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上, 耿曙胸膛前玉玦閃爍,長身而立。面對一衆朝臣的質詢,太子瀧則緊張得兩手不住發抖,看着耿曙。
“麾下兵員幾何?”太常問道。
“十二萬。”耿曙沉聲道, “兩萬五千騎兵, 由我率領, 充當前鋒, 務必過王都, 直取嵩縣, 以嵩縣爲第一個據點, 以抗擊來自樑、鄭的二國聯軍,因爲回過神後, 他們必然會展開反撲。武英公主, 則率領第二支軍隊,於玉璧關、洛陽、嵩縣之間駐防,預備協助我狙擊中原部隊。”
“其後的兵力裡, ”耿曙又說, “須得將兩萬儘快派到玉璧關,這一路由曾宇將軍帶兵, 形成南下的東路兵馬……”
太子瀧忽然走神了,只見耿曙視線不看羣臣,集中在他的臉上,隨口回答朝臣疑問時, 稍一揚眉,示意他清醒點。
“殿下?”耿曙稍稍皺眉, 打破了沉寂。
太子瀧馬上回過神,點了點頭。
“預計時間?”兵府參軍又問。
“今歲入冬前, ”耿曙道,“嵩縣可得。末將已與太子殿下作了詳細布置,具體請看地圖。”
太子瀧示意,侍臣於殿上徐徐展開地圖,一如海閣中的水墨神州,沿玉璧關往南方,耿曙以硃筆先前所作的標記,入關後先經樑西平原,繼而進王都洛陽。通過靈山峽谷,再沿古道形成一把尖刀,深入中原心臟,延伸至樑、代兩國的邊境上。
“嵩縣古稱‘武陵’,是兩國交兵之地,”耿曙說,“與代國接壤,原爲代國領土,其後卻被樑國強佔,兩國多年爭搶,未有定論。”
管魏:“大雍若得此處,無異於一塊關內飛地,難守易攻,四面受敵,又是晉人遺鄉,需要耗費極大心力,殿下,您果真如此作想?”
“不錯。”耿曙說,“難守,但只要守住,從長遠看,所得遠遠大於所失。經太子殿下籌謀後,與代國修好議盟之舉已定,代國將是我們的盟友,此處入關,最重要的目的,就是樑國。除此之外,鄭、郢二國,極大可能將按兵不動。”
雍國除卻用兵之外,也將派出大量的說客,前往關內諸國,或陳恆利弊,或許以重金,讓各國暫且持以觀望態勢。
當然,這就是管魏的工作了。
一旦選擇了嵩縣成爲玉璧關以南,中原的第一個據點,便可逐步蠶食樑國。耿曙又開始沿着樑國邊境,推進他的軍隊佈置,從洛陽往東北,沿嵩縣往東南,猶如半月形般,棋子不斷擴散,最終環繞樑王都安陽。
太子瀧說:“現如今,更重要的一點,則是不能讓關內四國,再次形成新的聯軍。這點我會爲王兄您保證。”
代國已有示好之意,汁琮會見了代國使者後,得到了一個相當明確的意圖——短時間內,代武王願意支撐汁系雍國的南征之舉,前提是作爲交換,兩國將設法瓜分中原的領土。屆時只要長江以南的郢國出兵支援樑國,代武王便將出兵,襲其後背。
現在唯一的變數,就是位於東海之濱的鄭國了。但耿曙有信心,哪怕太子瀧的外交使臣,不能成功說服鄭國國君,他也有自信,足以抵禦樑、鄭兩國聯軍。
汁琮道:“如此,王兒便預備出征,先往玉璧關,與武英公主會合。朝中各府,須得全力配合,不可延誤戰情。”
耿淵琴鳴天下的第十三個年頭,天下王都淪陷的五年後,雍國大軍於玉璧關下再度集結,大戰將再起。
夏季最後一場暴雨匆匆而來,山洪爆發,樑地西南方的山澗下,衆多村莊被毀。而中原以北的黃河一帶,亦發生了十年難得一遇的洪水。
姜恆途經照水縣時,黃色的洪水已浸沒了大半個城市,城中進不去,他只得在漲水後的碼頭一側等待船隻。到處都是拖家帶口的逃難百姓,一場洪水,淹沒了一整年的收成。
姜恆已在照水外等了足足三天,其間他憑着從羅宣處所學的、有限的醫術,幫家破人亡的百姓們看病、施針,並叮囑他們,儘快離開照水。
只因大澇後死傷者衆多,定有瘟疫橫行,這樑國南方的大城,說不得在冬天過後,又將掀起一場災難。
而安陽賑災的使者,仍舊遲遲不來。
第四天清晨,姜恆終於等到了一艘從上游而來的小船。
船伕袒露上半身,只穿一條滌水褲,小船僅容二人棲身。姜恆馬上喊道:“船家!船家!”
