應該早有準備。殿下,卑職已經讓人去追,很快會有消息。”
文王慢慢地回了一句:“不……。不用了吧,”他神思恍然,很想爆笑。第三天,一行人去董家。敲門無人答應,一推就開。院中整整齊齊,像還有人在住。才搬走三天,不會髒到哪裡。房門也關得嚴緊,像主人很快回來。
桌子上一張紙條,筆跡淋漓:“恕不奉陪。”譚直、殿下、曹守過扭過身子,不看金子表情。不是體貼她,是不好看。
寂靜中,只有她呼呼的喘氣聲,這面相還能佳到哪裡?
金子捏住薄薄紙條,還不能讓他們看出自己的憤怒。直到找出一句話:“哦,他早去了也好,以後我們會見面的。”
當晚曹守過睡着,文王給父親寫信,備細說過這次事情,下面是結論:“已着丁棄查看,是棄家逃走,放他生路。是故作玄虛,可以殺之!”
寫完這封信,他覺得自己大了幾歲。
金子第二天就要離去,丁棄連夜來見殿下,好生不捨,掃一眼譚直:“老將軍年紀有了,不換換我這樣的年青人?”
譚直氣得瞪眼:“輪不到你嫌我老!”
“不是,我就是說,老將軍到底比我大,我比你年青……”丁棄結結巴巴,意思完全清楚。譚直一腳踢他出房:“滾!”
信很快到京裡,蕭護欣慰。他從前年出京巡視過,對於追究先帝舊人已無興趣。能放人時,且放人一馬吧。
自然,有罪的還是不能放過。
問問十三又去看皇長孫,蕭護徐步跟去。春草油綠,在他絲履下一閃而過。春風拂動蕭護,他還是腰桿挺直,狀如年青時候。
太子妃宮中熱鬧異常,太上皇太后都在這裡,他們每天來看上一看,再津津有味地回去討論小小公主。
羅氏回關城沒呆多久,過年又回,守着女兒直到今天。送走太上皇等人,羅氏還是昨天的擔心:“你要再生個兒子,我就謝天謝地。”
映姐兒側身坐在榻上,嘴角邊自然微笑,恬然如風中綠葉,知足地道:“這樣就很好。”小小的孩子才睜開眼,映姐兒輕聲:“啊?你就是不是?”小小公主回她一笑,映姐兒笑容加深,自然如牡丹盛開。
她的笑,聖潔,又嬌豔。帶着產後的豐潤,又留存少女稚氣。那種潤於全身上下的幸福感,羅氏也心頭一暖。不能再羅嗦,只是疑惑:“只生這一個,你倒安心了?”
映姐兒很想說是,又怕母親說自己不警惕。
羅氏心底涌出一堆的人,是她自去年讓女兒點醒後,一一留意的。可對着女兒超然出塵的面容,硬是不能張口。
今天映姐兒是怎麼了?
羅氏不知道是自己才發現。
的確,映姐兒是很滿足,很知足,很幸福。
送走羅氏,映姐兒讓人研墨,在書案前展開太子昨天來信,信中殷殷叮囑,還如新婚時。“……。我雖不回去,父母親也會料理。不能見到女兒模樣,可由卿卿備細告之,”
下面一封,是前天來的。
再下面,是大前天來的。
八百里加急快馬,是爲報緊急軍情而備。太子拿來報家信,映姐兒能不幸福嗎?她本該擔心,本該惶恐,卻早知道皇上默許,映姐兒就每天盼信,盼來後在女兒面前念一遍,她聽不懂,也應該知道太子的惦記。
她從來沒有這樣幸福過。
提筆落紙:“……父皇昨天賜名,佳寧二字。佳寧聽過,一次笑了兩下。分明是笑,母親說是無意爲之。手指甲很長,抓人就一道血痕,又抓自己,讓人心疼……”
“啊,”佳寧叫出一聲,奶媽宮女擁過來,映姐兒也不慢,見女兒轉動眼珠子,像琉璃寶石。顏色純淨得映姐兒醉到心底,總不敢相信這小天人似的孩子是自己生出。
她陶陶然,丈夫面容自然浮出。佳寧像他,由鼻子到嘴脣,沒有一處不像。就是那醒來時的神氣,自在又胸有成竹般,像極太子。
窗外一片綠葉慢慢展開,映姐兒的心也慢慢展開。成親前的憂愁,成親後的不安,都消失在展開中。
是個女兒又怎麼樣?
