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是過年,大帥還能拉回理智,沒有和十三一直在回憶裡。他忽然想到什麼,對旁邊的春三娘面上的黯然看看,再看看嬌美的十三。
大帥放聲:“哈哈!”
慧娘嘟一下嘴兒,讓猜出來了真沒意思。
看別人都站着,忙坐下來,讓別人全坐着,爲蕭護倒酒,小聲問:“好看嗎?”蕭護樂不可支:“哈,好看。”
手放在慧娘肩頭:“十三吶,你真討人喜歡。”
怎麼聽,這話都有調侃味道。不過慧娘照單全收,喜形於色。
接下來大帥沒有聽曲子的心,對春三娘道:“你去五舅老爺後面坐着,單彈給舅老爺聽。”自己看一眼十三,吃一口酒,還是忍俊不禁。
大家弄明白和弄不明白的都笑了,共同年夜飯。
夜空中閃過一道爆響,有人放煙花。
張家在廊外桌子坐着,還在笑:“誰這麼有錢,今年還有煙花?”忽然一斂面色:“不好!”與此同時,與他同桌的小鬼跳起來。
廳裡廳上的人全直起身子,大多是盔甲在身上,此時不慌不忙離席,步子飛快出廳。院中小鬼叫:“有人燒城!”
一個巡邏地士兵衝進來:“回大帥,有人偷襲城門!”
春三娘尖叫一聲,以她躲避兵亂的經驗,先鑽到桌子下面。
蕭護獰笑:“來得好!”還能偷閒在十三肩頭一拍,笑道:“紅包明天才能給你。去,幫着女眷們出城!”
早有準備,也早在意料中。
五舅老爺起身慢些,見兒子蘇雲鶴一面站,一面伸手端起一盤子雞。另一隻手不知道哪裡來的袋子,把雞往裡一倒,送到父親手上。一伸手,又多一個袋子,再拿起一盤子魚,倒進袋子裡。
別人不比他手腳慢,花生米、燒雞,白切肉……全收好。
羅氏手拎一袋子吃的,發愣,這是她手快的丈夫給她的。
男人們全飛快出去,慧娘對女眷們猶有笑容:“我們也走!”
春三娘只看到她們流水般走了,等到她醒過神,只有她一個人站在這裡,手中別無它物,只有一個琵琶。
她追出去時,見院子瞬間空了,一個人也沒有!還能看到大門時,見蕭夫人一身紅衣在馬上,馬下是大帥蕭護。
城中四處火起,火光照亮大帥面龐。他仰面對十三在笑:“你我是患難夫妻,你不要亂想。”慧娘心花怒放,想對丈夫訴說情意,又見火光燎人眼,沒有功夫說。只俯身在丈夫面上親一口,再道:“我不耽誤大帥。”
率領上馬上車的女眷們先出城。
春三娘跌跌撞撞出來,只見到大帥瀟灑上馬的背影,他拔出劍來:“把他們全圍在城裡,一個人也不要少!”
地動山搖的迴應聲:“好!”
春三娘猝不及防摔了一跤,這一跤摔到雪地裡,臉全埋在雪中,冰冷刺骨直到心之深處。再擡頭找時,看到一堆人。
刀劍砍殺,冰雪飛揚,就是大帥去了哪裡?
再沒有見到他!
春三娘嚇得不敢動一步,縮在門首裡。約在三更後,喊殺聲漸小,才冒險出來,見街上到處慘相,只有她一個人循聲而行。
好在幾條街後,見到蕭揚率兵走過。春三娘高喊:“九爺,救我一救!”蕭揚訝然失笑。她面上紅一塊白一塊,紅的是凍的,白是冰雪。
蕭揚好笑:“你怎麼還在這裡?”他心中竊笑,沒有人肯帶你出去吧?春三娘見到他在笑,知道笑話自己。一直在蕭揚面前吹噓大帥許給自己有房住的春三娘,就是奉承九爺時,也要把大帥提起好幾回。
不願意讓她看扁,春三娘吞吞吐吐:“大帥在哪裡?夫人也許願意帶上我。”蕭夫人和蕭大帥一樣,都有仁德名聲。
不丟任何一個人。
蕭揚更笑得厲害:“夫人?大帥早把夫人送走,這會子,只怕回到舊城正在過年。”見春三娘垂幾滴子淚下來,雖然狼狽,也動人心。
動九爺的心。
蕭揚把話挑明:“我呢,還對你有幾分眷戀,你要是願意,我帶你出城,你要是不願意,你跟在我們馬後面吧。”
此時就有不少百姓跟在馬後面願意離開去舊城。
好在舊城也不太遠。
春三娘還能有什麼選擇,她垂淚掙扎一下:“大帥,竟然半點兒不眷顧?”蕭揚見慣女人追求大哥,更要取笑她:“你以爲呢?一出事,大帥頭一個想的就是大嫂,接下來就是家裡人,你呀,是哪牌名兒上的人。”
春三娘不是死心,是橫下一條心。
果然,自己不能中大帥的意?
