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思德走進家門,就聽到十一公主的狂笑聲:“哈哈哈哈…。”伍家的下一代去年出山後生的,身子壯的都會地上蹣跚,正在院子裡玩耍。
翠姑面上是厭煩的,臘梅則是擔心。見伍思德過來,一起變成關切:“公主瘋了。”
“哈哈哈哈哈……”公主的狂笑聲繼續魔音貫耳。伍思德忍俊不禁時,見一個怪物跌跌撞撞過來。
一個沒有頭的人過來。頭呢?在包着的棉被裡。他全臉包着棉被,就看不見路。一路歪斜走來。
從下面的衣着伍思德認出來,喝道:“小伍!”
伍小伍這才露出臉來,見到是伍思德,如見親爹般的撲過來,泣淚俱下:“舅呀,您快去管管,公主瘋了!”
十一公主繼續狂笑,在伍家院子上空亂飄。由這笑聲就可以想像到公主手舞足蹈,同時還有聲音:“哈哈哈哈,以後我就是欽差,母妃,你不用再擔心大成那長公主,以後我是長公主,我要好好治她的罪,哈哈哈哈哈……”
院子里人聽完,和公主最不對的翠姑也憂愁了:“還欽差?這不是瘋了是什麼?”伍思德卻心中有數,大帥才喊過他說過這事。
伍思德初聽到時,也是和十一公主一樣不知所措,不過公主面對十三姑奶奶時是矇住,由十三勸了一通就點頭,回來車上明白過來滋味,由車上就大發癲狂:“哈哈哈哈……”
直到家中。
生生把翠姑等人嚇倒。
伍林兒的兩個兒子本來正在哭,硬生生不哭了。
然後公主就“哈哈哈哈……”回房了。
伍思德呢,是在大帥面前就明白過來。一旦明白過來,面上一喜,心頭榮耀,覺得肩頭往下沉,這可是重擔!
在大帥面前,伍思德還謙虛幾句:“她怎麼能行,要是辦砸差使不是笑話……”蕭護對他板起臉:“你還要我曉以利害!這事,就這麼定了!”
大帥一發火,從十三開始個個噤聲。伍駙馬當時矮半截,賠笑:“是是是,就這麼定。”一出大帥房門,伍思德就很想“哈哈哈哈……”
就是他不是十一公主般有孩子氣,他不能這麼着“哈哈哈哈……”
伍駙馬是一路笑容飛揚回來的。
進門,就聽到妻子得意大笑,而且是狂笑不止:“哈哈哈哈哈……”
在家裡人都擔心得不行時,伍思德更想笑。他也哈哈幾聲,走進房去。後面的伍小伍、翠姑等人下巴都快掉下來,翠姑看臘梅,臘梅看伍山石夫人,伍山石夫人看伍小伍,伍小伍瞪翠姑。
幾個人吃吃:“這這這,這瘋病能過給人?”
“不好!”翠姑頭一個抱起自己兒子,左一把,右一個,兩個全摟懷裡,往外就走:“楊花衚衕有個醫生看這病最好。”
臘梅沒反應過來,在後面道:“那你快請來,哎,姐,你抱着個兒子怎麼走得快?”這才留住翠姑腳步,翠姑回頭瞪眼,面色都急得變了:“請來都什麼時候了,沒準兒大家全惹上了。快抱你孩子,孩子要緊!”
“對對對!”大人們全去抱孩子,伍小伍動得十分之快:“我去套車!”一行人急忙去找看瘋病的醫生,沒注意房裡那“哈哈哈哈”瘋病人已經不發病。
伍思德打簾子進去,見周妃和豆花瞠目結舌,一人坐一邊兒椅子上,呆若木雞狀!中間手搖頭晃的,自然是自己就要入內閣的妻子十一公主。
“將軍!”十一公主哈哈哈哈地過來,不顧母親和丫頭在,撲在伍思德懷裡,眼神兒發亮,面頰也明亮如院中春花,笑逐顏開:“我是欽差,我以後可以治長公主的罪,我要關她冷宮中去,我要……”
伍思德滿面笑容,把十一公主用力抱得高高的,夫妻一個在上,一個在下,都是歡喜的對視着。
這個時候,柔情上來。十一公主含情脈脈看着伍思德,柔聲道:“將軍,我要入內閣了。”伍思德笑容更多,深深看到妻子眸子深處,他不敢相信這是一種叫感情的東西,就盡力捕捉着。
成親有幾年,面對公主,有時候駙馬爺還是會自卑的亂想。
“我知道,大帥讓我協助公主,以後全是我保護你。”伍思德想大帥真真是個體貼的人,讓別人來保護公主,不如當丈夫的來最好。
輕輕把十一公主放在地上,周妃和豆花發出一聲尖叫,這尖叫要是讓翠姑等人聽到,會認爲是慘絕人寰,這房裡在殺人不成。
周妃總算明白了,步子踉蹌過來,緊緊握住女兒的手,一迭連聲地問:“是嗎?真的嗎?這這這,怎麼可能?”
