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曾祖名看似的肺腑之言,太子殿下不置可否的勾勾嘴角。他擺擺手:“帶上來!”簾外推進幾個人來,五花大綁,是曾氏三兄弟。
“兒子!你們沒事吧?”
“父親,你沒事吧?”
曾祖名心猛地涼了,冷汗冒出。殿下原來早知道!那就意味着……。皇上也知道?
太子徐徐開口:“曾副帥!”
曾祖名心驚膽戰地回過身,緩緩而擡眼,眸子裡一片絕望。他死沒什麼,他的兒子們不能受到牽連。他撲在太子腳下,失聲痛哭:“殿下,這是我一人之罪,與孩子們無關啊!”
“殿下,我們願意爲父頂罪!”曾氏三兄弟也泣不成聲。
太子悠然而坐:“哦?”
“殿下,這是以前的舊事……。”曾祖名含淚開了口,此時再不敢有隱瞞的心,從以前的舊事,一五一十的說出來。但在說到以前陷害蕭家時,他還是拼了一拼,沒有說出來。
他含糊的地方,太子也能猜出來,想到軍心穩爲上,而且曾祖名讓兒子們去殺人滅口,比和金子同流合污又好,先放在一邊。
曾祖名到最後還是那個主意,咬牙切齒:“這個女人瘋了!一天不除掉她,一天不能安心。請殿下允我親自帶兵,把她殺了!”
“哥哥!”文王急了,他叫了一聲,紅了眼睛。那眼光分明在說,這功勞是我的!是我的!又想到不能干涉哥哥處置,低下頭,也能看到嘴角撇着。
太子沉吟,足有盞茶時分沒有說話。文王跺腳,快哭出來:“我就知道你不疼我!”太子好笑:“耍無賴。”
“那讓我去?”文王希冀。他很想立功,分明想回京面上光彩非凡。太子心軟,往外面問:“誰跟的文王?”
小蛋子出去,片刻,譚直滿面春風進來,對太子見過禮,手撫胸脯:“請太子殿下放心,有我跟着小爺,決不會出一點岔子!”
“老將軍的功夫,我不擔心;訓哥兒的功夫,我也不擔心。我只擔心這叫金子的女人是個瘋子,行事不按常理出牌!文王要放長線釣大魚,我認爲不錯,可他是我弟弟。”太子很爲難。
曾祖名明白過來,心頭先是一緊,幸好自己來見殿下,不然身敗名裂,就在今天。他又怕又驚又悔又慶幸,就更恨金子,上前請命:“殿下,老譚將軍曾是先帝十二年的武狀元,功夫是沒得說的,就是上了年紀,不如讓我的第三個兒子曾玉照侍候文王殿下,玉照他……。”
“嗨喲!”譚直大吼,筆直奔着曾玉照而去,一個漂亮的過肩摔,把曾玉照摔倒在地。他威風凜凜,虎目圓睜:“老曾,十幾年沒見面,你敢懷疑我老了!我的人老,功夫不老!”
曾祖名啞了。曾玉照一躍而起,揉揉摔痛的地方,雙手一拱:“譚世叔,你打我個不防備,咱們重新來一回!”
“來就來!當年你老子是我手下敗將,他是武探花!我還怕你!”譚直擼袖子。
文王急道:“再耽誤時間就不像曾將軍殺人滅口!”
“啊?”幾個人全看殿下。
太子明瞭,微笑道:“不要比了,明裡還是譚將軍跟着。暗裡,”隨便掃了一角。帳篷一角,無聲無息出現一個人。
他像本來就在那裡,又像纔出現,因爲帳篷里人沒一個發現他幾時來的。
他白衣如雪,氣質如冰,緊貼帳篷而站,像是天生就在,直到亙古。
曾祖名和譚直都打了一個激靈,殺氣。
他纔是少年,卻有一身寒冷入骨的氣勢,又洶涌似狂潮亂濤,讓人心生怯意。
“嶽小弟,暗裡就有勞你了。”太子對他很是客氣。嶽無塵嘴角抽抽,冷硬地道:“我十六了。”太子微微一笑:“我比你大,早對你說過!”