她帶着狠狠道:“九爺若不嫌棄,我跟定你了。”也能時時見到大帥。蕭揚玩味地看着她,閉半開玩笑地道:“哈,跟定這話有意思。罷了,以後你再有主兒,對我說一聲就行。此時,上馬吧。”
跳下馬,把春三娘扶上馬,再看看身後百姓們,呼道:“老人們上馬而行,年紀輕的跟後面!”蕭揚乾的本來就是護送百姓出城的事,順便在春三娘面前做了一個人情。
冬天勾人有淚,春三娘很快淚乾。換之的是熊熊烈火在心頭,她不相信大帥就這麼無情?她不相信自己沒有一處地方勝過蕭夫人!
……
慧娘是最早帶家人出城的,行到半路上,問張家:“看清是誰襲城嗎?”張家大大咧咧:“打幾個臨安郡王的破旗子,一看就是假裝的。除了不是臨安郡王,別人都可能!”
旁邊五舅老爺興致上來,袖子裡取出兒子給自己帶的雞,撕一條雞腿下來給外甥媳婦:“你吃。”
慧娘道謝接過來,見五舅老爺又撕一條雞腿要給張家,張家嘿嘿:“我要雞屁股。”五舅老爺大樂,撒給他。自己懷中還有酒,取出來一口雞,一口酒,詩興大作:“除夕中夜火光重……”
慧娘又把自己拿的一隻燒鵝分一半給五舅父。五舅老爺更喜歡了:“好好,有酒有詩有肉,這日子過得爽快!”
大口咬下一條肉。
馬車裡,羅氏和賀二姑娘正在分東西吃。周妃和十一公主、豆花也在馬車裡過新年。往車外看,見五舅老爺笑容可掬,他身後濃黑密佈,活似幕布。
漫天雪花,灑在舅老爺身上白白的,周妃感動了,想到自己在京中幾次宮亂,沒有人問沒有人管。張太妃心有餘而力不足,有心照應,可那人不及時跟上也無能爲力。
哪像今天這風雪中喝一口酒,又吃一口肉的好日子
周妃再一次對十一公主唸叨:“你過的真是好日子呀。”豆花匆忙在分東西,不擡頭也跟上:“是呀,要沒有伍小伍就更好了。”
吃飽喝足,就到舊城。慧娘駐馬道邊,看着城裡駐兵出來迎接,女眷們一車車進去。這才喊住張家,帶着怒從心頭起:“記得你說過,有幾個匠人在臨安郡王處?”
“還是我親戚呢,會打上好兵器,吹毛斷絮,削鐵如泥,壓死魚腸,氣死莫邪,”張家只顧着吹,讓慧娘一口打斷,她在北風中凜聲斜眼角兒:“你有膽子嗎?”
“有啊!”張家一拍胸脯。
見十三少微微笑,斬釘截鐵地道:“那別人不讓咱們過年,咱們該怎麼辦?”張家猜出她的意思,還裝腔作勢推託:“大帥讓我護好你,讓你護好女眷,咱們全有事在身!”
“這不是女眷到了!”
“可大帥說你也是女眷,你也得留下不是。”張家狡黠地回答。
慧娘乾脆瞪眼:“實話告訴你,這幾天我尋思着,那些人是不會讓咱們好過的。我想呀,他們不讓咱們過年,咱們得讓他們過年嗎?”
十三少有了笑容:“離這裡最近的,三天可到的,是臨安郡王的外圍王城!”張家是最搗蛋的一個,他和十三少能處來,搗蛋性質只會比十三少高,不會比十三少低,一拍大腿:“着!走走走,不走的是小的!”