當母親的太喜歡,喜歡得問出來:“這怎麼可能?”
十一公主驕傲的昂一昂下巴,豆花怯生生的接了一句:“這是個笑話是嗎?哄我們玩的?”三個人一起瞪她:“咄,怎麼是笑話!”
十一公主、伍思德、周妃,全不悅。
豆花垂頭不敢再亂說。
伍思德請周妃坐下,再和十一公主坐下來。眸子也放光,由他說起來:“大帥喊我去,對我說公主可以入內閣,我一聽,就喜歡得不行,公主呀,”駙馬爺對十一公主微微嘆口氣,似把全部期望全由這嘆氣出來,直到十一公主身上:“你要好生着,不要怠慢!”
伍思德眸子裡還有一個心思,他見到十一公主實在太喜歡,就沒有說出來。反正自己是家裡的長兄,以後這事情遲早要落在公主,等回京去再對她說不遲。
由她定奪!
十一公主神氣地昂頭,就沒有看到丈夫眸中的一抹陰沉,另外,就是她雖經歷練,受保護居多,有成長,卻還沒有想到自己擔起這內閣大臣後,不僅威風,還有責任。
此時她認爲的責任,就是聽大帥的,聽姑奶奶的,把大成長公主關冷宮去。她喜歡得都語無倫次,沒想起來長公主不是宮中嬪妃,早已出嫁,怎麼能關到冷宮裡去?
要關,也是刑部最好。
周妃在旁邊奉承:“十一,你總算熬出頭,”她回想自己宮中歲月,用袖子拭淚,卻還有菩薩心腸,唉聲嘆氣:“你得了志,也要知道那是你的姑母。”
“她從來沒當自己是姑母!”十一公主恨恨地道:“以前有個壽昌,後來又有個長公主……”說到這裡,她閉上嘴。以前壽昌總欺負人,長公主倒攔下來不少。十一公主痛恨地就是大成長公主後來的逼親要給大帥。
可不逼親事,自己也不會嫁給伍將軍。十一公主對伍思德看看,駙馬爺從頭頂心到腳上鞋子都似乎在笑。十一公主淡淡地對母親道:“好吧,看在她也算我和駙馬大媒的份上,我可以饒她一條錯處。”
周妃滿意了:“這纔是個好孩子呢。”伍思德也無聲地咧一咧嘴。有時候他認爲公主很喜歡自己,可一旦這麼認爲,又腳踩棉絮般,如在夢中,自己都不敢相信。
那麼柔嫩的公主。
公主,還是嬌嫩的啊。
母子夫妻三個人在房中暢談了一通,豆花這才聽得有幾分清楚。不過她餘下的全是迷糊,見周妃娘娘出去說找翠姑弄飯,伍將軍去找伍林兒等兄弟說話,豆花扯一扯十一公主衣角,小聲問:“是笑話吧?”
