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準備就緒後,湯丙奎清咳兩聲,站起來宣佈:
“現在開始抽壯丁。在抽壯丁之前,我們請嵩南鄉的卜基元鄉長給適齡青年們講話,大家鼓掌歡迎。”
掌聲稀稀啦啦地啪起來,站在適齡青年中的天勤,放眼一看,鼓掌的人都是那些鄉兵、保丁,還有就是坐在高臺上的那些人。掌聲過後,卜三好站起身,兩手一前一後地撐在桌面上,先清清嗓子,“嗯”一聲後,事先準備好的講話便衝口而出:
“後生們,你們是黨國的棟樑之材,是有志氣,有作爲,有前途的一代青年,黨國需要你們……”
在場的青年農民都笑了,這哪是卜三好的講話,這是前年這時候縣裡來的張督導講的話嘛。
“……蔣委員長,省上的督軍,縣政府的知事,都是器重你們的……”
臺下又有人鼓起掌來,也就在這裡,不知是誰點響了一個鞭炮。湯家祠堂的後山坡上,有人唱起了山歌,打斷了卜三好的講話。歌聲清脆高吭,但很悲涼.
映山紅花映山紅,壯丁血淚來染成。
我唱山歌訴青天,壯丁家屬淚淋淋……
“誰?又唱山歌,”劉春如“呼”地站起身,吼問道,“……。”
卜三好揮手製止劉春如,劉春如只好又坐下來。
江中慘死帥二柱,血染江水屍無存。
玉嵐挨鞭遍體傷,堂客山塘命歸陰.
陶家德福逃丁去,染病回家把命送……
山歌聲悲愴、淒涼,有人哭起來了。是誰?是帥二柱的哥哥帥大柱,是陶德福的父母陶明桂和他堂客,也有他們的鄉鄰們。臺上的卜三好,也裝模作樣地抹抹他那雙小眼睛,冰涼地說:
“鄉親們真是苦啊!”
天儉仁鳳肩扛槍,家中老孃吃菜糠.
可恨鄉保心狠毒,私吞壯丁優待糧……
臺下好多**聲喧譁起來!很多人知道,天勤家裡斷糧已久。臺上的湯丙奎低下頭,清咳兩聲,似乎沒聽見似的。劉春如氣得紅臉脖子粗,火竄上頂門,想暴跳起來!但是,卜三好用眼睛瞪他,只好強壓住自己的性子。
如今世道真黑暗,豺狼橫行民遭殃.
怒咒蒼天不長眼,窮人生路在何方?
壯丁抽到哪年月,嵩南何日見太陽?
臺下,羣情激憤,似乎一點着火就要炸開來,一雙雙噴火的眼睛瞪着臺上豺狼們。劉春如這時卻沒蹦,湯丙奎也沉住氣,卜三好咧?只見他揉揉小眼睛,小眼睛紅紅的。他說:
“鄉親們太苦,太苦啦!是我這鄉長冒當好,我對不起鄉親們。我卜某人向鄉親們認錯!”
“這倒不必!”適齡青年中一個人向前邊跨出來,他就是天勤。他大聲道:
“出壯丁,是我們適齡青年農民的事,這是冒話講的!但是,要我們出壯丁,也得叫我們走得安心,讓我們的家屬放心。我現在就問鄉長,你能讓我們安心走吧?我曉得,湯丙奎和劉春如早就想抓我的壯丁。我今天說一句話,只要你們讓我安心,讓我娘放心。我不要你們抽籤,我報名出壯丁!”
“嗬”?卜三好大吃一驚,這不是很好嘛?他使勁地鼓起掌來,大聲地叫好!而劉春如、湯丙奎咧?他們也大吃一驚,實在不解?兩雙眼睛望着天勤,差不多都呆了。
這時,田月先、慶福也站到天勤身邊來,同聲說:
“我們也報名出壯丁!”
“我也出!”帥大柱、章義鳳,還有臺下好多青年農民都這麼說。
這麼一個場景,卜三好高興得要跳起來。湯丙奎更不解了?劉春如莫明其妙地張大了咀巴,說不出話來,臉上說哭吧?不是哭,說笑吧?也不是笑。
臺下還更多的人不解?都是適齡青年的父母妻子。
天勤又大聲地繼續前邊的話道:
“讓我們出壯丁的人安心,讓我們的家屬放心!只怕你們做不到?”