“換衣服!正好,隨便把幾個能幹匠人接回來。”十三少身上還是她過年的貂皮衣服,早讓雪打溼。
見她拍馬入城,張家在後面嘀咕:“女人,就是一會子換衣服,一會子用點心。”說歸說,還是跟進去。
一刻鐘後,負責護送這一撥的平江侯樑源吉覺得可以安定,府中蕭夫人一定帶人重做酒菜。來要酒菜吃時,聽到一個吃驚的消息。
“不在?”樑源吉大驚,轉身就要去找,驚慌失措:“壞了,路上丟了。”一想不對,誰能把她丟了?
她刀馬全嫺熟。
見奶媽們有擔心,又不是很擔心,正在起油鍋炸熱圓子。樑源吉先順幾個吃着,熱辣香甜,說一聲:“這裡有海米。”
“是啊,全是大個的,剁碎放的。”陳媽媽聚精會神地搓圓子,羅氏在揉麪,馮媽媽在看火。樑源吉吃了兩個,就對她們神色有幾分把握,賠笑:“告訴我去了哪裡?免得大帥說我丟了夫人。”
奶媽們給了一聲:“哎呀,”再沒有了下文。
樑源吉愣住,哎呀這是個什麼地方?
慧娘等人已奔出幾十裡,雪深馬難行,也行得飛快。跟她去的,粗壯的水蘭、小鬼、張家和封安。
就五個人,去臨安郡王府搗亂去了。
本着我不能好生過年,你們全不要過年。
頭一個,尋上臨安郡王!
……
民間過年風俗,從初一到十五都是有說法的正日子。慧娘帶着張家等人趕到臨安郡王的外王城時,正好是初五。見這裡繁華熱鬧不比京中以前差,飛金走銀的花燈,紛至沓來的小吃,滿街的油香,逛街人的脂粉香,往幾個人的鼻子裡衝。
人人手裡拿着幾串子吃的,吃得肚圓腹滿。水蘭大口咬一個肉圓子,嘟囔:“這比俺娘弄的好吃。”張家看這滿街的人,心想人堆裡來上一下子,準保大亂自己踩死自己。小鬼和封安正在討論:“真的!”
“假的!不是銀的,全是錫的!”
慧娘在這場面上,完完全全的震撼!滿街百姓們滿意的笑容,嶄新的衣服,垂甸甸的袖子。這是一個富庶的地方,他們滿意度也很高。
在一處酒樓上坐下,居然還有說書的。和這裡相比,蕭護佔的幾座城都是打了又打,恢復生息也要一年以上的窮苦地方。在那裡,給人吃飽飯就是好的。而在這裡,飲食多種多樣,就是酒也有好幾種。
“客官不喝燒酒,那我們還有米酒,這幾種您慢慢挑。”小二殷勤待客,更讓慧娘心中開啓一扇大門。她從頭一回出京是爲家人逃難,心中憤懣認爲天下人都是對頭到第二回隨夫君造反,認爲夫君什麼都對,就差膜拜蕭護爲造世主;到現在的是出山後認爲郡王們全該殺,只留一個小皇帝就行了。
而此時,她面對行人微笑,不禁茫然。她以爲民心全在大帥那裡,她以爲大帥日理萬機就叫好,她以爲同甘共苦最難背離。而看看面前,樓上的人呼兒將出換美酒之態,樓下人新年喧鬧鬥金錢。
苦難的民心,艱辛的戰役,激憤的人羣……全在慧娘心中瓦解。她甚至對着面前熱氣騰騰的菜餚手足無措,失神地道:“這裡真熱鬧呀。”
張家挾菜,卻不滿地道:“這是王城附近才這樣!我們路上來的城池,和我們那裡猜不多。”張家頗能領會十三少話中含意。慧娘心中解開不少,嫣然一笑:“你說得很對。”對着不住燃放的鞭炮,油然生出這要是大帥的城池該有多好。
在她手中,一切人心全應該是大帥的。
說書的人敲一聲檀板,大聲道:“話說蕭護這反賊,出了山以後……”旁邊有人酒醉後喊:“反賊,殺了他!”
“殺到江南去!”
一個孩子尖聲:“搶走雞和鴨!”
酒樓上人全鬨然而笑,在這笑聲中,慧娘悵然若失,人心二字,不是輕易可以得來的。見小鬼氣得臉發白,水蘭瞪眼睛尋找是哪個小鬼,慧娘輕敲桌子:“不必,我們不是來爭這種氣的!”
