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述職卷

“我來看看……”

姜恆接過宋鄒遞來的書卷, 宋鄒又行了簡單一禮,姜恆以晉禮迴應。以官員品級來算,姜恆身爲前朝太史,乃是四品, 品級最高, 耿曙比姜恆低了半級, 爲從四品, 宋鄒又比耿曙低了半級, 是爲五品。

“很好。”姜恆說, “宋大人治縣當是一把好手, 民生、防務俱井井有條。”

宋鄒答道:“仰仗天子王威。”

兩人又朝並不存在的“天子”虛一拱手。末了,姜恆傷感地嘆了口氣, 按着太史替天子巡視地方的規矩, 在文書上作了留注,查閱稅收。

“你們嵩縣真有錢,”姜恆又感慨道, “怎麼能這麼有錢?”

宋鄒汗顏道:“大人過譽了。”

“有多少錢?”耿曙問道。

來到嵩縣後, 耿曙按太子瀧的囑咐,沒有來過問本地政務與稅收, 當然,他也看不懂稅簿,宋鄒要玩什麼花樣,耿曙拿他完全沒辦法。

“很多錢, ”姜恆說,“將近你們落雁城的三成。”

耿曙:“你連落雁城的機密都知道?”

姜恆說:“這些事對老百姓來說是機密, 對明眼人來說,可算不上。”

“雍國窮兵黷武, ”宋鄒說,“軍費開支甚劇,自然不能同日而語。”

“是啊。”姜恆笑道,“宋大人想把這些錢怎麼花?”

五年前,嵩縣就是天子領地中不多的稅收來源,始終支撐着姬珣朝廷的花費。洛陽之戰後朝廷盡毀,一年又一年,嵩縣於是將這些錢收歸縣庫,留待來日所需,呈現於姜恆面前的,則是一個巨大的數目,足夠養一支兩萬人的軍隊了。

如今大爭之世,三千人的規模,可安居樂業一方,守護縣城。一萬人之軍,可駐一城一關。兩萬人,已是公侯封地級別。擴軍到十萬人,六城之數,足可與五國一爭短長。

“我說了不算,須得有代表天子的文官前來,才能調撥。”宋鄒看看耿曙,又看姜恆。這筆賬,他沒有在耿曙佔領嵩縣時拿出來,而是直到見到姜恆時才進行出示,已非常明確地表示了他的態度。

“太史大人接下來有何打算?”宋鄒反問道。

“我說了也不算。”姜恆從側面回答了宋鄒的問題,說,“天子已崩,洛陽盡成廢墟,神州大地,滿目瘡痍。難得宋大人仍在此地堅守。”

宋鄒沒有問姜恆這幾年裡去了何處,只沉吟不語。

姜恆道:“只希望有一天,能有人繼任晉廷之位,讓神州再歸一統。奈何天子無嗣,這個人,又要上哪裡去找呢?”

宋鄒說:“當今五國王族,與晉廷俱有姻親之緣,於血緣而言,大家都有資格,對不對?”

“說得是。”姜恆心裡早就清楚。鄭國也好,樑國也罷,代國、郢國,乃至雍國汁氏,往上追溯三代,都曾與天子王室聯姻。真要說起血緣來,五國都有繼承權。

宋鄒又道:“但這個人,還須謹慎選擇。”

姜恆擡眼,看着宋鄒。宋鄒認真道:“下官的述職完了,這些日子裡,還請太史大人多照看着嵩縣。”

姜恆起身與宋鄒互一行禮,宋鄒離去。姜恆知道這傢伙雖什麼都不說,卻心下雪亮,嵩縣昔年爲天子領地,無人來動。洛陽坍塌後,各國也只是一時懶得來搶奪。但看眼下情況,再不認真對待,嵩縣舉城覆滅,已在頃刻之間。

