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又回到亭子那裡坐下,可能剛吃過東西,似乎不覺得冷了。老三問:“還記得不記得去年的今天?”
她心裡一動,他真的是爲這個來的。但她不說她也記得,只淡淡地說:“你說有話跟我說的呢?有什麼話就快說吧,過一會渡口要封渡了。”
他好像什麼情況都摸清楚了,說:“十點封渡,現在才八點。”他看了她一會,小聲問,“你是不是聽別人說了——我以前那個女朋友的事?”
她更正說:“是你未婚妻。”這個詞實在是太正規了,但在當地口語裡,沒有一個跟“未婚妻”相應的土話。如果用“對象”或者“女朋友”來代替,又覺得沒到火候,不能體現出問題的嚴重性。
他笑了一下:“好,未婚妻,不過那都是以前的事了——,我們早就——不在一起了。”
“瞎說,你自己對大嫂說的,你有未婚妻,你還給了照片她——”
“我對她說我們在一起,是因爲她——要把秀枝介紹給我。她們一家都對我那麼好,我怎麼好——直接說不行呢?”他聲明說,“但我們兩年前就分手了,她——婚都結了。你要不信的話,我可以把她的信給你看。”
“我看她的信幹什麼?你不會編一封信出來?”她嘴裡說着,手卻伸出去了,問他要信。
他摸出一封信給她,她跑到路燈下去看。路燈很昏暗,不過她仍然可以看出是封分手的信,說老三故意迴避她,在外面漂泊,她等了太久,心已經死了,不想再等了,云云。信寫得不錯,比靜秋看到過的那些絕交信寫得好多了,不是靠毛主席詩詞或語錄撐臺子,看得出是有文化的,而且是文化大革命前的文化。
靜秋看了一下落款,叫“丹娘”,她脫口問道:“丹娘不是個蘇聯女英雄嗎?”
“那時的人都興起這些名字,”他解釋說,“她比我大幾歲,是在蘇聯出生的。”
靜秋聽說丹娘是在蘇聯出生的,敬佩得無法,而且一下就把她跟那個拿不定主意愛誰,跑去問山楂樹的女孩聯繫起來了。她自卑地問:“她是不是——好漂亮?秀芳和大嫂都說她很漂亮。”
他笑了一下:“漂亮不漂亮,要看是在誰的眼睛裡了。在我眼睛裡,她——沒有你漂亮——”
靜秋覺得雞皮疙瘩一冒,這種話也說得出口?一下就把他的形像搞壞了,又從“溼褲”公子變回“紈絝”公子了。試想,一個正派人會當着別人面說人家漂亮嗎?而且他這是不是算得上自由主義了?當面不說,背後亂說,開會不說,會後亂說,這不是毛主席批評過的自由主義傾向嗎?
靜秋知道自己不漂亮,所以知道他在撒謊,肯定是在哄她。問題是他這樣哄她的目的是什麼?可能轉來轉去,又回到那個“佔有”的問題上來了。她四面一望,方圓幾百米之內一個人都沒有。剛纔還在爲這個地方僻靜心喜,現在有點害怕自己把自己丟到陷阱裡來了。她決心要提高警惕,拿了他的也不能手軟,吃了他的也不能嘴軟。
她把信還給他,倒打一耙:“你把她的信給我看,說明你不能替人保守秘密,誰還敢給你寫信?”
他苦笑了一下:“我這也是沒辦法了,一般來講,我還是很能替人保守秘密的,但是——我不給你看,你就不會相信我,你叫我有什麼辦法?”
不知道爲什麼,他這樣說,令她很舒服,好像他在讚頌她的威力一樣。她進一步敲打他:“我早就說了,你這樣的人,能對她出爾反爾,就能對——別的人出爾反爾——”
他急了:“怎們能這樣看問題呢?毛主席還說不能一棍子把人打死呢,我跟她是家長的意思,不是我自己的意思——”
“現在是新社會,哪裡還有什麼父母包辦的婚姻?”