一定是公主弄來哄娘娘喜歡的。駙馬爲什麼跟着?要說伍駙馬這個人,因爲他生得不好,強娶公主,豆花是從來不喜歡他的。不過有一條,伍駙馬對周妃娘娘十分孝敬,豆花是看在眼中。
公主編笑話,駙馬自然要跟上。
豆花還是認爲是笑話。
十一公主笑嘻嘻:“纔不是,是真的。以後呀,我就是欽差。天子一旦重立,和他血源最近的就是我,自然什麼事都由我轉交給內閣,而內閣呀,有些話也得由我呈給天子。”
這是十三姑奶奶說的,用來打動十一公主。十三要知道十一公主興奮成這樣子,很多話可以省略不提。
“哦哦哦哦,”豆花驚歎。
“我是欽差,你就是那拿尚方寶劍的。”十一公主眉開眼笑。豆花也喜歡了,手點在自己鼻子上:“我?哈哈哈哈……”
翠姑等人恰好回來,大家對看,嘆一口氣,果然,豆花也過上瘋病了。
她們抱着孩子,手裡還拎着藥。周妃已經在廚房裡,笑問:“誰不舒服?”娘娘笑得眉開眸展的,見翠姑她們過來,悄聲地道:“我告訴你們,我們家十一要當內閣大臣了,內閣大臣呀,多大的官兒,”
翠姑等人再嘆一口氣,周妃娘娘也過上了。還內閣大臣?還多大的官兒?只怕翠姑當上了,也輪不到那成天只知道妯娌們鬥氣的公主。
大家敷衍:“好哈,真是好事兒。”才請教過醫生,醫生說得了瘋病的人,不能受刺激,得順着她說話,大家全順着周妃說話。再就泡藥,洗陶罐,又一個竈生火,準備煎藥。
幸好藥抓得多,全家人都可以有。
那醫生見到一堆傻子來拿藥,說瘋病可以過給人,而且已經過了一個,解釋下去這些子人眼神快不對,認爲醫生不靈光。
醫生不賺錢還等什麼,讓他們家一人一包子藥,包括親兵的。
“給。”伍小伍送來大車上的,足足半車藥。周妃不知道,還以爲春天發時疫,孩子病了,也幫着動手煎藥。
藥快煎好時,伍思德等兄弟走出來。因天氣好,院子裡一株桃花大放,就讓大家全到桃花下面說話。
面對一家子老小,伍思德神定氣閒,沒開口先一個笑聲:“哈哈,”翠姑臘梅等人抱着孩子齊唰唰後退一步。
伍小伍也麻頭皮,想往後退,再想到舅對自己恩德不淺,強撐着站住。舅最需要自己的時候,小伍一定要在。
“哈哈,”伍思德再開口,又是一聲哈哈。翠姑低聲對臘梅道:“去廚房裡看藥好了沒有,好了快送來。”
那醫生看她們實在攪和,醫囑也下得搞笑:“逢笑必喝,越笑越喝。”
臘梅抱着孩子才轉身,聽身後伍家兄弟一起發出一聲:“哈哈!”
伍思德的笑,感染兄弟們。
臘梅腿一軟,差點兒坐地上。她堅決不回頭,咬牙一挺身子,在心裡告訴自己要堅強,一定要堅強地去把藥拿來。
看看這瘋病傳得多快,沒多大會子,全家的丈夫都過上了。
她就沒有聽到後面的話,伍思德笑得好似撿了世上所有的金元寶:“我說個事兒啊,我們家要有大喜事,哈哈,大喜事,”
兄弟們一起笑:“哈哈,大喜事。”
十一公主用力挺挺小身子,容光煥發。
“這喜事呢,就是哈哈哈哈哈……”伍駙馬太喜歡,一句話分成好幾句來說。隨着他哈一聲,翠姑等人後退一步,再哈一聲,再往後退,同時在心裡默唸:天靈靈地靈靈,過往神靈快救命……
“公主要入內閣了,我們家裡要出來最高文職官員內閣大臣!”伍思德也覺得自己哈哈的太多,一句話就說出來。
寂靜,只有寂靜。
兄弟們是滿面春風,不比院子裡春風差。而十一公主無端紅了眼圈,只想落淚。豆花瞪大眼,在心裡道,這不是笑話,這不是笑話,這是真的?
周妃拭淚,翠姑等人目瞪口呆。
見到站在高臺子上的伍思德榮耀滿身,得色顯揚,神采奕奕,似乎運氣全在這一天到了家裡一樣。
翠姑小心翼翼問:“什麼是內閣?”
伍思德想一想,一句話就解釋明白:“大帥就是內閣大臣。”
院子裡一聲響亮的抽氣聲:“哦……”這樣一比,人人都明白,原來十一公主就要和大帥並肩。這個時候翠姑等人才想到一件事,公主本來就是皇家種,她本來就身份貴重高過大帥,也高過這院子裡一切的人。
公主,原來是公主!