“這傢伙不是好東西。”耿曙忽然說。

姜恆說:“他不過是心繫往昔,堅持着,從晉室暮年活着過來的一名老臣而已。”

姜恆回到耿曙身旁,隨手爲他整理衣服,就像小時候一般,耿曙習慣穿一身黑色,只因當年他要做許多事,養活弟弟,黑袍更耐髒,這個習慣便隨之保留了下來。

“總這麼坐着,不累嗎?”姜恆說,“以前沒見你這麼規矩。”

“習慣了。”耿曙調整坐姿,又拍拍胸膛,說,“來,讓我抱着你。”

姜恆哭笑不得,要推開耿曙,說:“天天抱着,像什麼樣子?”

“許多年沒抱你了,”耿曙說,“聽話。”

黑色束身武服,暗金腰帶,黑襪,耿曙與其說像個將軍,倒不如說像個刺客,那身黑色,更添肅穆氣氛。

姜恆則一身雪白,搬開耿曙一腿,枕在他的大腿上,拿着稅簿瞄了兩眼,再擡頭時,看見耿曙的雙眼。他始終在看他,無論何時何地,從他們重逢那一刻起,耿曙便幾乎從不挪開目光。

但凡姜恆離開他的視線有一會兒,耿曙便顯得不安急躁起來,開始渾身不自在。而當姜恆靠近他時,那煩躁的氣勢又被漸漸平息。

“你就不問我想做什麼嗎?”姜恆倚在耿曙懷中,用書拍了拍他的側臉,忽然覺得耿曙有時也有點傻。

“不重要。”耿曙說,“我想開了,在落雁城,玄武神君面前,我許過一個願,只要你能回到我身邊,我什麼都可以放棄,拿我的一切來換都可以。現在,是我兌現諾言的時候了。”

聽到“落雁城”三個字時,姜恆的表情發生了少許變化,耿曙意識到他不喜歡自己談雍國的事,便說:“待你休息好了,咱們就走。”

“去哪兒?”姜恆翻身坐起,朝耿曙說。

“你想去哪兒就去哪兒。”耿曙拉起姜恆的手,低頭看他的手背,認真地確認着。從一個人的手上,可以看出,他有沒有受苦。他觀察過,終日服苦役之人,手背與養尊處優的王族,是不一樣的。

姜恆的手就像從前一樣,手指修長,肌膚猶如凝玉,從這點上看,耿曙至少可以確認,他沒有吃太多的苦。

“我都聽你的。”耿曙說。

姜恆想了想,又說:“我不能走,不能去隱居,王在死前交給了我很重要的東西,這是個責任,咱們的責任。”

“我沒有要隱居。”耿曙又重複道,“你去哪兒,哥就跟着你去哪兒,咱們永遠也不分開了。”

姜恆一瞬間以爲自己聽錯了,但耿曙的表情,卻無比認真。

“我要是去代國、樑國、甚至鄭國,”姜恆說,“和你的養父開戰呢?”

“跟着你。”耿曙想也不想便道。

姜恆哭笑不得,又說:“萬一我要殺你的人民,殺你那位太子弟弟,殺你父王,殺你姑姑呢?”

大爭之世,贏家通吃,輸家滅門,這不是危言聳聽。

耿曙短暫地猶豫了一下,只是短短一剎那,說:“那我也沒辦法,殺罷,我親自去動手,我願意當個恩將仇報的人。”

“這是我自己選的,隨便天下人怎麼罵我。爲了你,我什麼都可以做,只要你別離開哥哥。”

姜恆呆呆看着耿曙,但他旋即明白到,如果有選擇,耿曙還是不希望與雍國爲敵。

“你與他們有感情。”姜恆鬱悶地說,心裡想,他的兄長被汁家養了四年,已經變成他們的人了。

這次耿曙沒有回答,別過頭去,短暫地將視線投向他處。當然有感情,養條狗都會有感情,更何況人?