映姐兒真的安下心。
不是爲三團四團公主可愛,而是她有了孩子,太子的孩子。孩子,是兩個人共有的,映姐兒覺得這才和太子真正有了割不斷的聯繫,一生不能分開。
給佳寧收拾好,繼續寫完信。貼身宮女笑盈盈接過,交出去。宮門上專門有一個每天收信送信的人,送去快馬駛往關城。
倚坐明窗下的映姐兒,聽不到馬蹄聲,心中卻聲聲有馬蹄聲。每一步,帶着春的氣息,敲打的不是官道,是她的思念。
思念,是違系一家人的紐帶,哪怕遠在天邊,也近在心中。
轉眼夏天,夏雨忽至。乾淨的青石板上,雨滴四濺,如生珍珠。譚直抱文王在懷裡,用自己身子遮住雨水,飛快奔跑到屋檐下。
曹守過用衣衫遮頭跟上,金子用手護臉,雨水中,她清醒幾分,生出沮喪。
昨天找到第二家,那一家疑心重重,甚至認爲金子是蕭護派來試探,穩住金子等人,暗地找來十幾個大漢襲擊。譚直面上一塊青,就是昨天所添。文王護住曹守過,譚直一人對付十幾個,金子吃虧最大,別人自然開心。
就她難過異常。
假的?真的?假作真是真亦假,是自己把小曹公子當成王爺兒子,王爺不高興?
那個人不僅不相信,在找人襲擊過後,還陰險地報了官。他們奪路而逃,在金子來看是這樣,冒雨連夜逃到這座城,相隔上百里。
“小爺衣服全溼了,得找個客棧。”譚直眼中從來只有文王殿下。
“住店了,遠來的客官們,請到小店裡,熱水上房,樣樣都有。”一個店小二走來,手握青油傘,腳下敏銳。
眼珠子亂動間,譚直重重呸了一口,文王嘻嘻。
丁棄,他又跟來。丁棄對老譚直產生疑心,自己又很想跟隨殿下。他母親去年西去,丁棄可以離開故鄉,就步步跟隨。
他也十分了得,仗着一枚腰牌,讓上司開出一張公文,每一處都能託到落腳點。又小小的會易容術,曹守過年輕,金子心神慌亂,都沒認出。
在不相信當地官府前,海捕文書不敢拿出。
曹守過喜出望外:“有客棧。”譚直翻眼,丁棄裝出耳朵尖尖:“客官,還沒住下吧,快到我們店裡來。”
很快住下,丁棄小小玩了個手腳,洗澡的地方在隔壁幾間,金子和曹守過一一離開,丁棄送下油紙包着的一堆東西。
“這是本城姓陳的姑娘,殿下要的十八歲以內,未出嫁的。我想,這兩年出嫁的也應該寫上去,全在這裡。”
文王大爲讚賞:“多虧你想得到。”打開,手指輕點,一個一個細細地看下去。陳多嬌,陳多寶,陳小草,陳寶貝……耳邊回想起那聲嬌音:“有賊啊……”
“殿下,要再有什麼特徵就好找。”丁棄誓把這事進行到底。現在是一天找不到,殿下放過去,丁棄放不過去。
大粗嗓子亮起:“有賊啊!”是譚直。
“唰!”丁棄手中無刀,把小二的抹布擺出一個勢子,目光沉着,雙手微張:“在哪裡!”文王大笑,譚直若無其事:“特徵!”
丁棄愣了半天才醒神:“就是我當賊,才能找到她?”
