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汀丘宮

是夜, 回到客棧內,耿曙換上了夜行服,姜恆說:“那你快去快回。”

“快去快回什麼?”耿曙莫名其妙道,“一起去!”

姜恆當即來了興致:“一起去?我也可以去嗎?”

耿曙答道:“當然了, 不是說別離開我身邊麼?”

姜恆:“可這是去救人啊。”

“能顧得了你。”耿曙找出夜行服, 先前已用自己多出來的黑武服改過兩身, 讓姜恆換上, “若顧不上, 讓李謐死了不管了。”

姜恆:“……”

跟耿曙去救人, 他自然是一萬個願意, 但以姜恆那三腳貓功夫,想飛檐走壁明顯不合理, 耿曙既然願意帶着他, 姜恆當即興奮起來。

耿曙穿上了夜行服,身材顯得修長英氣,讓姜恆想起很久以前的項州。

“蒙面嗎?”姜恆說。

“蒙什麼面?”耿曙說, “你哥我是天下第二。”

耿曙還記得姜恆對他的評價, 他們誰也沒有提起死去的昭夫人,但姜恆真切地感覺到, 耿曙的武功應當確實很了得。

這是與羅宣直接對比,姜恆得出的結論。

因爲羅宣曾經在海閣內帶着他翻屋檐,需要三步,一步上窗臺, 一步蹬柱,再一步上檐。而耿曙一手摟着姜恆, 稍一蹬就上到屋頂了。

“我帶了秘藥,”姜恆緊張道, “運氣好的話,應當不用殺人。”

“你不想殺人,”耿曙答道,“自然不殺,點穴就行了。”

耿曙與姜恆穿過客棧屋頂,來到馬廄,上馬沿小路出城,將夜行服穿在裡頭,恰好趕上入夜前城門關閉前的一刻,順利出城。

口哨聲響,海東青登時不知從何處出現,展翅飛來。

“風羽!”姜恆道。

自從進西川的路上,風羽飛走後,姜恆就沒有再見過它了,畢竟這鷹明顯不是普通人能擁有的,識貨者一眼就能看出來。爲了避人耳目,耿曙便吩咐過幾聲,讓它自行離開。

“怎麼這時候回來了?”耿曙皺眉道。

“你讓它去哪兒?”姜恆問。

耿曙搖搖頭,最後道:“沒什麼,它應當是捨不得你。”

姜恆用手背觸碰海東青的後腦勺,耿曙說:“既然來了,把它帶着罷。”

八十里路,駿馬飛馳,兩個時辰便到,月上中天時,耿曙遠遠看見了汀丘離宮。

“救出來之後把他藏在哪兒?”耿曙說,“公主府裡不能去了。”

“我還沒想好。”姜恆說,“但被軟禁的太子一失蹤,西川一定會戒備,先將他放在咱們客棧裡罷。”

耿曙說:“萬一被查到下落呢?我可不一定能保住兩個人。”

“那就只好扔下他不管了,”姜恆答道,“方纔誰說由他去的?人各有命,隨他去就行。”

耿曙:“……”

兩人面面相覷,耿曙心道你這也太不負責任了,成天管殺不管埋的,把太子從牢房裡弄出來,一有危險就扔下不管,和捉弄他有什麼區別。姜恆卻促狹一笑,朝耿曙眨了眨眼,神神秘秘的,彷彿早有計劃。

汀丘離宮外,耿曙一步翻上了高牆,一身黑色夜行服隱藏在夜色裡,如同警覺的、修長的狐狸。

“守衛太森嚴了。”耿曙喃喃道。

“什麼?”姜恆在牆下滿懷希望地問,“裡頭有人嗎?”

