廂房顯得有些空,夏湘的心卻被喜悅塞得滿滿。
然而,剛邁出廂房,夏湘便瞧見二管家候在那裡。
夏湘曉得,二管家是來接她去正房,陪老太爺吃最後一頓飯。
即便喜悅,即便想通了許多事,夏湘依然抹不去心頭那絲黯然。最不捨,莫過祖父。因爲,祖父老了,老人總是容易孤單。
夏湘拉着二管家的手,穿過桃樹間的林蔭小徑,邁過月門,慢慢朝正房走去。
剛走到廊廡盡頭,一個佝僂身影驀地出現在眼前,險些與二管家和夏湘撞到一起去。
二管家捂着胸口驚呼:“老張,你要嚇死個人啊!”
夏湘打量着眼前人,一身粗布麻衣,頭髮已然半白,乾枯而毛躁。臉上的皺紋深刻清晰,其間藏了許多苦楚和風霜,與祖父大不同。夏湘不認得這個老頭子,卻又覺得有些眼熟。
她歪着頭望向老頭兒,老頭兒同時怯生生地望向夏湘。
夏湘個子小,老頭兒不用直起腰,不用擡起頭,這樣低眉順眼,依然能夠望着夏湘的小臉兒,目光透着一絲急切。
“啊啊……”老頭兒伸手指了指夏湘,做了許多手勢,嘴裡卻說不出話來,只一味的發出“啊啊”的聲音。
啞巴?夏湘不由心悸。對眼前的老人生出一絲憐憫來。
二管家嘆了口氣:“你捨不得大小姐,誰又捨得?咱們心裡都不好受,可又有什麼法子?”
老頭兒的目光黯淡了下來,背似乎更彎了些,然片刻後,他便擡起了頭,望着二管家,用手比了比夏湘,又做了個奇怪的手勢。
“你……”二管家有些費解地問道:“你想跟大小姐去田莊?”
此話一出,老頭兒喜不自禁,連連點頭,望向大小姐的目光多了一絲哀求。夏湘忽然想起來了,這是府上的花農,曾來過自己院子修剪桃枝來着。
當時,老頭子一壁修剪樹枝,一壁歡喜又膽怯地望着夏湘,夏湘隨手拿了個父女餅遞給老人家,笑着說:“歇歇,吃個餅再修也不遲。”
她記得,老頭子慚愧又感激地接過父女餅,一邊吃一邊抹了把淚珠子。那時,夏湘還覺得古怪,只給了個餅子怎麼就感動成這模樣兒?
沒錯兒,眼前這個老人家就是府上的老花農。
忽然,一些從未見過的畫面驀地出現在腦海裡,讓夏湘心頭一陣慌亂。
畫面很美,很靜,很舒服。
桃樹下,老花農弓着腰撿花枝,小夏湘坐在樹下的小馬紮上,呆呆地看着。
池水邊,老花農將一小把紅紅的野生櫻桃送到小夏湘的手裡,笑容那般的小心翼翼。
雪地上,老花農將一副兔毛兒做成的好看護膝送到夏湘面前,啊啊地說着什麼,誰也聽不懂,小夏湘卻點了點頭。
牆角處、草地裡、柳樹下……許多許多畫面一一浮現,帶着似乎不屬於自己的情緒,突兀地出現在了腦海裡。
溫暖、委屈、心酸、感激,許多許多的情緒交相雜糅,讓夏湘的小臉兒越發僵硬了起來。
這是四年來,變成癡傻啞巴的小夏湘與老花農相處的點點滴滴。一個老啞巴,和一個小啞巴默默無言間生出的友誼,或是……親情?
大多都是兩人一左一右,並排坐在石階上,抑或馬紮上,不言不語,怔怔望着天空的畫面。
安靜而又溫暖。
夏湘不禁懷疑,四年來,這個夏府大小姐真的傻了嗎?然而,往事不可追,一切都成了虛無,只餘偶爾流露出的感情,提醒着夏湘應該相信,應該愛護的人。
夏湘終於明白了。
原來,那時桃樹下,老花農淚眼模糊並不是因爲自己給了他一張父女餅,而是看到自己不傻了,看到自己說話了,看到曾經那個跟他一樣不會說話的孤苦小姑娘展露笑顏,乖巧伶俐,歡喜激動地落了淚。
這個人,一定要帶走。
“這個我說了可不算,總要請示老爺……要不,我跟老太爺說說去?”二管家拍拍老花農的肩:“你這一大把年歲了,何苦往莊上折騰,在府裡不是挺好的?”