反而又喊小二:“上你們最貴的菜。”一桌子人中間,就算蕭夫人慧娘是最鎮定的,她悠然自得,帶着細品美酒的樣子,耳朵尖起來聽後面的調侃笑語。
有人在逗那小孩:“搶雞和鴨沒意思,殺到江南去,還能幹啥?”小孩子想想,尖聲又道:“搶走他媽媽!”
“哈哈,你要搶的是修腳媽媽還是淘糞媽媽?”
樂聲中,水蘭的娘是奶媽,從大帥起都恭敬地稱呼爲“媽媽”。水蘭想了想,把手中吃的魚刺骨頭全留下來,包在一個帕子裡。
接下來污言穢語,不是招呼蕭護的,就是招呼蕭夫人慧孃的。“聽說大帥生得小白臉兒似的,專一靠臉盤子打仗。有一回和那個烏蒙國什麼公主交戰,讓公主馬上赤手而擒……”
慧娘問張家:“烏蒙國有公主嗎?”張家頓時哈哈大笑,問說話的人:“兄臺,烏蒙國有幾個公主,兄弟我可還沒有娶妻呢。”那個人正說得上勁,讓打斷,沒好氣地對張家粗皮糙臉白一眼:“人家要英俊。”
張家扮個鬼臉兒:“我打扮打扮還行。”
這些話也沒能把下面的話打岔掉,又說蕭夫人,說得口沫噴多遠:“……那小模樣,絕對狐狸精託生,她一見到蕭護,就哭天抹淚兒的求,家人死得冤啊,自己受多少磨難啊,你們想想,她一個女人從京裡到關外,沒幾個男人怎麼能過去……”
說書的不高興了,把手中檀板重重頓幾頓,卷卷袖子沉下臉:“列位啊,你們不聽,我可就輕閒了。”
慧娘這一桌子子,除了她以外,都瞅那說話陰損的人。慧娘反而好笑:“吃飯,咱們還得去找幾個匠人,只怕到晚上才吃。”張家大口扒飯,從碗邊兒上眼神陰沉的瞪那胡說的人;小鬼把個筷子在手裡一動一動,問封安:“我一筷子出去,能把他牙打掉吧?”水蘭默默地把手中魚刺骨頭積累得更多,想到馬上可以報復,笑得陰陽怪氣。
他們很快吃完,再多呆下去可以殺人。見那個小孩子隨家人下樓,張家道:“你們在前面掛茶館簾子的街口等我。”他先下去。小鬼也起來:“我吃多了。”水蘭跟他後面:“我也是。”慧娘笑容可掬看着,問最後一個封安:“你也想走?”
封安摸摸腦袋:“我,我陪姑奶奶。”只有主僕兩個人往前面走。餘下的三個,張家對小鬼使個眼色。小鬼點點頭,頭一低,飛快地從說話小孩的父母身邊走過,手中握住飛抓一角,在女的胸前勾了一下。
勾過以後自己嘻嘻,頭一回耍這樣無賴,感覺不錯。
那女的尖叫:“不好了……”又一個人上來,在男的懷裡一拍,男的也大叫:“有賊!”夫妻兩個人一起去追。餘下的小孩子正在跟上,一隻手扯住他。水蘭笑嘻嘻帶着他到路邊兒:“小弟弟,在這裡等。”
取一塊碎銀子晃幾晃:“認得這個嗎?”
“銀子。”小孩眼珠子亮了。
“喜歡嗎?”水蘭又取出一塊,兩塊在手裡,足有一兩,見小孩眼珠子亂晃,頓時暈了:“喜歡。”
“喜歡我送你一大包,不過,你得跟着我念幾句拜年的話。”
小孩笑得滴下口水:“是爹爹孃教我念的吉祥話兒嗎?”他雙手作揖:“祖公公新年好,叔公公新年好,給壓歲錢吧。”
水蘭笑得她很單純她很善良:“就是這些話了,跟着我念,我給你很多銀子!”她先念頭一句:“娘有幾個爹?”
再一伸手指頭,小孩聰明地回答:“一巴掌!”