耿曙面對牆外四名守衛,頗有點頭痛,伸手下去,將姜恆拉了上來,讓他站穩。

“跟在我後頭。”耿曙低聲說。

兩人身穿黑衣,沿着牆頂躬身通過。耿曙又擡頭看了眼月色,烏雲快過去了,一旦月亮顯現,他們的身體剪影便很快會被守衛發現。

耿曙在假山後下牆,讓姜恆藏身黑暗裡,握着帶鞘的劍,低聲道:“在這裡等,沒叫你別出來。”

假山外守着兩名侍衛,且全無視線死角,耿曙擡頭,只見海東青在離宮高處天頂下盤旋。

月亮出來了,照在汀丘離宮寂寥冷清的宮殿羣上。

姜恆遠遠看着耿曙,只見耿曙擡手,手指併攏,前揮,猶如帶兵時做了個“進軍”的手勢,甚至沒有發出半點聲音,那海東青便“唰”的一聲俯衝而下,化作一道影子,射向兩名守衛!

守衛頓時嚇了一跳,喊道:“什麼東西?!”

耿曙又五指一撒,海東青飛上牆頂,兩名守衛同時擡頭,被嚇得不輕,一人說道:“扁毛畜生!”

趁着這麼一瞬間,耿曙已悄然到了兩人身後,兩聲悶響,守衛倒地。

姜恆只覺眼前一花,回過神來,耿曙已回頭,說:“出來罷,換上他們的衣服,穿在夜行服外頭。”

姜恆試了守衛鼻息,耿曙不悅道:“沒有死,我又不是殺人狂,取他們性命做什麼?”

姜恆這才放下心,朝耿曙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是不是太囉嗦了?”姜恆嘆了口氣,他也知道,想在這個世上活下去,太仁慈只會爲自己招來殺身之禍,但他實在無法像刺客一般,因爲侍衛擋了路,就把他們一劍捅死。

“沒有,”耿曙爲姜恆穿好侍衛服,說道,“你心中有仁義,我很喜歡。走罷。”

說着,耿曙拉起了姜恆的手,快步繞過迴廊,前往離宮寢殿的方向。姜恆哭笑不得道:“你就是哄我,我常在想,羅望有個缺點,都說慈不掌兵,他不大適合當上將軍。”

“不,”耿曙停下腳步,擡頭望向飛旋的海東青,答道,“我是當真這麼想,恆兒。你知道嗎?那天以後,我常常後悔,靈山的災難,也許就是上天給我的懲罰……”

姜恆“噓”了一聲,拉着耿曙藏身柱後,又有巡邏的守衛過來了。

姜恆望向耿曙,在這沉默裡,耿曙的眼神一目瞭然——他也在自責,如果當年他不是如此冷漠對待人命,也許一切從此都會截然不同。

但這裡也許沒有辦法,必須要殺人了,因爲前方有四名守衛,稍有人喊叫起來,都將驚動外頭等待輪值的上千人,以及在侍衛房中睡覺的守備。

耿曙拇指輕輕彈出烈光劍的劍格,一手按在劍柄上,將姜恆擋在他的身後。

姜恆卻輕輕拉了下耿曙的衣袖,掏出一炷香,晃亮火折,嘴脣稍動,意思是“讓我試試”。

他點燃了香,迷香在走廊內蔓延,不多時,侍衛們昏倒在地。

耿曙點了點頭,穿過去,到得花園後長廊內,兩人與提着燈籠巡視的侍衛打了個照面。

“換班了?”那人距離甚遠,並未發現情況有異。

“歇會兒罷,”耿曙在雍國平時常與侍衛打交道,熟稔內廷規矩,說道,“老大睡了,弟兄們正等你開一局去。”

換了姜恆,這時候鐵定會露餡,對方竟是毫無疑問,答道:“那就辛苦了!”