“做得到,做得到的!”卜三好緊接着就說。
“去年,”天勤道,“湯丙奎、劉春如抓我哥田天儉出壯丁,我哥走啦,他們在我家裡抓了一年,隔三差五來一回,要吃要喝,臨走還要打發,搞得我家欠了三十塊大洋的債。年三十晚上來抓我哥,吵得我家過不成年。只到半夜後我哥回來,消去壯丁的差。我哥他在長沙已當兵兩個月,專程回家消壯丁差的。
“湯丙奎劉春如年三十晚上應承,賠我家三十塊大洋。還有三十二擔壯丁優待谷。可是到現在,我家還冒見到!正月初七,我娘和我去湯丙奎家接錢要谷,他一推兩天。現在又是快四十天了。鄉上、保上講話不作數!你說說看,我哥在部隊能安心?我娘在家能放心嗎?從年三十前到今天,我家沒有見到一顆米,天天吃糠咽菜。三十二擔優待谷都被湯丙奎、劉春如私分!這事,請你卜鄉長講句話。”
“這事?嗯!查證屬實,錢糧馬上送到你家。”卜三好講起假話來。
“還有我家,”說話的是章仁鳳的哥哥章義鳳,“劉春如和湯丙奎還私分我弟弟的三十二擔優待谷!卜鄉長,你也講句話。”
“送!送的,”卜三好哭臉裝作笑臉,也滿口應承。
“既是這樣,讓我出壯丁,我也願意,”講話的是慶福“慶伢,你出甚麼壯丁?”講這句話的是陶明柱。他上前來,把慶福往人多的地方拖,不讓站在前面顯勁。
“爹,你不懂。”慶福甩開陶明柱的手,繼續說:“前年八月和去年二月,劉春如、湯丙奎兩次抽壯丁,都抽我家,爹和我哥中壯丁。他們搶走我家兩條牛。不,現在是三條了!想讓我出壯丁安心,今天就讓湯丙奎給我家把牛送去!卜鄉長,你也講句話。”
“這?”卜三好這時連假話都冒得說了。
天勤這時又大聲道:
“劉春如和湯丙奎做的這些事,是貪贓枉法,要懲辦。今日在這裡,還有逼人命的罪犯!”
“誰?”卜三好一驚。但,還是假裝正經地問。
“這是三年前,有人剛來嵩南鄉,強姦了一個十六歲的少女。那少女跳進塘裡,用一塘清水來洗淨她受辱的身子。卜鄉長,你講句話,這逼死少女罪犯,要不要償命?”
“……”卜三好滿臉通紅,吱吱唔唔甚麼話也冒說出來。
“這個逼死少女的野獸,就是你!”田月先嗓門特別大,“卜基元!”
“你這是血口噴人!”卜三好跳起身,大聲斥責田月先。
“有人證!劉春如是你的幫兇!”田月先回敬卜三好說。
“你們這是造反!”劉春如再也沉不住氣了,怒吼道。
“是!是造反,是官逼民反!”天勤大聲地說。
“快!”劉春如顧不上看卜三好的臉色了。他衝到臺子最前邊,叉開兩腳,左手朝鄉兵一揮,右手舉着他那支左輪,歇斯底里地咆哮起來,“把他們三個抓起來!”
突然,“嘭”地一聲響,外邊有人放響了一個大炮爆竹。十個鄉兵也冒顧爆竹的響聲,一起朝天勤、慶福和田月先撲過來。就在這時,打祠堂門外衝進十幾個人,最前邊的是全身軍裝的黃玉嵐。只見他右手一擡,匣子槍“砰”地響了,子彈正中在劉春如左輪手槍的槍把上。劉春如右手猛地一震,左輪掉到地上來。
黃玉嵐身後衝出一個後生,兩手舉起一個炸藥包,向高臺衝去。炸藥包的引線已經點着,嘶嘶的火花直冒。慶福往前一蹦,幾步來臺前,彎腰撿起劉春如的左輪手槍,往後就跑。
黃玉嵐大聲命令那十個鄉兵道:
“滾!滾出去!誰敢動槍,我打死誰!”
鄉兵中有三個鄉兵見識過黃玉嵐的本領,轉身就往臺後跑。其餘的人一見,也跟着往後邊狂奔。
舉炸藥包的後生已經把炸藥包塞到臺下,一邊後退一邊大聲道:
“送你們上西天去!”
黃玉嵐身後有四個持槍的青年,拉響槍栓,持槍向前臺準備開槍!還有五六個拿梭標的青年,吆喝人們快從前邊退出去:
“快,炸藥包就要響啦!”
