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劉春如也來一首,我念,你們聽。”天勤道:搶犯頭子劉春如,搖身一變帶鄉兵。
鄉兵隊裡衆鄉兵,土匪一羣全上陣。
明裡執行公務事,暗裡偷扒搶劫能。
兇殘本性他不改,橫行嵩南害鄉民。
天勤剛唸完,應花又想好一首:嵩南鄉長卜基元,外號人稱卜三好。
卜三好呀不害臊,吃唱嫖賭樣樣要。
口裡吃着窮人肉,嘴裡喝的壯丁血。
徵糧徵款緊,吞入腰包足。
翌日,青龍鋪集上。
剛剛升起的朝陽,離開東邊山嶺的視線,很快就騰空飛起。綺麗的朝霞,一瞬間變成金光燦燦,把大壩河邊的青龍鋪外那空曠的河灘地染成了一個紅色世界。高低不齊的房屋,向陽的一面,立即泛起了一片耀眼的紅光。近處山嶺,翠綠披金。遠處的山峰,出現了一個一個金色亮點。大壩河的水面上,靜靜流動的河水,從一片暗色的深藍中漸漸地浮現出一層金綠色,給青龍鋪集市帶來了一片奇異的色彩。
但,給集市帶來的另一個景點,是街道兩旁,高高的房屋高牆上,一張張紅色的、綠色的、黃色的、白色的紙上,一首首山歌躍然醒目。趕集的商販,上集市買賣東西的鄉民,都擁擠在貼山歌的牆下,有唸的,有唱的,有用筆抄寫的,是山歌給他們帶來了興趣?還是山歌寫出了他們的心聲?有一點都很清楚,山歌的歌詞中,把他們心裡想說的,想說而不敢說的話,全寫出來了。
“抓壯丁,抓得我們窮人苦啊!”
“湯丙奎、劉春如是兩個毒瓜,一點都不錯哩!”
“卜三好,真不是個東西!”
“嗬,兩個毒瓜中了紅炮子,怎麼冒打死他們咧?”
嵩南山鄉,原本是個山歌之鄉。在這塊土地上耕作的農民,辛勤的勞動之餘,總要喝幾句山歌,消除身體的疲勞。青年男女結婚喜慶,用山歌表達愛情和對未來生活的追求。放牛的伢子,砍柴的妹子,常常用山歌表達他們和她們幼小心靈上的美好願望。插秧、扮禾的季節,青年男女一邊勞動一邊對歌,對歌消除疲勞,帶來了愛情,充實了生活。只是近些年間,生活越來越艱難困苦,唱山歌的少了。尤其是抽壯丁,給山鄉農民帶來的痛苦,誰還有心思唱山歌呢?
但,用山歌表達心中的怨,表達眼中的恨,表示對世道不滿和抗爭,這可是一大發現!一張張瘦削的,枯皺的臉上,露出了笑容……當日晚上,有人用墨水在湯家祠堂白粉壁牆上,抄寫了兩個毒瓜和湯保長搶牛的兩首山歌,黑色大字,躍然在白色的牆上。在月光下格外顯目。更有趣的是,在保丁瘦麻桿的大門上,夜間貼上一首四句山歌:麻桿真不賴,籤筒捧得快。
五塊大洋錢,他把良心賣!
在牛糞塘鄉公所前院牆上,青龍鋪集上的山歌,都一首不漏地抄寫出來。同時,在嵩南鄉公所牌子旁邊,還另寫出一首四句山歌:鄉長初來嵩南鄉,糟踏少女喪天良。
今朝向你討血債,看你如何把命償!
大陽出山都一竹杆高了,鄉公所大門還冒開,牛糞塘的農民圍在鄉公所的大門前看熱鬧。有唸的,有唱的,還有跳的。爲甚麼?高興啦!
牛益善起得比後院的人誰都要早一點,聽見前院門外人聲熱鬧,光着腳板跑過來,誰知,不見不知道,一見嚇一跳。他大聲地喝道:“是誰幹的?如此大膽!還有王法沒有?”
圍觀的農民誰也沒有搭理他,紛紛一散而去。牛益善用手掌拍起了前院的大門,大聲喊道:“卜鄉長,快開門,反啦!反啦!”
卜三好懶洋洋地開門出來,問牛益善道:“甚麼事大驚小怪?誰反啦?”
牛益善用手指指牆上,沒有吱聲。
卜三好一看,大吃一驚。傻啦!一對小眼睛,睜得象兩個血紅的燈籠,紅色的胖圓臉一下變得慘白,又由慘白變成烏黑。但,他此時冒吱聲,也冒嘆氣,更冒跺腳。臉色的變化雖然很大,心中卻很冷靜。只輕輕地搖搖頭,轉身走進了鄉公所的大門。
本來嘛,卜三好初來嵩南鄉時糟踏少女,被糟踏的少女跳水塘喪身的事。牛糞塘的農民,誰個不知,哪個不曉!寫出來,不寫出來,又有什麼區別呢?自己犯下的罪,還逍遙法外,自己還不清楚?做都做了,還怕別人寫出來向你討還血債嗎?
牛益善對卜三好表現出的態度,大出意外!換了別人,早就雷霆大怒,抽娘罵街了!是的,他都不怕,我怕個甚麼?