這個深刻的認識,伍家的妯娌們今天才想到。
以前也知道,不過一直壓在最底層。
十一公主顧盼生輝狀,又油然生出一種雄心勃勃。在春風裡,長長的吁了一聲,伸手接住落下的一片桃花。
透明花瓣在手上,映得那手指都粉生生的,十足是個嬌嫩的人兒。
翠姑等人隨着她的動作看過來,見那手指纖細又長,指甲修剪得光滑圓潤,手指上白生生,和花瓣上粉盈盈,讓人不由得自慚形穢。
她本來,就是一個公主呀。是天子的女兒,是那深宮中的鳳凰。
翠姑等人齊聲嘆氣,生出不少擔心和恐懼來。以前,曾欺負過她;以前,總和她不好;以前……
伍林兒等兄弟也一反以前的冷淡,走上前一步,難得地喊了一聲:“嫂嫂,以後這家裡的規矩,也是你掌管。”
十一公主心花怒放。
她最渴望的,最盼望的,就是伍家的人都喜歡自己。她時常去看大帥家裡妯娌們,呂氏相對平和,顏氏有些軟弱,祝氏又只笑不多話,楊氏言語詼諧爽利,幾個不同性子的人卻處得很好,你親我熱,好似親姐妹。
而翠姑她們,母親誇她們好,直心眼兒沒心思。十一公主就在心裡:哼,就不能別那麼直!沒心思?幾個人合起來吵架,一句一句會說得很。
究其原因,還是兄弟們不喜歡自己。兄弟們不喜歡自己,是自己一開始不願意嫁。再往下追尋,又要恨上大成長公主……
十一公主就打住,只琢磨兄弟們怎麼還不喜歡自己?像十三姑奶奶,難道一開始兄弟們就喜歡她?
這個心思在她心裡轉悠這幾年。直到今天,面對伍林兒等人的笑容,別說是讓她掌管家規,就是讓她跳刀子舞,十一公主也會去。
一個嫂嫂,幾個兄弟在這個春天裡,互相恭恭敬敬見過禮。嫂嫂滿面漲紅,喜不自勝。兄弟們全是探索的眼光看着她,有一個人,還等着你去處置。
十一公主完全把那個人在此時忘記。有時候她也能想到,爲她的命運嘆息,可是今天是伍家兄弟們正式承認自己的時候,十一公主醉了,醉在這桃花香中,什麼也想不起來。
廚房裡,臘梅急得不行,用扇子催火:“快快,竈神爺爺,全家人都急等着用藥,請快點兒開吧。”
藥要煎幾滾才行,臘梅等不得,見火又開一滾,就拿碗來。她手中抱着孩子,動作不快。還沒有盛,見翠姑等人進來,一個一個如鬥敗了的雞。
“藥好了,來,幫我抱着我孩子,我騰開手來盛藥。”臘梅把兒子交給伍山石夫人。才盛一碗,翠姑把兩個兒子放腳下面,無意識的接過來,就在嘴邊兒上喝一口。
藥太燙,燙得她一激靈,丟下碗,重新去抱兒子。
伍山石夫人有氣無力:“藥,不用了。”
“咋的了,不是還等着用藥?”臘梅急了:“難道他們都……”她馬上就要哭:“我的先人吶……”
翠姑滿面沮喪對她:“是真的。”
“什麼是真的?”臘梅更糊塗。
翠姑輕飄飄轉身,輕飄飄丟下一句話:“那公主要當欽差,是真的……”
“啊!”臘梅大驚失色,手中一滑,摔碎了碗!
不管伍家妯娌們如何驚奇,幾天後,十一公主帶着周妃、豆花,伍思德伍林兒等兄弟們護衛,跟隨蕭夫人慧娘往京中去。
近清明時節,路上下幾點雨,催得杏花發。煙霞紅蒸般遠處如一帶火線,看得遊人忍不住駐足。
因爲是掃墓,女眷們都到了。路上美景流連行得慢,賀二姑娘騎着馬慢慢跟着。大帥是個體貼的人,就讓餘明亮也跟去。
慧娘倒坐車,和奶媽在車裡笑外面的人道上奔馳爭輸贏。
她手中有一枝子杏花搖搖,就想到兒子在山裡取一枝子桃花跟大帥腳下學步,胖乎乎如一隻小熊。
十三滿足的想,等於見到父母親,可以告慰他們在天之靈,有了一個聰明伶俐的哥兒。十一公主忽然也穩重了,面對賀二姑娘多次邀請,也不肯下車,只端端正正坐着。她時常沉思。
拿長公主治罪的話早就過去,十一公主要想的是怎麼才能進入內閣。
要是寧江侯不答應?