“我不是說父母包辦,我們也沒有婚姻,只是兩邊家長要促成這個事。說了你可能不相信,所謂幹部子弟當中,恰好有很多都是父母的意思,即使不是父母一句話說了算的,也是父母從小注意讓他們的子女多跟某些人接觸,只跟某些人接觸,所以到頭來,多少都有點——父母的因素在其中——”
“你喜歡這樣被包辦?”
“我當然不喜歡。”
“那你爲什麼要答應呢?”
他沉默了一陣:“當時的情況比較特殊,關係到我父親的政治前途——甚至生命,這事三言兩語也講不清,不過請你相信,這事早就過去了——,我跟她真的只是——可以說是——政治聯姻吧。所以我一直呆在勘探隊,很少回去——”
靜秋搖搖頭:“你這個人——好狠的心哪,你要麼就跟她好說好散,要麼就跟她結婚,你怎麼可以這樣——拖着人家呢?”
“我是要好說好散,但是——她不肯,兩邊家長也不——同意,”他低着頭,囁囁地說,“反正這事已經做了,你要怎麼說就怎麼說吧,但是你要相信我——,我——對你是真心的,我不會——對你出爾反爾的——”
她覺得他說這些話,完全不像他借給她的那些小說裡的人物的語言,反而象——志剛這樣的人會說的話,她有點失望,怎麼不是象書裡那樣的呢?雖然那些書都是毒草,應該批判,但讀起來的感覺還是很好的。她想她肯定是中了那些書的毒了,總覺得愛情就應該是那樣的。
她問:“這就是你今天要跟我說的話?好了,你說了,我可以回去了吧?”
他擡頭看着她,好像被她這種冷冷的神情驚呆了一樣,半天才說:“你——你還是不相信我?”
“我相信你什麼?我就知道出爾反爾的人不值得信任——”
他嘆口氣:“現在才知道爲什麼書裡總是寫‘只想把心掏出來你看’。以前覺得這樣寫很庸俗,浮誇,現在才知道這是——真實的感覺。不知道怎麼才能讓你相信,真的想把心掏出來——”
“心掏出來都沒人相信。毛主席說不要一棍子把人打死,好,我不打死,但是毛主席好像還說過,從一個人的過去,就可以看到他的現在;從一個人的現在,就可以看到他的未來——”
他好像被毛主席的話打啞了,大概在心裡責怪毛主席說話這麼不負責任,自相矛盾。她看着他,有點得意,心想誰叫你拿毛主席的大棍子打我的?毛主席的大棍子多得很,對付任何情況都能找到一根。
他看着她,說不出話,很久才低聲叫道:“靜秋,靜秋,你可能還沒有愛過,所以你不相信這世界上有永遠的愛情。等你愛上誰了,你就知道世界上有那麼一個人,你寧可死,也不會對她出爾反爾的——”
她被他兩聲“靜秋”叫得一顫,渾身發起抖來。她不知道他爲什麼叫她“靜秋”,而不叫她“小秋”或者別的什麼,她也不知道他爲什麼要連叫兩聲,但他的語調和他的表情使她覺得心頭髮顫,覺得他好像一個被冤枉判了死刑的人,在等候青天大老爺救他一命一樣。
不知道爲什麼,她就覺得自己相信他了,相信他不是個出爾反爾的人了。她說不出話,但越抖越厲害,深呼吸了幾次都不能止住她的抖。
他脫下他的軍大衣,給她披上,說:“你冷吧?那我們往回走吧,不要把你凍壞了。”
她不肯走,躲在他的軍大衣下繼續發抖,好一會,她才抖抖地說:“你——也冷吧?你——你把大——衣穿——了吧——”
“我不冷。”他就穿着個襯衣和毛背心,坐在離她兩三尺遠的地方,看她穿着棉衣,還在軍大衣下面發抖。
她又抖了一陣,小聲說:“你——如果冷——的——話,也——躲到——大衣下面——來吧。
他遲疑着,好像在揣摩她是不是在考驗他一樣,他定定地看了她好一會,才移到她身邊,掀起大衣的一邊,蓋住自己半邊身子。兩個人像同披一件雨衣一樣披着那件軍大衣,等於是什麼也沒披。
“你——還是冷?”他問。
“嗯——嗯——也——不是冷——,還是你——穿大——衣吧,我——我穿了也沒——用——”
他試探着握住她的手,她沒反對,他就加了力,繼續握着,好像要把她的抖給捏掉一樣。握了一會,他見她還在抖,就說:“讓我來想個辦法——,我只是試試,你不喜歡就馬上告訴我——”他站起身,把軍大衣穿上,站在她面前,兩手拉開兩邊的衣襟,把她嚴嚴實實地裹在裡面。
她坐在那裡,頭只有他肚子那麼高,她想現在他看上去一定是象有了毛毛一樣,肚子變大了。她不由得笑了一下,人也不那麼抖了。他垂下頭,從大衣縫裡看她:“是不是笑我象個孕婦?”