水蘭大樂,取過小孩子帽子,袖子裡取一包子東西放裡面,往小孩子頭上一蓋:“你就在這裡慢慢地念,銀子全在帽子裡,等會給你爹孃看,他們看到聽到喜歡,多給你買果子吃。”小鬼在人堆裡招手,水蘭笑嘻嘻走了。
片刻,小孩的父母親罵罵咧咧回來,當孃的掩住胸前,罵道:“挨千刀的該死的,讓老孃找到,老孃殺了你!”
見到自己孩子還在路邊站着,夫妻大喜:“小寶呀,你還沒有丟啊。”小寶站着不動,小臉兒似紅蘋果:“娘有幾個爹?”
再小手一扇:“一巴掌。”
再念:“一巴掌夠不夠?”
再兩隻小手一起扇:“不夠!”
當爹孃的氣白了臉,聽自己寶貝兒子再伶俐地念:“不夠怎麼辦?”再笑得小嘴兒張着:“街上找!”
“啪!”一巴掌打在小孩子臉上。他嗚嗚地哭起來,頭上帽子歪下來,裡面魚刺骨頭灑得他滿頭滿臉都是。嶄新的衣服,頓時花了。
“死小鬼,沒調教,跟你爹一個德性……”
“賤婆娘,老子只看一眼,就知道你水性楊花……”
路上忽然熱鬧起來,讓本來就熱鬧的街道更擠得不透風。慧娘伸長脖子看,見張家三個人回來,全笑得不行。水蘭扶着腰:“我不行了,笑死我了。”張家促狹地問:“踹三腳準好!”水蘭罵他:“不要你管!”
慧娘看在眼中,若有所思。當下不問三個人做了什麼,只看街上人頭攢動都往一個地方去,就知道他們掀起的是什麼熱鬧。十三少翻個白眼兒,小不忍則亂大謀,知道不?不過十三少不說,只道:“走吧。”
先去找張家的親戚,那個打鐵的。張家是三歲時來過,後來父母俱亡,張家又在當兵,再沒有來過。
“一株老槐樹,”張家唸叨。
小鬼問:“歪脖子嗎?”他看到一圈兒歪脖子樹。水蘭問:“你沒看錯?”她對着幾個衚衕口的老柳樹。
封安打哈欠:“快快。”
慧娘則認真看這裡的人物衣着,側耳聽他們的拜年話語。從不緊不緩的話語中可以聽出這裡沒有經過戰亂,和他們對臨安郡王的愛戴。
慧娘眼前又出現那封信,心想此人當斬,居然還有人愛戴!可沒有辦法,臨安王把這裡治理得不錯。
怎樣才能讓他失去民心?讓這裡的百姓們獻城?心向大帥呢?
慧娘站在這異地的城池裡,想的是這件事情?
不出來不知道,一出來嚇一跳。原來不是所有人都不喜歡郡王,也是的,他們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他們祖祖代代在這裡,天高皇帝遠,只知道郡王們的恩德。
找到張家親戚,見他作坊裡擺着無數刀劍,已認到得張家。主僕幾人裝成買刀劍的,試了幾把刀,果然鋒利得好。這就張家報出名姓,讓鐵匠一通大罵:“滾!如今你跟着反賊,還敢來找我造反!”
拿個鐵塊把張家往外趕,就差要報官。張家出來後,氣得要在他屋後放把火,再在大街上放把火,讓這裡大亂:“讓他住不成!”
此時天近黃昏,大雪飄飄。慧娘在雪中仰面對於,悠悠道:“要是放把火就能依順,那倒簡單得多。”給張家一個安慰的笑容:“消消氣,我們晚上還要去看臨安王的王宮。”
一把火,可以燒掉繁華城市,卻燒不掉他們對大帥的仇恨!