“你當賊,賊全是笨死的。”譚直一臉語重心長:“年青人,太年青了。”丁棄摸摸鼻子,貌似自己得罪這老傢伙很深。
他認命出去,在外面嘀咕:“不都是爲了當差,真是人老又小氣。”
休息三天後,金子不放棄地又去第三家。在路上,盯着爲文王撐傘的譚直。都知道,雨大,傘遮不住衣服和身子,譚直就走在殿下身前,用自己身子爲他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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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忠心讓金子欣賞,金子認爲自己所做的一切,也是爲了忠心。韓憲王死了那麼久,金子也記得他頭一回寵幸自己。那天,王爺溫柔如水,金子含羞如花。從此以後,她由一個小小侍女一躍而成爲韓憲王的暗寵。有了兒子傍身的王妃出身高貴,根本不放心上。
沒人擋雨的金子很快滿面是水,雨水混着淚水,淚水夾着心酸。
舊木門前,停下。金子叩門,出來一個婦人,尖聲叉腰:“潑貨,你還敢上門!”文王由一開始的疑惑,變成現在看笑話,退到一旁笑容可掬。
“我找陳大漢!告訴他,十五年前,德城衙門那一晚,問他想不想得起來!”金子冷若冰霜。婦人陡然沉下臉,嗓子粗重:“進來吧!”
金子冷笑,帶着一行人進去。雨水中白影一閃,嶽無塵跳上屋頂。他不再是一襲白衣,是一件貼身的青色水靠,不容易看出。
坐在雨水中,莫明的想到一句話,是四團的:“你會走江湖是嗎?”嶽無塵微微一笑,這就是了。
他傾聽房中的話,有一個男聲:“你們是真的?”嶽無塵皺眉,面相可以辨人奸與惡,嗓音也可以分辨。他的聲音,滑而沉,卻虛而空,不像內心實在的好人。
金子說了一大通,男人漸漸是相信的話,沉思:“好吧,我想想。”金子離去。門才關上,關門的婦人才回,男人喊她,喜形於色:“去叫二牛他們來,大魚上門了!”
婦人嫌棄地道:“老的老,小的小,衣服也一般,能是大魚?是你舊病復發,看上那女人了吧?”
“呆!兩個少年細皮嫩肉,賣到小倌坊裡以黃金論價。那老的纔不值錢,當苦力都不行,包餛飩又肉老。那女人雖然老,她敢辦這樣的事,手中一定有錢。”陳大漢得意猖獗:“哈哈,送上門的錢,不要白不要!”
嶽無塵眼前一黑,下面這人才是真正的黑。房後,丁棄躡手躡腳從後門離開,帶他進門的是當地一個混混。兩個人瞪着眼,混混小聲問:“丁哥,以前你爲我開發我,我搬到這裡來,不歸你管,你說話我還是幫的。你要怎麼樣做?”
“把那老的賣去當苦力。”丁棄忍不住笑,老將軍呀老將軍,說什麼老當益壯,人家包餛飩都不要你。
讓混混等自己話,丁棄一路好笑回到客店,換上小二衣服,見文王。
譚直無事,正給曹守過和殿下講年青的故事。“我怎會讓他,當胸揪住他衣服,打了三拳,他連說求饒,”
“噗!”丁棄噴了一口。
譚直大怒:“什麼人,是笑話我!”
丁棄放下傘進來,手捂住臉:“客官,是我。”當着曹守過,譚直不好發作,就死瞪着:“小二,你皮癢了吧?”
“我不是笑您,是笑我們這裡一個潑皮,有人剛纔去找他,他們不打好主意。要把少年發賣,嫌老的苦力不夠格,包餛飩又肉老,”丁棄說到這裡,譚直哇哇大叫:“好大膽子,敢欺負我們老人。”回身怒目:“小爺,讓我去殺了他們,給老人出一口氣。”
曹守過奇怪:“少年發賣?有誰會買呢?”大家對着他目瞪口呆。買的人,不會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