老花農看了眼夏湘,搖了搖頭。
夏湘不由腹誹,誰說跟我去田莊就一定吃苦?二管家也是個榆木腦袋。
“得,我幫你說說,成不成還得看老太爺的。”二管家拉着夏湘朝正房走去,沒有絲毫遲疑,很怕老太爺等急了。
夏湘回頭看了眼老花農,咧嘴一笑。隨後,她看到老花農的腰慢慢直起了一些,臉上浮現一絲歡喜的笑容來。
其實,要說的話早說完了,祖父已經沒什麼再囑咐夏湘的了。
夏湘便提起了廊廡下遇到的老花農。
“哼,”祖父悶哼一聲,有些不悅:“馬上你就出府了,不想着跟祖父多說說話兒,管那老張做甚?!”
這是吃醋了?夏湘一時無語。
誰知,祖父話鋒一轉,態度竟十分強硬:“老張不行!想要花農,祖父另給你找個就是。”
夏湘在祖父面前不願繞彎子,所以直言快語說道:“湘兒只是喜歡這個老僕人,並不是非要找個花農不可。”
不知這樣說祖父會不會更酸。
祖父依然強硬着:“誰都可以,老張不行!”
“爲什麼吶?”夏湘不解。
祖父似乎在猶豫,手指慢慢撫摸着細潤的甜白瓷杯子,思考片刻,隨後擡起頭:“這人不知根不知底,誰知心裡藏着什麼壞水兒?”
這便是理由?夏湘不信。
許是察覺到了夏湘驚訝又有些失望的目光,祖父咳了兩聲:“柳氏不是個好相與的,老張偏生是柳氏的人,你帶着他在身邊兒,有什麼好處?”
柳心頤?柳姨娘?老花農是柳姨娘的人?那腦海裡浮現的畫面是怎麼回事?既然是柳姨娘的人,爲何對自己這樣好?夏湘越發糊塗了,卻依然不願去懷疑老花農的用心。
“便是她的人又如何?”夏湘夾了個小包子,笑眯眯地說道:“便是她的人,也總會變成我的人。”
祖父驀地望向夏湘。
夏湘發覺自己失言了,連忙笑道:“湘兒這樣可愛,便是趙姨娘的人,都不會捨得害我,更何況是柳姨娘的呢。”
她心裡清楚得很,自從那晚偷聽了柳姨娘與父親的談話,夏湘便有種感覺,真正將自己恨入骨頭的,或許不是趙姨娘,而是柳姨娘。
沉默片刻,祖父嘆了口氣:“要帶着也行,只是……你得多個心眼兒,提防着些。”
看來祖父是同意了,夏湘抿嘴一笑,用力點了點頭。
大約半個時辰後,夏湘帶着乳孃、兩個丫鬟、兩個粗使婆子,還有老花農站在影壁前,與父親、祖父和蘇姨娘道別。
“跟個傻子有什麼好說的?”趙姨娘抿了抿鬢角,臉上透着一絲不屑與倨傲。
這句話聲音極低,只有柳姨娘聽得到。
柳姨娘沒有應聲,餘光掃了下週遭的人,皺了皺眉。她沒有心思跟趙姨娘說笑,沒有心思去享受將夏湘趕走後的歡喜,因爲她看到了老張。
老張要跟夏湘去田莊!
焦急,疑惑,不可置信,可這個檔口兒又能如何?老太爺和老爺雙雙點頭同意,讓老張跟夏湘去田莊,自己又有什麼理由將老張留下來?
驀地想起那塊血淋淋的絹布,柳姨娘止不住地顫抖,怨毒地望向老花農。
老張許是感受到了柳姨娘冰冷的目光,略擡起頭,眼中流露一絲擔憂與愧疚。
柳姨娘強壓着怒火轉過頭去,對夏湘的乳孃笑了笑,略略囑咐一些事情,客套地表示了關心。
老張默默嘆了口氣,眼中浮現一絲黯淡來。
夏湘要被送出府了,沒有人興高采烈,便是趙姨娘,也因着大張旗鼓來送個傻子,一時面色不豫。
故而,真正歡天喜地的,似乎只有夏湘和她帶走的一行人。
見一行人這樣開心,老太爺也稍稍放心了些,夏安的愧疚也少了些許。沒有不散的宴席,總有跨出門檻的時候。
夏湘率先邁過夏府大門,瞧見門外兩輛青蓬馬車,忽然想起去丞相府參加賞花會那時節,也是坐着這樣的馬車。
當時,是怎樣的榮耀?而今,卻物是人非,顯得這樣清冷可憐。
然而,並不是真的可憐。夏湘知道,祖父知道,身邊的丫鬟乳孃也知道。也許,應該讓更多人知道知道纔是。
她心思一動,扭頭穿過父親和祖父之間的空隙,朝柳姨娘和趙姨娘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