此時,孫珉正在自己宮中過年。他新寵的側妃潘氏,是去年新選上來的小家碧玉。沒有半點兒貴族少女的矜持,活潑可喜,人又最狡黠。正帶着宮女們作新舞,舞蹈以擒拿蕭護爲主題,孫珉看得正開心時,見一個人走上來,在一角悄悄的行個禮。
臨安郡王馬上起身,正爲他倒酒的潘氏一愣:“郡王去哪裡?”孫珉在她發上撫一把:“酒多了,下去散散心。”
潘氏忙道:“我陪郡王去。”又悄聲兒的道:“前天也是說酒多了下去散心,結果遇上王妃,就再不回來。”
孫珉又要笑:“這次一定回來,不會偏了你。”走出幾步,潘氏還在對他看着,噘起了嘴。孫珉到一側殿角,見那個人走進來,是自己私下裡派往京中接寧江侯的護衛。
見除了護衛再沒有別人,孫珉心中又是一回的失落,強打精神:“怎麼?蕭護不許嗎?”私下裡派出去的人,只能是讓蕭護髮現,被他阻攔。
孫珉一直想救京都,怎奈那時候他和韓憲王也不消停。好容易消停,就是蕭護出山。郡王們確認是蕭護本人沒有死,這才各自干戈,勉強爲歡。
其實你防着我,我防着你,大家心中清楚。就是小兒女訂下親事,也不過是一道薄薄的屏障。有如窗戶紙,一捅就開。
臨安郡王微嘆:“接不來舅父,不是讓天下人都笑我?”護衛跪下來,卻沒有太多的羞慚。這一回不是他接不來,而是……他道:“是寧江侯爺不願意前來。”
“啊?這這這,怎麼會?”臨安郡王心底頭一個想法,就是舅爺竟然棄我?他最擔心的就是沒有老臣扶持,他再不喜歡先帝,也得把“老臣”這兩個字,牢牢握在手中。
他敢罵蕭護造反,不就是老臣們只擁護皇族?
在聽到寧江侯不來時,頭一個想法,孫珉對寧江侯起了疑心。可見他們之間的盟約十分不穩,大廈傾倒時,只爲一個小小蚊穴就可以了。
這疑心,自然不能讓護衛看出。孫珉只是驚歎:“舅父,是誰的脅迫?”眸子深處卻認真觀看護衛面上神色。
第一眼的神色,纔是不可僞裝,而又最真的本能反應。
護衛面上一片迷惑,像是他也不解,他也有和郡王一樣的糊塗。他就如實回話:“寧江侯在亂民手中受傷頗重,屬下去的時候,見到他臥於牀上,並沒有別人看守。蕭護說他不進京,的確一直沒有進京。京中,如今還是歸原指揮使田將軍所管,府門外,也沒有人看管。寧江侯看完郡王的信,就說他年邁不願離鄉,又有一句話轉告郡王,讓郡王好自爲之。”
孫珉心頭亂了。
好自爲之這話,可褒可貶。
作爲褒意,好自爲之是勉勵的話;作爲貶意,就是意有不滿,是一句諷刺的話。你好自爲之吧,我可再也不管你了。
孫珉難掩面上沮喪,反覆地問寧江侯在京裡的情況,護衛一口咬定:“這話只能是他自己說出的,再沒有別人在身邊。”
臨安王在自己滿面灰心喪氣以前,揮手讓他離去。官場上風雲,臨安郡王比護衛瞭解的要多,也不需要蕭護親自看着,只消一句話告訴寧江侯:“你的家人全在我手上,”寧江侯就不敢動彈半步。
見窗外夜色沉沉,不時有民間煙花和宮中煙花閃亮天空中,把雪花映成七彩斑斕。孫珉在這斑斕中長長嘆一口氣,蕭護怎麼會不阻攔?
他一定是有更巧妙的法子,巧得讓別人都看不出來。
沒有寧江侯,孫珉有失臂膀的感覺。他失的這個臂膀,不是兵將;論兵將,臨安王自認不比蕭護差到哪裡,只有陣法上不如他,近年來在苦練陣法。論民心,孫珉心想這還用比嗎?三國時劉備受擁護爲什麼?是他是中山靖王的子孫,中山靖王是漢景帝的兒子,漢武帝的異母兄長。又有一個劉秀,年幼家貧,生活無着,後來有很多的人擁護,不僅是劉秀本人能幹,還有一條,他是劉邦的九世孫,也是漢景帝一脈。
孫珉想自己家譜,祖父是先帝的叔祖父,與當時的老老先帝是一母同胎。又順便想到韓憲王,這個讓人頭疼的韓憲王,他的祖父也是老老先帝的親兄弟,一母同胎。
這兩個郡王最強,就是他們的血脈十分純正。這兩個先祖父原本另有就就封地的地方,可他們分別相中韓憲和臨安兩處封地,娶了當地的郡主,倒把原本應該的韓憲和臨安的兩個兒子全擠跑,另去就封地。
從血源上來說,如今的臨安王、韓憲王和大成長公主最近。這樣的家譜,在和蕭護爭皇權時,是獨佔上風。
要是再有先帝老臣,就更好了。
而寧江侯,他居然說不來……
孫珉悶悶上來,居然把答應潘側妃回酒宴去的話忘記,他苦思民心二字,走出殿外,吩咐道:“外面走走。”
便衣出來。
潘側妃在殿中跺腳生氣時,臨安王已出宮,見到街上火樹銀花不夜天,才露出笑容。這樣好的地方,舅父怎麼可能不來?