船伕遠遠地看了他一眼,是名青年人,對岸邊高喊的百姓們視而不見。
接着,只見姜恆遙遙甩手,接連三枚樑錢飛去,“噹啷啷”三聲,準確無比,掉在船頭收錢的竹筒裡。
這一手頓時引起了船伕的注意,及至稍稍靠岸,卻發現衆多百姓未曾爭先恐後地過來,而是帶着不捨,送別姜恆。原來那高喊聲,俱是想送這年輕人離開。
“你是誰?”那青年問道。
姜恆上了船,朝衆人揮手作別,再朝船伕認真行禮:“大哥好,我叫羅恆,是個大夫。”
下山後,姜恆念及當初王都告破,只不知道是否還有人認得這名字,萬一牽扯到金璽下落,只會平添麻煩,於是改了姓氏,用了羅宣的姓。
“從哪裡來?”
“江州。”姜恆答道。
“往哪裡去?”那年輕船伕又問。
“濟州。”姜恆又答道。
“去做什麼?”船伕持篙,在岸邊一點,小船順流而下。
“看病,救人。”姜恆嘆了口氣,答道。
“看病在哪兒都可以看,”年輕船伕無聊地說,“非要去濟州?”
“是這麼說。”姜恆說,“但是看病呢,總得找到最關鍵的地方。”
年輕船伕便不再多說,他的手勁很穩,小船在洪水中穿梭來去,很快離開照水。沿途不知有多少淹死的百姓屍體順流而下,水上漂浮着諸多木案、家當。順水行舟,常看見攀在樹上,大聲呼救的人。
姜恆便擡頭看着那些人,小船僅供二人容身,再上來一個,便要側翻,沉入水中,死無葬身之地。
那船伕對水中的求救熟視無睹,姜恆也不求他救人,兩人彷彿鐵石心腸,就這麼從這人間地獄徐徐穿過。
沿途遭荒的百姓不僅沒有少,反而越來越多,姜恆晚上睡在小船裡時,耳畔全是痛哭與慘叫聲。
“把耳朵堵上,”那船伕坐在船頭,說道,“否則睡不着。”
月明千里,姜恆側躺在船艙中,知道自己佔了船伕的位置,說:“大哥,您去濟州做什麼?”