但他很快便轉過頭,看着姜恆的雙眼,說:“我不在乎,恆兒,只要你好好的,什麼我都不在乎。”

姜恆知道,那話是耿曙對他自己說的,就像在堅定某種信心一般。

“我再想想罷。”姜恆決定不再與耿曙談論這件事了,耿曙說得不錯,在這世上,他們只剩下彼此了,他們相依爲命,還有什麼,不能爲此讓步的呢?

但雍國實在不是他想選的,選擇雍國,只有一個可能,就是另外四國的國君全死光了。

在離開海閣之前,汁琮還是他第一個要殺的人。只因大家都在下一盤棋,結束大爭之世,而汁琮是唯一不守規矩的人,他不是棋手,他是殺手。

無論如何,必須讓他先出局,剩餘的棋手,才能按照這個千年來便已制定的規則,繼續下去。

“哥。”

入夜時,姜恆與耿曙躺在榻上。

耿曙側頭,看了姜恆一眼,將他抱在懷裡,在他側臉上親了親,又親了一下他的額頭,就像小時候一般。

只因耿曙小時在母親身邊,聶七總會親吻他,她是名情感熱烈而外放的越女,從不掩飾自己對兒子的愛,換了姜恆,便幾乎從未與母親親近過。其後耿曙來了姜家,便偶爾會以母親聶七的習慣,親一下姜恆的臉來表達對他的疼愛。

但現如今,姜恆忽然覺得有點難爲情,稍稍推開耿曙,笑了起來。

“怎麼?”耿曙有點不樂意了,在他的習慣裡,姜恆還是五年前,不,更早,七歲時的那個孩子。

姜恆卻已經長大了,這些年裡,哪怕與羅宣朝夕相處,羅宣也幾乎沒有抱過他。那夜在太子靈面前,他更朦朦朧朧,開始懷疑起了某些事。

姜恆說:“別鬧我……”

這個反抗卻激起了耿曙的某種征服欲,他按着姜恆的肋下,開始捏他。姜恆頓時大叫起來,不住掙扎,卻壓根無法掙脫耿曙,耿曙的手臂就像鋼箍一般,牢牢鎖住了他。姜恆叫得眼淚都出來了,開始踢耿曙,耿曙又不由分說地將他按在榻上。

“你越來越不聽話了,恆兒,”耿曙帶着威脅,低頭注視身下的姜恆,“抱也不願意了?親也不行了?”

說着,耿曙表達了“我非要這麼做”的強大意志,摁着姜恆,把鼻樑抵在他的鼻子上,來回蹭,就像塞北的豹子舔舐自己幼崽的動作。

這次姜恆沒有抵抗,稍稍擡頭,也在耿曙額頭上親了下,滿臉通紅,笑着看他,那笑容足夠融化一切。

這些年裡,姜恆的笑意從來不似這幾天這麼多。

這些年裡,耿曙的話也沒有像這幾天般這麼多。

耿曙總想爲姜恆做點什麼,可他長大了,不再是當初那個事事聽他的、見不到他就四下焦急找尋的小孩兒。他也有了自己的主見,開始與他爭吵。這不免讓耿曙有點難過。

可耿曙對人的理解很單純,他只將這些簡單地歸結於他們很久沒有見面,弟弟還有一點在生他的氣,需要慢慢地哄。

耿曙把這個吻視作姜恆依戀的迴應,視作他們重逢以後,姜恆對他那充滿控制慾的舉動的迴應,瞬間讓他的內心變得柔軟起來。

耿曙也低下頭,在姜恆的額頭上親了一下,順勢放開他,臉頰上帶着紅暈,這一刻,他找到了過去的姜恆。

耿曙非常幸福,那是難以言喻的幸福。

姜恆讓耿曙睡好,給兩人蓋上被子,天越來越冷了,年節也快來了。

“天子金璽在我的手上。”姜恆忽然道。

耿曙還在回味方纔那一瞬的滋味,側頭看了姜恆一眼。

“你說過了。”耿曙正色道,“別拿出來,也別讓人知道。”