看來,要自己去往京中看看才行。
見街上耍百戲的,孫珉才訝然想到潘側妃,不過他沒有回身,也沒有讓人去告訴潘側妃一聲。想來自己等下回去到她房裡,潘側妃自然嗔怪解開。
臨安王漫步行着,見到前面一家鐵匠鋪子里居然開着門。臨安王對鐵器也管理很嚴,心想大過年的還開門,難道有什麼事情不成?
再就是外地來的客人?看他出什麼價格。價格高,臨安王也允許一部分鐵器流通。想最近敢往自己的來購買刀劍的,也只有幾個暫時和氣的郡王。
這鐵匠鋪子不小,開在二道街上。大門微開,可以見到裡面的人。一個人高頭粗壯,臨安王暗想,這是個好漢,不知功夫如何?
再看另一個人,臨安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甚至揉揉雙眼,再定睛一看,沒有錯!那肌膚白嫩,讓燭光映出紅暈的人,眸光流彩,正是蕭夫人封氏!
她怎麼會在這裡?
孫珉對身後人使個眼色,更小心地湊過去。而他身後的房瓦上,小鬼和對面鐵匠鋪子屋頂的封安打個手勢,兩個人悄悄的身子掩住。
來的人是誰?小鬼還沒有看出來。不過看他氣勢不同,走路就和別人不一樣。又帶着幾個從人,都目光如炬,是會功夫的人。
這個人不是一般的人。
放風的兩個人準備隨時示警。
見爲首的一個人正在偷聽。
裡面慧娘悅耳動聽的嗓音,因她扮相小,清脆嗓音就不會讓人太懷疑。她裝出來富家子漫不在乎的紈絝樣子,握着一把刀:“掌櫃的,你們這裡一斤鐵多少錢?”
“鐵受官府管制,是這個數。”鐵匠比劃一下。
見外地來的小公子又問:“這刀什麼價兒?”
鐵匠回答過。慧娘微微笑:“加上稅,你這力氣出得不少,得的錢卻不多。”鐵匠笑一笑:“打仗呢,這刀已算是漲了價格,不過官府管制,進價又高些,我們生活卻還可以過得。”慧娘再進一步:“過得的生活,不如有錢的生活,你說是不是?”
孫珉聽到這裡,忍俊不禁。這是自己的地盤,蕭夫人你膽子也太大,敢來遊說我的匠人們?聽她的話語,看那張微側的面容,越看越中看。肌膚好似玫瑰花般柔細,如果摸一把……
臨安王不由自主想到這裡,自己失笑,摸一把?
收斂心神,把她留下來不是用來摸的,是用來挾制蕭護。臨安王不想再多聽下去,回身悄悄打一個手勢。
這手勢才起,就見對面屋頂上有人大喝:“快走!”閃電般的白光疾飛而來,同時一個人跳下屋頂。
“王爺小心!”
兩個隨從一起上前擋住,見是一道飛抓,不中就回。主人,是一個少年,瘦高個子,形容清秀。
面上一笑,讓人發自心底的軟了。
小鬼賣笑是不遺餘力,一笑過後,見兩個人才愣,手中飛抓又詭異而出,直襲另一個人面門。“呀!”那人滾倒在地才躲開,同時大叫:“這小子泛壞!”
心中才爲這笑容想難道是熟人,那笑容親切的,好似哪家孩子。沒想到,他上來又是一下子。
封安才溜下屋頂,手中握着着火的東西,準備四處起火。聽到那人大叫,嘻嘻一笑,小鬼的笑,可以震天下。
水蘭早一步奪門而出,爲夫人送上刀!
慧娘拔刀,珠光閃亮中,認出來孫珉。她微微含笑,還有心情問好:“臨安王,新年好啊。”手中刀卻不客氣,“唰唰唰”三刀,直逼孫珉要害!