要是長公主胡鬧?
還是要拼一拼才成。
事情比她們想像中要順利得多。
早幾天,就有人在城中散佈消息:“清明節要到,大帥能不來掃墓嗎?”就是大帥不來,蕭夫人也會來。
那裡有她父母親之碑。
再說大帥的名聲之一,就是重情意。他怎麼能忘記自己死難的兄弟?
張太妃等人惴惴不安過了這個年,也在想這件事。蕭護不進京,只在京外呆着。京中沒有大亂,小偷小摸卻不少。
宮人們也有偷竊的,嬪妃們管制不住。重臣老臣們才當她們是一回事,那些見高拜見低踩的奴才們只會欺負。
張太妃爲請蕭護進京,甚至親自出宮拜訪寧江侯。寧江侯默然無語,他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什麼?而大成長公主,在聽到張太妃說大帥進京時,就從來沒有一個字。
他們是無聲的沉默,或抵抗。而張太妃不管不顧了,讓人見天兒在忠勇碑林下候着。這一天,見到蕭夫人馬車到就回去報信。張太妃等人換好素服,扯着兩個小皇帝出來。
慧娘一行先到山下,宋衝之便衣來見。他黑瘦,面上又多了幾道傷,慧娘幾乎認不出來他。面對這形銷骨瘦的人,慧娘難過地道:“你最操勞。”、
幾回宋衝之讓逼得呆不住,就出京城。一旦風聲過去,重新回去,成了蕭護重要的樞紐。他主管大帥出山前和江南和關城和顧良能等人的聯繫,又負責把京中的去向告訴大帥和江南。
這是一個隱形人物,不出來,卻重要之極。
老帥潛意識裡並不相信兒子會當皇帝,可他的準備也是相當充分。
宋衝之雖然瘦,人卻更精神。反過來安慰夫人:“依我看,最難的時候已經過去,夫人不必傷心。”
他化妝成附近百姓,見上一見就離開,還是不敢暴露身份。
慧娘目送他離去,蘇雲鶴等人也跟來,一同拜祭親家老爺夫妻。見到此情此景,兄弟們都深揖送宋衝之。
五舅老爺撫須感嘆:“這個人,了不起。”外面名聲一點兒沒有,卻實在不能缺少他。
這就上山。
慧娘讓人攙扶五舅老爺,五舅老爺卻不肯答應,對着山上仰望:“這山不高,再者我隨你們夫妻快一年,我這腿腳好得很吶。”
扶住兒子上山,並沒有後於人。
纔到碑前,慧娘睜大眼睛,驚呼:“舅母!”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滿面笑容走來,身後,是她的兒子和孫子,已經成親,還有孫媳婦。
遍尋不到的陳家舅母卻在這裡。
她木訥的兒子還是沒有話,只憨厚地笑着。孫子卻話多,上前來行一個禮:“見過表姑母。”慧娘扯起他,又看他的媳婦,生得麪皮子黑,卻有一雙靈活的眼睛,很羞澀,幾乎不擡頭。慧娘忙取下一個赤金八寶的首飾給她。
再看舅母,呼一聲:“我的好舅母,”撲到陳家舅母懷裡。陳家舅母撫着她,解釋自己這兩年的去向:“見亂,我們就去城外。你夫家賀姑爺、廖姑爺家園子裡,我們呆了幾天,園子大他們找不到我們,我們還可以灑掃灑掃等你們回來。又收留好些人。後來聽說他們要掘墳,我一聽坐不住,和我兒子孫子說,只要我有一口氣,也不能讓他們挖一鍬土。這不,父子們也硬氣,我們一合計,乾脆搬到這兒來住。”
又讓慧娘來看自己在碑後的木屋,還有幾畝地,玉米正在拔節。陳家舅母微有得色:“他們說這裡埋的死人多,陰森森,不敢上來。就是亂兵也躲着走。倒便宜我們住得安生,這不,去年收了一季糧食,今天又會有一季,山上還能抓個兔子蛇啥的,肉也不用買。”
小木屋不大,卻整潔。