嶽無塵無語。
文王哈地一聲:“好了,上路。”對哥哥抱拳,把路上學的江湖口吻用上:“大哥,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
“嗖!”出了帳篷。
譚直自然跟上。
嶽無塵筆直不動,停上一刻鐘,道:“殿下帶着曹家的人出了營,我去也!”輕擡袖子,風雪“呼”地而來,不見他動步,不見他擡腿,身子一倒,平平飛了出去。
“這是江湖上的功夫!”曾祖名驚呼。太子眸有笑意:“這是父皇爲文王找來的,”以前也保護過自己。
曾祖名呆立當地,半天才生出敬佩來。皇上遠在京中,這事情也在他運籌之中。思緒回到當年,想當年那年青的少帥,一直是個聰明人。
他的聰明不在投機取巧上,他要是投機取巧,就乾脆要了郡主,拋棄封家婚紙。封家的人當時報的是都死乾淨,婚約可以不繼。可少帥依然認承,救助自己未婚妻子。這種聰明,算是萬人敵。
風雪肆虐,金子和兩個黑衣死士在灌木叢後避風雪。沒有帳篷,他們在雪地裡挖了個洞,在洞裡呆着。
忽然有腳步聲,地下聽得很清楚。
“有人!”黑衣死士出聲示警。
“啪嗒,啪嗒,”三個人,一個高,兩個半高。有一個人邊跑邊喊:“你在哪裡?”金子大怒:“這個笨蛋!”
軍營就在附近呢!
洞口皮毛讓人一把掀去,曹守過探個臉進來:“不好了,曾祖名帶人殺你來了,快走啊!”伸手一撈,把金子頭髮揪住:“再不走你就死了!”
遠處馬蹄聲驚天動地。
金子信了,出洞見到還有一個人,身量兒半高,眉清目秀,正是文王殿下,金子愣住!
曹守過解釋:“太子殿下全知道了,要拿文王殿下進京,殿下不願意回去,我就帶他出來了!”他解釋得輕描淡寫,金子反而一喜,暗道:好!這一路有蕭護的兒子在手,絕好的護身符!
雪地中,出現騎兵的影子,黑壓壓鋪天蓋地,隱約可見旗幟上有字。
曾!
“走着瞧!”金子一咬牙,一手扯住曹守過,一手握住文王:“我們走!”冰涼的手腕抓上來,文王再試一試,她還是沒有功夫!
肚子裡快笑破,沒功夫也敢東跑西逃!
……。
“哇!”一聲嬰兒啼哭響徹,宮內外的人笑逐顏開。宮門打開,兩個產婆,和兩個宮女抱出小小襁褓:“是小公主。”
“哇哇哇哇……。”哭聲震得到處迴音。積雪未化的遠處,一個男子緊握樹身,指甲掐進樹皮內,還不解他的憤恨。
後面,走來一個少年,見此情形,愣上一愣,跑上來問:“你是不是拿我的東西?”小天子孫瑛質問孫琳。
孫琳不耐煩甩開他:“你指的是什麼?”
“就是我撿到的,說先帝有奸細那幾本。”孫瑛變了面色,懇求道:“還我吧!”
孫琳冷淡地道:“我送出了宮!”
孫瑛僵住,喃喃:“你,果然是你……。”
“是什麼!”孫琳惱怒地低喊。
小天子冷笑:“和人勾結的,是你!”他揪住孫琳衣領,少年面上漲紅:“你一個人幹就是了,爲什麼拖我下水?”
“誰拖你了!”孫琳把他甩開,手指着遠處哇哇哭聲,面龐扭曲:“以前你是天子,後來我是天子,現在是蕭護當皇帝,那哭的是他孫女兒,”
遠處歡笑聲傳來:“皇長孫出生了!”
“是小公主,”
孫琳恨恨地道:“一個逆臣罷了,也在這宮裡作主!這天,變了!這地,也變了。既然你我是天之子了,怎麼還有他在宮裡!”
“天子是我,你也是逆臣!”小天子一下子撲倒他,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罵道:“你想當皇帝,你自己去掙,別拿我的東西!”
“那是先帝的,不是你的!”孫琳用力:“啐,是你在太妃宮中撿到的!”
那幾本寫着先帝奸細的冊子,是小天子孫瑛在張太妃宮中找到。孫瑛說不過孫琳,急了:“那是章公公的舊物,我找到時在墊桌角!”
“你拿它,意思和我一樣!”
“不是!”
“你也想當皇帝!”
“我沒有!”
孫琳佔據上風,一字一句,噴火般手指地上:“這裡,是我們的地方!一個九殿下,”手指深宮中一角:“他有飯吃有衣穿就像沒事人,你也可以,我不能!”
“可我們可以出宮。”
“去當平民?”孫琳怒火中燒:“憑什麼我是平民?我生下來就是皇家的人。你們都不想當皇帝,這宮中的主人應該是我!”