劉春如聽牛益善講完鄉公所大門外的事情,氣得血充腦門,也不顧胳膊的傷痛,從牀上蹦起來,就往外闖。牛益善匆忙攔住他,大聲道:“你上哪裡去?”
“找卜鄉長去!”劉春如要推開牛益善,“讓他報告縣裡,派兵來清剿!”
“清剿誰?”牛益善一把抱住劉春如,問道。
“鄉民造反!”劉春如毫不讓步,“不抓他幾個,不殺他幾個還能行嗎?”
“抓誰?殺誰?”牛益善又問道。
“這?”劉春如答不上來。劉益善把劉春如拖到牀邊,使勁地按倒在牀上躺下。
“人都冒搞清,你就要抓人?殺人?”
“不要講,一定是湯丙奎他們保上的!”
“你肯定?”
“什麼抽壯丁啊,搶牛啊,都是四保的事!”
“四保的人能曉得卜鄉長那事?”牛益善反問劉春如說。
“……”劉春如又答不上來。
牛益善說:“等下我去四保,先查查看,回來再講如何辦?”
劉春如同意了,牛益善來到野雞衝,找湯丙奎。人還冒進屋,對面山上兩個砍柴伢子看到他,隨口就唱出四句山歌:小諸葛,心思亂,主意由他說了算。
鄉兵隊,幹壞事,一半有他牛益善!
牛益善聽後,氣得如骨頭卡到喉嚨中,有話講不出來。算啦,跟他們計較甚麼?只當冒聽見。
剛走到湯丙奎家前邊的禾場上,只見保丁瘦麻桿急急忙忙從大門裡跑出來,和牛益善撞個滿懷,牛益善扶住對方,問道:“麻桿,你這是幹甚麼來着?”
“冒幹甚麼,我把五塊大洋退給湯保長,買回我的良心!”瘦麻桿說完,急急忙忙地走啦。
牛益善聽罷瘦麻桿的話,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就在這時,湯九老倌罵湯丙奎的聲音,從屋裡傳出來:“好好的人不做,要做人上人。這下你做到啦!湯家祠堂的高牆上,你和劉春如兩個毒瓜,高高在上!”
“爹,你不要聽人胡扯!”是湯丙奎的聲音。
“還胡扯?瘦麻桿退你五塊大洋買回他的良心。你咧?你的良心咧?被狗吃啦!”
“……”沒聽見湯丙奎的聲音。
湯九老倌從湯丙奎房裡衝出來,出現在大門口,看見牛益善,兩人眼對眼,嘴對嘴,誰也冒吱聲。
就在這時,在湯丙奎家的後山坡上,傳來了山歌聲:湯丙奎,劉春如,兩個毒瓜一根藤。
……從這以後,在嵩南山鄉的山衝裡、田壠中,大壩河的兩岸,山歌聲聲如河水,似Lang潮,象海洋。窮苦農民在山歌聲中找到樂趣。湯丙奎、劉春如、卜三好他們咧?似乎要被葬身在這山歌的海洋中,他們不敢再抽壯丁了,不敢再抓壯丁了,也不敢向縣政府報告嵩南鄉有人唱反歌的事。他們明白:縣政府來清查,對他們又是什麼好事呢?難道山歌中唱的那些事,不是真的嗎?
直到入冬以後,抓壯丁又開始死灰復燃,上頭逼得緊,災難又一次地降臨到嵩南山鄉窮苦農民的頭上……卜三好在縣裡面沒吃到好果子。他從長沙回到牛糞塘,讓人把劉春如叫到跟前,手指頭敲着桌子對劉春如道:“今年出壯丁,我們嵩南鄉是倒數第一。看看,該怎麼辦?”
“唉——,”劉春如說,“你不講我也曉得,這四個月來,我養胳膊的傷,冒顧上管那事,都是我的錯!”
“你曉得就好。”卜三好兩眼死死地盯着劉春如,說道,“從現在起,你得給我上緊點!頭批該出的壯丁,年底之前一定要出!不能拖過大年三十。第二批的壯丁,明年春上,也要出完。要不,我交不了差的!”
“那就這樣吧。”劉春如答應說,“不過,光靠我們鄉兵隊還不行,好多事還得勞你卜鄉長親自出面。現在是保長不上緊,我們抓壯丁,保上不配合,到頭來還是空忙。”
“行啦,行啦。年前這幾個月抓緊,把頭批壯丁送出去!”卜三好一揮手,打斷劉春如的話,“過了年,我把各保的保長一個個找到鄉公所來,給他們念念緊箍咒。”
“那是再好不過的,”劉春如很佩服卜三好的主意,“尤其是三保的王保長,那咒要多念幾遍……”
“你算了罷!”卜三好不讓劉春如說下去,不願意再提王保長的事,於是立即轉過話題,似乎很關心地問劉春如道,“你的槍傷恢復好了嗎?”
“好倒是好啦。”劉春如惋惜地說,“只是,活動起來不如以前。這些天,我是天不亮就起牀練拳腳,總覺得現在的功夫比不上以前。當年我可是一個人頂牛益善他們四人……”
“別講啦,好漢不提當年勇!”卜三好不想聽劉春如說下去,“把抽壯丁的這齣戲唱好就行啦!”
“嗯。”劉春如點點頭,站起身來,往後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