慧娘含淚感動:“舅母,這一回您得隨我走,不能再把你丟下。”陳家舅母對着一列列高大墓碑看着,似乎松濤都對她有迴應。她道:“不了,我不拖累你們。”又手指着孫媳婦笑:“她是逃難來的,我想着都是難中人。以前你逃難我幫不了你,我就幫幫她吧,就讓小子娶了她,這不,上個月有了,我就要抱曾孫子了。”
這些樸實的話,着實把五舅老爺又打動一回。見慧娘敘舊過,五舅老爺帶着兒子上前來,認真的行了一個禮:“老人家,我是蕭家的舅爺,聽你一席話,讓多少鬚眉輩都無地自如啊。”
陳家舅母忙還禮,很是難爲情:“您老這禮,不怕折殺我。”又認出賀二姑娘和餘明亮,笑得很歡欣:“賀姑奶奶,你家園子才讓我孫子去看過,你窗下種的那石榴早開了花,莫不是知道你要來。”
賀二姑娘和餘明亮也上前來行一個大禮,雙雙拜倒:“多謝舅母照看。”妯娌們也全認識,楊氏上前來笑:“我的好舅太太,您又管山下又管山上的,怎麼得這麼大的精神呢,你得跟我們回去,讓我們好好學學。”
妯娌們都笑。周妃也素然起敬,和十一公主翠姑等人來見過。幾個孩子全抱來,腿腳硬的就走,腿腳軟的就走一步,摔一跤,整個兒一連滾帶爬。
山下,有人來回話:“張太妃和城中女眷們到了。”慧娘和十一公主微微一笑,不出所料,她們果然來了。
又是一陣熱鬧,抽空子,慧娘和老孫氏見過禮,告訴她:“按日子算,小侯夫人就快生了,生下來就讓人告訴你。”又說江南纔來的家書:“父親信上說小侯夫人才看到醫生,脈象穩呢。”老孫氏雙手掩面,淚水噴涌而出。
慧娘見她這麼傷感,賠笑:“不然,您去江南看看?”老孫氏一驚,手放下來,急切地道:“真的可以?”
“可以。”慧娘含笑:“怎麼不行,我派幾個人送您。”老孫氏驚喜交集:“那那,那我回去收拾收拾。侯爺走時,把他得力的小廝小秋子丟給我,我帶上他,倒處處安心。”
還有一些人與隨大帥離去的官員是親戚,大家相認。
大成長公主尷尬,不來;張閣老年邁,只在山下呆着。寧江侯尷尬,也不來。
這就順理成章往京中去,進城門時,城頭一員將軍瘦得眼窩子深陷,卻精神還在。喝一聲:“行禮!”
他當先抱拳拱手,士兵們嘩啦一聲單膝跪倒。死得逃生的田品正於城頭上大聲道:“京都指揮使田品正,見過蕭夫人,謝大帥救命之恩。”
他是蕭護間接所救。而蕭護出山,是爲救他和寧江侯等人,也由人對他說得清楚。
慧娘在馬車裡飛揚自己手中帕子,含笑滿面,淚水斷線般涌出。
春風拂面,自古是溫柔的。可看上去,這一排排城上城下的士兵們肅然林立,恭敬行禮。好似千年萬年的肅殺,都消彌於這感激中。
京門,原本是威嚴的,原本是高聳的。甚至在外面人看來,天子腳下,天子所居之所,是神聖不可仰視的。
而今天,五舅老爺和公子們屏氣凝神,看着這一個一個行禮的人,看着這一幕幕感動人心的場面。
五舅老爺喃喃:“雲鶴呀,這要是護哥進京,還不知道是什麼樣子。”蘇雲鶴大大咧咧:“那還用問,父親,不用說表哥進京那是萬人空巷。表哥要進京,那一定是……”
賀二公子在馬上拉過林長公子的手指:“表哥,借我用一用。”在林長公子手中咬了一口。林長公子慘叫一聲奪回手,正要責問,見賀二公子自言自語:“原來這不是做夢啊。”林二公子也由衷地道:“是啊,這守城的人全歡迎我們進京。”
頭上讓自己大哥狠敲一下,林長公子橫眉怒目又去打賀二公子:“不咬自己,你咬我!”三個人打打鬧鬧進到京城中,又是一愣,趕快勒住馬繮。
見不是萬人空巷,也離得不遠。
兩邊廂,擺着不少香案香爐,有人沒有香案,就手捧三炷香眼巴巴看着。慧娘熱淚盈眶,跟來的人全熱淚盈眶。
有人乾巴巴地問:“夫人,大帥幾時回來?”這一聲,引起大家齊聲來問:“大帥幾時回來?”