二月綠草才生,孫琳踩着綠草,在腳下輾出汁來,再走上宮道,留下清晰的腳印,直到他住的宮中。
是張太妃宮室中的一角。
宮中地方太多,蕭護也用不了,有些地方他全然不管。孫琳大了,自己單獨搬出在這裡,張太妃給了他幾個宮人,都年青。
年青的宮人,沒有蕭護首肯,也不會到這裡來。可孫琳依然不滿足,他不想失去宮中錦衣玉食,不想出宮當個平民。
他出過宮,知道平民是什麼樣子。販夫挑擔,走卒勞苦。他不想!
有兩個年青的宮女,是孫琳收用過的。見他回來,含笑嫣然:“您回來了?”孫琳一陣灰心。這是什麼稱呼?
既不是皇子,也不是太監。自己和孫琳兩個成年男子居住在這裡,不尷不尬要到幾時!他擡步入宮室,見到一個人。
“九殿下?”孫琳皺眉。
九殿下已近中年,正慢慢品茶:“不想你這宮中的茶,和我宮中的一樣。”孫琳快崩潰:“你想說什麼就說吧!”
高大的身影過來,把孫琳籠罩其中:“大成長公主快死了,你知道嗎?”九殿下不無快意。孫琳吃吃:“這與我什麼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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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想說,舊皇朝的人一個又一個,快沒了!”九殿下笑容滿面,卻透着冷酷。孫琳咬咬牙,瞪着他的傷腿:“你恨她們不支持你,你也恨太妃,可我們沒得罪過你!”
“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你們一個一個,全當不上皇帝!”九殿下平靜:“當初這兩個女人不肯支持我,看看她們支持的人,文昌王死無全屍,你,在這裡。孫瑛,在這裡。我心裡痛快!”
這個先帝唯一的親生血脈,毫不掩飾自己對張太妃和大成長公主的惱怒。
孫琳強打知笑容:“大長公主要死了,哈,她也不看好我。”
“你知道就好!不用多久,她走了,張太妃也快了。你,還有什麼?”九殿下說完,一瘸一拐地走了。
直到他走出去,孫琳才暴起,砸了一個茶碗,衝入內室。
大成化成灰,也和孫琳沒有關係。不過張太妃要是死了,蕭護會毫不留情地把自己攆出宮,或者,殺了自己和孫瑛!
他之所以沒有下手,就是張太妃還在。孫琳忽然驚起,直奔張太妃宮中。在宮門外,有人告訴他:“太妃正在休息。”
鑲着寶石的榻上,垂垂老矣的張太妃閉目,看得孫琳心中一驚。他緩緩過去,跪在張太妃身前,手撫住她的衣角,無聲地垂淚。
孫瑛在另一邊,也垂下淚水。
張太妃滿面皺紋,已老得不成樣子。她受到驚動,睜開眼,對孫琳和孫瑛一笑,滿嘴的牙全不在。
“你們,要出宮的,”
“是,”孫琳和孫瑛這樣回答。
“我庇護不了你們幾天了,”張太妃自知還能堅持幾天。不過爲了這兩個孩子,一直苦苦的持着。
孫琳伏地低泣,孫瑛淚水滿面。
“蕭護,還算不錯的,看着我,沒有爲難自己,也對九殿下很好。”張太妃吃力地道:“我老了,我快不能動了,我知道……大成,她好不好?她好久沒有來看我,只有周妃還能來看我。這倒是個不忘舊情的人。”
周妃恰好過來,見到接上話:“太妃,我在這裡。”張太妃眼神兒還清亮,用力認了認周妃。周妃也哭了:“您千萬保養,十一還要來看您,有十一在,他們就得認您。”張太妃露出滿意,又哆嗦着看兩個小天子:“有十一在,你們也得出宮,啊……。”
孫瑛痛哭失聲:“我,出宮,我聽您的。”
另一邊宮室中,九殿下在蕭護側位坐下,也露出懇求:“不一定是孫琳,您再查查,興許是別人陷害他。您一直照顧舊朝宮眷,您一直是照顧的……。”
才敲打過孫琳的他,語無倫次。
蕭護面無表情:“不是他,更好!可不是他,是誰找到先帝當年記錄的冊子,韓憲王當年要有這東西,他早就訛詐曾祖名,不會等到今天!”
“皇上,”顧公公急急而入,搶了一個站位:“前朝大成大長公主,歸天了!”