“我不去濟州,”船伕答道,“去哪兒,我也不知道。我在這河上划着船,看見誰淹死了,身邊有值錢物什,便打撈起來,拿去換錢,以此過日子。”
翌日,世界一片寂靜,陽光投入船中時,船伕在外頭說:“到了,下船罷。”
姜恆摸了身上,想再付他點錢,船伕說:“船資夠了,去罷,生逢亂世,好好活着。”
姜恆來到船頭,只見濟州西面環水,東側倚山,入城的平原前,聚集着數以十萬計的百姓,全部擠在了濟州城門外,人頭攢動。
姜恆在岸邊下船,面朝遠方的這一幕,回身卻見船伕已慢悠悠地划走了,只得在岸邊三拜,送別這萍水相逢的恩人。
“怎麼進城呢?”姜恆喃喃道,“這人也太多了。”
對鄭國而言,這場洪災當真令人頭痛無比,樑國受災後不予理會,邊境上的百姓盡數涌入了鄭地。沿照水往潯水一帶,潯東、潯陽、潯北三城,直到國都濟州的近千里地,全是流民。
而更頭痛的是,雍國在玉璧關前集結了將近五萬兵馬。派出去的探子得不到任何消息,但大軍壓境,還有什麼意圖?自然是入侵南方了。
原本在濟州的鄭王年事已高,不久前遷往越地療養,未來的繼承人太子靈則負責鎮守國都。逃難的百姓如何安置,尚是長期之策。面前最大的難關,則在於雍國的軍隊。
除卻王都洛陽之外,關內四國唯二與玉璧關接壤的,便只有樑與鄭,必須馬上召集全國軍隊,火速通知樑軍,前往王都洛陽遺址,以抵禦南下的雍軍。
太子靈與一衆朝臣討論過軍務,疲憊不堪,起身。
“殿下?”老臣封晗忙起身道。
太子靈說:“煩躁,出外走走。”
一名面容俊秀、看似猶如美貌女子的將領,開口卻是男子的陰柔聲線,說道:“越地與潯東的駐軍不能調回,八年前潯東一戰,須得提防郢國捲土重來。”
“知道。”太子靈整理袍服,眉頭深鎖,朝那將領答道,“請龍將軍派名信使到越地去,朝父王稟告,不必擔心。”
“您要去哪兒?”太史官又問,“殿下,外頭現在全是逃難的樑人,這等時候,國都實在沒有位置,接納他們了。”
太子靈答道:“儘快想辦法罷,分什麼樑人、鄭人?俱是天下人。”
太子靈扔下滿殿大臣,自言自語道:“天既不亡人,自有出路,總歸有辦法。”
哪怕太子靈早有準備,看見城下密密麻麻、近十二萬流民時,仍不免頭暈目眩。
十二萬人,足足十二萬人。濟州乃是崤山以東最大的重城,住民足有百萬數。此時拖家帶口逃難的樑人,已佔去了全城人口的一成。
“他們在做什麼?”太子靈站在城樓上,朝下望去。
此刻,十二萬饑民自發分作兩處,老幼婦孺聚集於城牆下,青壯勞力,則在城前的平原上排隊。
城防守將匆匆而來,朝太子靈稟告道:“殿下,有人在下頭,爲他們重新分戶。”
太子靈遠遠望去,心中充滿了疑惑,只見平原中央,聚集了上百人。而這近百人附近,則是猶如八卦陣圖般排列開去的隊伍。
在那陣圖中央,站着一個青年人,正是姜恆。而姜恆的身邊,有人整理着名單,將災民名字、戶籍作了分頭登記。
“他們的頭兒來了。”姜恆朝身邊的年輕人說,“給我一把弓、一支箭。”
其中一人遞給姜恆弓箭。
“公子,當心,”有人提醒道,“鄭國人不一定會接納我們。”
“試試再說罷。大不了離開這兒,反正都沒飯吃,有區別麼?”
這是姜恆抵達濟州外的第五天,國都四門封鎖,外頭的人進不去,裡頭的人也出不來,眼下十二萬人的安置,成爲迫在眉睫的問題。而太子靈召集羣臣,幾次想開門,都被朝臣勸住,他不能不管大臣們說什麼,每一個姓氏、每一個官職,都代表着鄭國舉足輕重的士大夫家族的利益。
姜恆看見城頭上,衆人簇擁一人時,便知正主兒來了。
接着他拉開長弓,流星一箭飛去。
“殿下當心!”
守衛軍將士頓時色變,太子靈卻雲淡風輕,注視那朝自己飛來的一箭,“噔”的一聲,箭矢牢牢釘在了城樓高處的木柱上,箭桿繫着一根布條。
上面寫就四字——出來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