“惱了這些官兒們,難道也惱了我們。”
慧娘就解釋:“大帥也想着你們,後面有專人押送糧草進京,還是大帥在時的規矩,不許哄搶,不許擡價,不許……”
她索性出車上馬,行走在人羣中。張家等人全緊張起來,這人堆裡要是有一個暗殺的,可就要亂。
他們在兩邊用身子擋住,不住提醒:“不要擠,請不要擠!”
慧娘則不住道:“不要攔他們,不要攔。”在馬上不時彎下身子,和別人說幾句,又和一個孩子笑上一笑。
今天的十三娘,說不上風華絕代,卻也是光彩紛呈。
馬明武和孟軒生在後面馬車裡看着這一幕,馬先生眼前出現的是一個高貴的皇后,行走在自己子民中。
見夫人含笑殷殷,有人擠到她馬上害得她不能走動,也還是和藹可親。有人甚至熱烈的揪住她衣角,她也還是親切地道:“不要擠,擠到孩子們。”
馬先生悠然在自己額頭上撫一把,想父親在天之靈可以告慰,他真的尋到一位皇后。夫人十三今天風采異然,怎麼看怎麼像一個皇后。
他同車的是孟軒生,馬明武再交待小孟先生:“記得我說的,話不在多,只要一句佔中就行。”孟軒生唯唯諾諾,馬明武嘀咕一句:“什麼侯爺,讓他成落架雞!”
張太妃馬車是行在前面的,見後面圍得水泄不通,讓有人擠到小皇帝們,讓車轎趕快行到人少的地方。
回身看,太妃若有所思。這所思,似乎點醒她什麼,她默然了。
懷裡孫瑛格格一聲笑,又和光復帝孫琳玩耍起來。
從城外回來是中午已過,京城雖然大,快馬也不要多久就到皇宮前。而慧娘一行人硬是走到傍晚,宮中晚宴已擺好,纔得到宮門。
大家互相看,衣服全讓人扯碎,他們太熱情,聽說是蕭家的人,就和大帥一樣對待。五舅老爺低頭笑,見衣衫下襬只餘半邊,露出衣內汗巾子,可以算是衣冠不整不能見人。
舅老爺笑道:“從沒有這樣狼狽過,不過卻是滿心裡歡喜。”看別的人,都差不多。賀二公子外衣全撕破,是林長公子報手指仇趁亂撕開。
宮門上,顧孝慈帶着幾個太監迎出來,高聲宣道:“宮中設有地方,請蕭夫人及衆人等入內更衣。”
奶媽們早遞一件披風出來,慧娘纔沒有露出裡衣。她好笑着,下馬隨太監去換衣服。小鬼故意落到最後面,這個時候才走上來:“老鬼!”
顧孝慈早就眼珠子只看他。在山上時人多,兩個人沒有好生見面,只互相用眼神兒示意。見小鬼長高了,顧公公摸自己個子,嘰哩咕嚕罵道:“我倒不長不成?”
滿庭又過來:“小鬼,別誤了晚宴。”小鬼兇她:“不要你管!”滿庭扮個鬼臉走了。顧公公倒看出什麼來,走近小鬼:“小子,和你商議商議。”
小鬼很警惕:“什麼?”