在前臺上就坐的卜三好、湯丙奎,豪紳甲長們,不知是誰喊了一聲:
“快走!”
前臺的人誰也顧不得平時的體面了,紛紛跳下臺去,打後門擁擠而出!
黃玉嵐身後一個高個青年,取去梭標頭,在標杆上套上一面紅旗,紅旗上呈現“黃家塅”三個大字。
炸藥包的引線早已着完,火花也沒有了。但,炸藥包卻未爆炸。原來是假的,這是黃玉嵐做的。
應花唱着山歌,從山坡上跑下來,迎面碰到帥大柱。她立刻從懷裡掏出一個紅布包,疊得四四方方的,順手一抖開,是一面鮮紅的紅旗。紅旗上三個金色大字“青龍鋪”。帥大柱把早已準備好的竹杆拿來,兩人把紅旗套在竹杆上,由帥大柱高舉着,向湯家祠堂大門跑去。
祠堂門前,被嚷出來的人們重新走進祠堂來。
在人羣的後面,帥大柱高舉着紅旗,衝進祠堂的大門。在他的身後,是山歌手應花,也跟着擠進了祠堂的大門。
兩面鮮紅的紅旗被兩個旗手高舉着,在高臺上飛揚。天勤幾個大步走向前,縱身跳到高臺上,向人們大聲喧布:
“鄉親們,我們青龍鋪、黃家塅的青年農民,爲反對抽壯丁,走到一起來了,抱成了團,聯合起來了!堅決不給國民黨當炮灰!”
天勤的話剛落,祠堂門外有人點響了一封千字長鞭,待鞭炮聲響過之後,天勤繼續用那洪亮的嗓門說道:
“鄉親們,我們這些適齡青年,都是土生土長的農民。我們今天舉旗造反,是被卜三好、劉春如、湯丙奎他們逼出來的!是被這黑暗的世道逼出來的!國民黨蔣匪軍在前方吃敗仗,到後方來抽我們窮苦農民當壯丁,替他們當炮灰。在我們嵩南鄉,打從前年八月起,到現在近兩年的時間裡,抽了一回又一回,中壯丁的都是我們窮苦農民。起先,我們並冒想到要這麼做,而是老老實實去抽籤。中籤的人也就老老實實地出壯丁。誰不想出壯丁,就只有出錢買壯丁。出壯丁的冒人回,買壯丁的搞得傾家蕩產,出壯丁不行,買壯丁也不行,就只能躲壯丁、逃壯丁,中籤的人一跑了事。可是,人跑了,家裡遭殃。用劉春如、湯丙奎的話講,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默神來默神去,就只有橫下一條心,走造反這條路,用造反來抵制抽壯丁。
“劉春如、湯丙奎他們抓壯丁,搞得我們嵩南人心惶惶,妻離子散,家破人亡,日子過得太苦啦。我們不抵制,不造反,能行嗎?不行!我們要生存,要找活路。只要他們再抽壯丁,再抓壯丁,我們就一直抗爭下去!國民黨快要垮臺了,我們不給國民黨當炮灰!卜三好、劉春如、湯丙奎他們也要垮臺了,我們要清算他們,清算他們的罪惡,鬥垮他們,捉他們遊壠,要象民國十六年一樣,讓嵩南鄉回到我們窮苦農民的手中!”
臺下歡騰起來,……
“事情就是這樣,”天勤待人們安靜下來後,繼續說,“對卜三好、劉春如和湯丙奎,我們越害怕他們,他們就越欺着我們來。我們不怕他們了,聯合起來反抗他們,他們就冒戲唱了,就逃走了!”
“他們冒戲唱了,我們可有山歌唱。”慶福說着,朝他姐姐應花招招手,應花來到臺前,慶福過去拉住應花的手,幫助應花爬上高臺。應花亮開清脆的嗓門,即興唱出山歌來。
陽春三月好風光呀,喲合喂,窮苦農民打豺狼囉,呀合咳。
推翻黑暗舊世道呀,喲合喂,嵩南山鄉紅旗揚囉,呀合咳。
山歌向着青天唱呀,喲合喂,窮苦農民喜洋洋囉,呀合咳。
不抽壯丁不徵糧呀,喲合喂,嵩南山鄉米糧倉囉,呀合咳。
喲合喲合喂囉呀合呀合咳,嵩南山鄉魚米鄉囉,呀合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