耿曙很清楚,金璽一旦現世,勢必將再掀起一場腥風血雨。

“我把它交給誰,誰就可以稱繼任天子之位。”姜恆朝耿曙說。

耿曙答道:“天下人不會承認的。”

耿曙哪怕不涉政務,對天下局勢亦有所瞭解,一國得金璽,必將招來其餘四國的討伐。

姜恆說:“黑劍也在我手上。”

耿曙道:“你也說過了,我不想要。”

姜恆轉身,拈起耿曙胸膛上的玉玦,沉吟不語。這是星玉,耿曙既然繼承了它,使命就是守護天下王室正統。

而另一塊,此刻就在太子瀧手中,換句話說,耿曙代替他,承擔了他們父親的責任與使命。

但姜恆現在還不承認這個使命。

耿曙的手指圈起姜恆頭髮,無意識地玩了一會兒,又在他肩上輕輕一拍,制止姜恆亂摸的手。

“別玩。”耿曙臉上帶着慍色,側頭朝姜恆說。

姜恆的某個壞習慣又來了,便哈哈笑了起來,他玩了一會兒耿曙的玉玦,又順着他的胸膛,摸了摸他的腹肌,接着就像從前一般,帶着報復的意味,開始折騰耿曙,逗他玩。

“怎麼還是喜歡玩棍兒?”耿曙沒有行動,也沒有拿開姜恆的手。雖然姜恆下意識的這個動作太逾界,耿曙卻覺得很受用。

“好了,”耿曙更不自在了,“你自己沒有麼?玩你自己的去。”

姜恆笑着放開了耿曙,忽然道:“哥,你成親了麼?”

耿曙有點意外,他們再見面後,耿曙就全忘記了這件事。

“不算吧,沒有,嗯還沒。”耿曙含糊地答道。

姜恆懷疑地看耿曙,耿曙問:“你呢?”

姜恆說:“我當然沒有,我上哪兒成親去?你定親了?嫂子是誰?是雍國給你說的親事?”

姜恆想起在鄭國所聽到的傳聞了。

耿曙答道:“還沒見過她,可我不想成親了,再過幾天,我會寫一封信,送到王廷去,讓他們替我退了這樁婚事。”

姜恆答道:“爲什麼?”

“不爲什麼。”耿曙說。

姜恆說:“嫂子一定是很漂亮的姑娘。”

耿曙答道:“沒有嫂子,我已經決定了。”

姜恆莫名其妙道:“爲什麼?”

耿曙答道:“說了不爲什麼。”

姜恆皺眉,看着耿曙。耿曙最後解釋道:“我找到你了,所以不想成親,沒意思,有你就夠了。”

姜恆哭笑不得,說:“我不會走的,哥。”

“不一樣。”耿曙有點固執地說,“我的心思,只夠放在一個人身上。我沒法照顧好她,同時照顧好你,反正我倆也不曾見面,認識都不認識。她會嫁個比我更好的人,更何況,我也不是什麼王子了。”

姜恆忽然有點感動,在這點上他沒有勉強耿曙。

“你呢?”耿曙說,“你想娶一個怎麼樣的女孩?”

“我不想成親。”姜恆說。

“你是嫡子,”耿曙說,“我是逃生子,這不一樣。”

姜恆本想說點什麼,但耿曙那話,是以很平淡的語氣說出來的,沒有半點怨氣,他知道話中沒有弦外之音,而耿曙也是他在這世上,唯一不用去揣度對方用意的人。

“我的心思,也只夠放在一個人身上。”姜恆說。

“哦,”耿曙說,“那個人是我麼?”

姜恆笑了笑,轉身背對耿曙,說:“我睡了。”

耿曙便從身後摟着姜恆,緊了緊手臂,在這靜夜裡安然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