她被他猜中,而且他又用了”孕婦“這麼一個“文妥妥”的詞,她笑得更厲害了。他把她拉站起來,兩手拉着大衣兩邊的前襟,使勁裹着她,說:“這下就不象孕婦了——”但他自己很快抖了起來,說,“你——你把——抖傳給我了——”
她靠在他胸前,又聞到那種讓她頭暈的氣息。不知道爲什麼,她好像很希望他使勁摟她一樣,好像她的身體裡有些氣體,把她的人脹得泡泡的,需要他狠狠擠她一下才能把那些氣擠出去,不然就很難受。她不好意思告訴他這些,也不敢用自己的手摟著他的腰,只把兩手放在身體兩邊,象立正一樣站着,往他胸前擠了一點。
他問:“還——還——冷?”於是再抱緊一些,她感覺舒服多了,就閉上眼睛,躲在他胸前的大衣裡,好想就這樣睡過去,永遠也不要醒來。
他抖了一會,小聲叫道:“靜秋,靜秋,我以爲——再也不能這樣——了,我以爲那次把你——嚇怕了——。我——現在兩手不空,你擰我一下,讓我看看是不是在做夢——”
她揚起臉,問:“擰哪裡?”
他笑:“隨便擰哪裡,不過現在不用擰了,肯定不是做夢,因爲在我夢裡,你不是這樣說話的——”
“在你夢裡我是怎樣說話的?”她好奇地問。
“我做的夢裡,你——-總是躲我,叫我不要跟着你,叫我把手——拿開,說你不喜歡我碰你——。你——夢見過我沒有?”
靜秋想了想,說:“也夢見過——”她把那個他揭發她的夢講給他聽。
他好像很受傷:“你怎麼會做這樣的夢?我肯定不會那樣對你的——,我不是那樣的人——我知道你很擔心,很害怕,但我——不會給你帶來麻煩的——。我只想保護你,照顧你,讓你幸福,我只做你願意我做的事。但是你讓我摸不透,所以你要告訴我,你願意我做什麼。不然我可能做了什麼你不喜歡的事,而我還不知道。只要你告訴我了,我什麼都願意做到,我什麼都可以做到——”
她好喜歡聽他這樣說,但她又警告自己:這種話你也相信?他騙你的啦,這種話誰不會說?她刁難他:“我要你在我畢業之前都不來找我,你也做得到?”
“做得到。”
提到畢業,靜秋不可避免地想到畢業後的前景,擔心地說:“我高中讀完了,就要下農村了,我下去了就招不回來了——”
“我相信你一定會招回來的——”他剛說完這句,就解釋說,“我不是說如果你招不回來我就不愛你了,我只是有信心你一定會招回來的。萬一招不回來的話,也沒有關係,我可以到你下鄉的地方去——”
這個對靜秋來說,還真不是個問題,因爲在她看來,兩個人相愛,並不需要在一起的。關鍵是兩個人相愛,離得遠近都沒什麼區別,可能離得越遠,越能證明兩人是真心相愛。
“我不要你到我下鄉的地方去,我就要你等我。”
“好,我等你。”
她又得寸進尺:“我——不到二十五歲不會——談朋友的,你等得來?”
“等得來,只要你讓我等,只要我等你不會讓你不高興,我等一輩子都行——”
她撲哧一笑:“等一輩子?等到了,人也進棺材了——,那你爲什麼要這麼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