蕭護揚揚眉,九殿下反而笑了。這個女人死的好!
不過死在今天,九殿下有些噁心。蕭護不介意,起身道:“有生,就有死。來人,告訴皇后,我去看看,問她來不來。”
十三正和自己的第一個孫子愛不夠,抱着小小公主不鬆手,不時問宮人:“皇上還不來?”張家進來,附耳低語過,十三一愣,浮現出傲慢:“哦,那我也去看看。”
這個女人,終於死了!
曾經權赦一時的大成長公主,在皇長孫降生的這一天離世。宮中怕張太妃聞喪而去,不敢直言。京中,有人歡喜有人憂。
伍思德回府,見府門上大紅燈籠高高而掛,地上也才放過鞭炮,一地炮紙。他奇道:“有喜事?”
“公主讓放的。”門房的人也不明白。
伍思德回房,見十一公主從來沒有過的喜歡,和翠姑等人也有說有笑,正在對鏡簪花。
“我再戴個紅的吧?”
“行。”
妯娌們起身:“大哥回來了,”大家退下。十一公主喜滋滋,伍思德恍然:“大成死了,看你喜歡的!”
“不,我也有傷心,好歹她曾是我們的大媒。”十一公主淡淡。伍思德心中微動:“你也傷心?你應該回想舊事難過纔對。要不是她,你會嫁給……”
“不嫁給你,也許死在宮中。”十一公主搶過話頭,拿起一朵紅珠花:“可我傷心過了,還是喜歡,還是很喜歡……。”淚珠,滑過她的面頰。
她終於暴發:“我忘不了九姐的死,忘不了十六妹的死,忘不了,我一天也不能忘記……。”撲到伍思德懷中大哭:“她總算死在我前面了,能讓我看着她死。我應該去奔喪,可我怕在她靈前狂笑,狂笑……”
伍思德又愛又憐:“那你不用去,皇上和十三妹子去了,我們都不去。”
壓抑已久的哭聲如斷線珠子,一時有,一時無,直到房外。
和她不和的翠姑也嘆氣:“唉,我們也不去吧,爲公主出這口氣。”臘梅道:“我當然不去!太子妃生孩子,她趕在今天去死,這不是攪和。這個女人,沒攪和是怎麼的!”
停靈幾天,大成大長公主去世。天氣漸暖,文王等人在揚州碼頭上下船,舒服的伸了一個懶腰:“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沒有錢,有船也行啊。”
金子明顯心情一般,面色黯暗走在最後。
她自從往內地來,身邊的死士是一個接一個的死。石明三千死士,在她手中有三百,現在只有十幾個。
沒幾天,就有幾個沒有消息,只能當成死亡。對着文王和曹守過,金子還要裝成若無其事,胸有成竹,別提有多難過。
揚州自古繁華煙花之地,碼頭上也燕語鶯吐,也別處不同。文王明知看不到嶽無塵,也到處瞄瞄,嶽小弟,你殺得痛快嗎?
譚直提着包袱,手扶曹守過下船。見殿下眼珠子亂轉,自以爲會意,大聲地道:“殿下,這揚州有十個酒樓,名廚名菜,名妓名曲,哎呀,這是非去不可的。”
文王眉開眼笑:“那是一定要去的。”
金子快吐血。這沒錢的殿下,沒錢的將軍,沒錢的曹公子……一路上花她的吃她的,還挑剔得不行。
殿下每頓必須兩桌菜,一桌吃,一桌看。老將軍每餐必聽曲子,叫小娘必須本城排名前十。他們花費的錢,可以招一支小型軍隊。
這不是人質,是太爺。
曹守過好些,不算花費,不過從沒有笑過,讓金子提心吊膽,生怕他不配合。曹守過要生異心,殿下走得更快。
那老將軍,算了,不提也罷,更不是個好纏的東西。
“客官,住我們店裡,”碼頭上有人招客。
“什麼價兒?”殿下氣派地問。
“上房五兩銀子一夜,”
殿下撇嘴,譚直上來:“不要十兩的不住!”
金子眼前一黑,這個老混蛋!要自己手中沒有王爺留下的錢,早就讓他們吃乾淨!
“十兩,我們店十兩!”機靈的小二坐地漲價,殿下笑呵呵:“好說好說,等我先吃一頓好的,再選客店。”
嶽無塵遠遠站開,衣角依然不染片塵,微微一笑,殿下您是在逃難,不是在遊山玩水。長劍靜靜在腰間,有血,緩緩垂入劍鞘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