孫珉手中也是寶劍,用力架住,劍對住刀,也心情不錯的回了聲好,再笑道:“蕭護手中無人,婦人也派出來?可笑呀可笑,蕭夫人,你不如跟了我,可以有一世的榮華富貴。”
這登徒子的口吻,讓慧娘氣白了臉,面上笑容不再,罵道:“虧你也是郡王,你是街頭無賴嗎?”
孫珉更要笑,更是輕薄口吻:“爲了你,本王願意當一回街頭無賴。”還輕佻地回了一個眼神過去。
要知道蕭夫人,可生得不錯。
有人大喝:“我平生最愛殺的,就是無賴郡王!”張家手持他興州得的寶刀,捲起狂風直劈下來。
孫珉這纔看到有一個護衛身首異處倒在地上,孫珉心痛的叫了一聲:“不要放走他們!”又定定心痛,把惱怒全押在慧娘身上,冷笑道:“婦人,你本該是暖牀焐腳的人才兒,這戰場,不是你來得的!”
寶劍橫出,接住張家用力的又一刀!
慧娘得了空閒,見水蘭對一個護衛吃力,水蘭從小學的是丫頭,只是有一把子力氣,功夫是見縫插針地學,戰孫珉精良的護衛佔在下風中。
見明珠閃亮,一刀過來,那護衛往後就退,水蘭上前一劍取了他的性命,得意洋洋:“我還能再殺一個!”
又去取另一個護衛。
此時街上亂了,火一處一處起來。新年裡人人守歲,不會傷到人,只是大家倉促逃出家門,大呼小叫不絕於耳。
小鬼張家護到慧娘身前,水蘭在認路:“夫人快走!”慧娘一刀逼退孫珉,恢復鎮定,對他淡淡道:“天下大亂,皇權不在。不管老幼婦孺都有責任,說什麼婦人不婦人的話。臨安王,你不是女人生的嗎?”
臨走總算送了一句惡毒話給他,慧娘喜歡了,最後給了孫珉一個鄙夷的眼神,四個人且戰且退開。
當夜雖有雪,北風卻颳得火很快。封安放火似乎有一手,一路往城門外放去。風捲火勢,很多人擠得城門不得開,孫珉收到回報後,只能無奈:“算了!”
才說過算了,又收到一個消息:“蕭護集齊大軍五萬人,緩緩而進。”孫珉苦笑,這真是一對恩愛夫妻,一個來鬧事,另一個來接人。
從火起後,孫珉就一直在外宮門安排人救火,安撫城中百姓。不知怎麼的,飽讀詩書的孫珉一直回想蕭夫人的話:“天下大亂,人人有責,你看不起女人嗎?”
臨安王不佩服她殺烏里合,就佩服也是一時。殺烏里合是在亂軍中,人人有機緣都可以得手。
也不佩服她隨夫京中平亂,山中避險。嫁雞隨雞,是婦人本性。她又會功夫,不跟着才叫不對。
可今天,開始佩服她了。
她竟然敢幾個人就闖到自己王城中。
哪一個郡王的王城不是如鐵桶一般?
她竟然敢當面指責自己,天下大亂,人人有責?
孫珉在想,她是在說自己不配以後稱帝嗎?回想自己所做的事,也一直是爲着當皇帝當皇帝,爲民生計,沒有做過幾件得意事情。
在自己王城中善待百姓,這不能炫耀,只能算兔子護好窩邊草罷了。
身後走來有腳步聲,回身看,是嬌嗔滿面的潘側妃,她嬌聲笑着:“王爺,我們還在等您,”又悄聲兒地道:“樑側妃纔過來看了您幾回?還有王妃,我們精心爲討王爺喜歡,王妃卻說靡靡之音,王爺您看,我們全是爲您喜歡不是……”
她接下來說的什麼,孫珉一個字也聽不進去。對着寵妃精美妝容,臨安王又回想到那個刀若明珠的女子,蕭夫人……。
幾天後,蕭北手一指天邊,歡聲道:“大帥,夫人回來了!”
見一行人都高舞一支手臂,其實一個人手中明珠光放,微閃輕飄的,是她手中的刀在放光。蕭護也認出來,滿面笑容,一帶馬繮:“快去迎接!”
“大帥,我們回來了!”十三少的嗓音響徹天地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