接着便轉身離開。

耿曙朝裡頭望了一眼,見裡頭是個書房,門口侍衛開始換值。

“你去吧,”耿曙低聲說,“我在外頭守着。”

姜恆於是推門而入,整個離宮內全是侍衛,書房外的守備反而用不着多少。

在那書房正中央,坐着一名很精神的年輕人,他一身單衣,體格健碩,耳下有一道很淡的胎記,手腕健壯有力,雙目極有神,與姜恆想象中的太子謐完全不一樣。

李謐是名年近三十的武人,有着自然而然的當兵氣概,兩道傳承自李宏的劍眉更添英氣,且高鼻深目,繼承了少許西域人的面部特徵,眼瞳中帶着一點點棕金色,不似中原人的漆黑瞳孔般純正。

李家的西域血統傳承到他身上,已經很淡了,這名混血太子,卻還是很好看的。

“我這就睡了,”李謐手裡拿着一卷書正讀,看了眼側旁的竹杯,隨口道,“添點水就退下罷。”

姜恆想了想,須得如何朝李謐明示自己的身份,說服他跟隨自己離開,但有些話在這裡長篇大論地說起來,不一定能勸服李謐,何況他也不一定就會憑三言兩語相信自己。

“殿下在讀什麼書?”姜恆說。

“百戰而勝,非善之善者也;不戰而勝,善之善者也。”李謐隨口道,“兵家。”

“夫用兵之法,全國爲上,破國次之。”姜恆走到一旁,拿起水壺,給李謐添上杯中冷水。

李謐擡眼,一瞥姜恆,說:“不錯,不戰而屈人之兵,方爲全勝。”

姜恆答道:“殿下都這個年紀了,我勸您就不要讀孫子了,讀點別的罷。”

李謐放下書,望向姜恆,正要發怒時卻隨之一怔,變了神色。

姜恆添完水,誠懇道:“這些字,分開看,殿下都能看懂;不過連在一起,您就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耿曙在房外聽着,視線投向月夜下盤旋的風羽,以風羽的飛翔路徑得知,侍衛的換班正從離宮北面朝南邊有條不紊地推進着,待得東南處被他們藏在假山後的昏迷侍衛被發現,全宮就會馬上產生警惕。

“我怎麼就看不懂了?”李謐不悅道。

“看得懂,就不會糾結於‘不戰而屈人之兵’上了。”姜恆無所謂道。

“此話怎講?”李謐意識到面前此人一定不是侍衛,放下書,認真盯着姜恆,“還請小兄弟賜教。”

“不戰而勝,是最好的辦法;但百戰而勝,纔是沒有辦法中,最好的辦法。”姜恆認真道,“我要問殿下一句,《孫子》十三篇中,有沒有一篇在講述‘不戰而勝’?”

“沒有。”李謐答道。

姜恆稍一攤手,意思很明顯,那便是了。

“十三篇六千餘字,俱是在講述‘戰之道’,所以讀孫子,即是學‘非善之善’。至於您想要的,不戰屈人之兵的策略,在《孫子》中隻字未提。殿下不過是無勇氣一戰,想在《孫子》裡找點安慰罷了。”

李謐沉默不語,站起身來,走到姜恆面前,稍稍低頭看他。這話實在是刺中了李謐的心病,“戰”在最近的數年裡,於代國,是最常出現的字眼。但去與誰一戰?倚仗什麼一戰?李宏假想的敵人,乃是連同北雍汁氏在內的東方四國,李謐卻最清楚,他們最大的敵人,正來自於自己。

他敢與父親爲敵麼?不敢。

“你是哪一國人?”李謐說,“這是我代國王室的家事。”

“你父王要發兵,”姜恆耐心地說,“這就不是家事了,是天下人的事。殿下,我受全天下的百姓之託,冒着極大的風險進離宮來救您,您願意出去堂堂正正一戰麼?”

李謐沉聲道:“我要是不跟你走,你能奈我何?”

“無可奈何。”姜恆認真道,“那麼我們就只能用別的辦法來止戰了,採取‘非善之善’。”

“你想刺殺我父王?”李謐忽然感覺到了危險,旋即對其生出的,卻是惋惜與同情,“我勸你還是走罷,從哪裡來,回哪裡去。”

“汁琮我都敢下手,”姜恆說,“我不介意試試。”

李謐頓時一震,想起了不久前,太子靈昭告諸侯國君的那封信,送到西川時,他便私拆了一次,看過裡頭的內容,並被徹底震驚了。

這天底下,還有人敢去刺殺汁琮?居然還得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