“你生幾個兒子?”顧公公一本正經,眼珠子都定住不轉,以示自己很認真。小鬼哈地笑起來:“生幾個不要你管。”轉身跑走。
顧公公在後面:“哼!不要咱家管,咱家不會偷着抱!”這個主意不錯,顧公公大搖大擺的回宮去了。
宮宴過後,張太妃等人閒話。在座的有嬪妃們,回來的周妃,還有幾個公主全在,奶媽和陳家舅母等也在這裡。
獨沒有大成長公主。
蕭護事先已經給張閣老來過信,張閣老在宮宴當中和夫人交換過話:“先對張太妃說,太妃答應下來,大長公主就沒有辦法。”
慧娘後半段宮宴全在想這句話,越想越覺得有道理。天子重立,太妃她會不答應?見茶上來,就閒閒地笑道:“大帥有句話讓我回給太妃娘娘。”
兩個小天子在宮中沒有別的玩伴,見到伍家來的孩子們都可愛,在廊下玩在一處。
慧娘認一認天子,那個小的就是了。
她恭敬地出列,伏拜於地:“大帥說,天子既在,理當重振朝堂,請問娘娘的意思如何?”張太妃出其不意,直了眼睛。
這兩年裡,走馬觀花般的來人,當皇帝,刻大寶,都把小皇帝孫瑛忘在腦後。大帥出山後,張太妃也沒敢想這件事,她也擔心郡王們不依,又要把大帥攆回深山裡。
大帥不在京中,重樹小天子,不是給孫瑛招來災禍。
此時蕭夫人特特提出,張太妃腦子“嗡”一聲,如遭雷擊般呆住!
她才呆若木雞,聽蕭夫人又含笑:“還有內閣大臣,大帥的意思,大成大長公主操勞許久,又聽說兵亂中身子不好,理當休養。而程侯爺事母孝敬,應該侍候,再請大長公主列爲內閣甚不妥當。”
“是是是是,這話太對了。”從文妃們開始,嬪妃們全喜笑顏開。張太妃也點頭:“這話很是,”張太妃回過神,彷彿又回到蕭護以前在京中時,宮中的好日子。太妃娘娘欣慰地道:“還是大帥最關心人,這不,想得多周到。”
嬪妃們又全雞啄米似點頭,好似過年般喜歡:“是啊,大帥想得周到。”十一公主更有幾分把握,可見大長公主多不得宮中的人心。
話說回來,宮中這些人,大長公主很少放在眼中。
她是先皇后嫡女,怎麼看得上這些爭寵的嬪妃?
見第一個提議張太妃允准,這第二個就更好提出。慧娘又道“大帥又爲難。”張太妃等人急了:“爲難什麼?”
“大帥說兵亂,郡王們眼中沒有先帝骨血,不念先帝恩德……”才說到這裡,又是一堆應聲蟲出來。
九皇子頭一個慨然道:“就是這樣!他們眼中要是有先帝在,怎麼從不把我們放在眼中!”賢妃想到自己死在大長公主手上的九公主,痛哭道:“要是心中有先帝一絲兒在,也不會逼死我可憐的女兒!”
周妃由十一現在的好,更憐惜賢妃失去九公主,一直坐她身邊。此時輕拍賢妃的手臂,想到那艱難的日子,也痛哭起來。
宮室中一片哭聲。
慧娘等了等,提醒道:“還有話要說,請娘娘們不要悲傷。”張太妃頭一個忍悲,掃一眼黯然失色在座的十六公主。
從十一公主服色鮮明的回來,十六公主就這副樣子。又看到伍家兄弟全是鄙夷,十六公主就更羞愧難耐。
她難道不知道清白守寡名聲更好?
不過是還年青,貪熱鬧罷了。
又沒有真正的熱鬧過。
還有一個不怎麼樣的姑母大長公主,不把她們往好地方引導。
張太妃深深痛惜的眼光從十六公主身上掃過,這是個活生生的,大成公主心中沒有先帝的例子!
就嘆氣道:“蕭夫人請說,大帥還有什麼吩咐?”
她用上“吩咐”兩個字,可見對蕭護的依賴。
慧娘不疾不徐:“大帥說,列朝列代,內閣官員全是男人。請大成公主入內閣,是看在先帝面上。如今大成公主不在內閣,內閣中還應該有一位先帝骨血,”
九皇子一聽,馬上呼道:“對對!”
這宮中,是先帝骨血,又是男人的,只有他!
慧娘繼續微笑:“大帥說,這一位先帝骨血,又要聰明,又要能讓郡王們賓服,”九皇子啞然。
“如果郡王們再有異動,又要能馬上斥責,又要能馬下行文,”慧娘笑吟吟:“如今看來,只有十一公主莫屬了!”
譁然聲起來。
再就是竊竊私語聲。
“十一公主?”
嬪妃們交頭接耳,有人奇怪,有人冷笑,有人認爲這是理所應當。蕭家不提十一公主,難道提十六公主?
要說十一公主不能入內閣,那以前的大成長公主憑什麼又在?
十一公主靜靜聽着她們的話語,昂起頭,緩步出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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