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京都時,天色已晚,大地顯得暗沉沉,偶有冷風吹過,乾枯的樹葉雜草沒了根,被風捲着在路邊盤旋。
夏湘下了馬車,看到兩盞大紅燈籠,看到石獅子上的紅色綢子,還洋溢着中秋的喜氣。
只是,夏湘心裡一片荒涼。她顧不得其他人,跳下馬車便跑到大門口,用力拍打門環。冷風吹在身上,鑽到袖子裡領口裡,夏湘渾然不覺,只是一直一直拍打門環。
直到二管家來開門。
“大小姐,大小姐您可算來了。”二管家神色憔悴,周身帶着疲憊,目光裡隱隱透出一絲擔憂來,遮掩不去。
“病得很重?”夏湘跨過大門,卻側過頭來詢問身後緊緊跟隨的二管家:“現在如何了?”
二管家佝僂着身子跟在夏湘身後,猶豫片刻到底還是說了:“老太爺是……是氣的。”
夏湘腳步一滯,卻沒有停下來。
“誰氣的?”
這簡單三個字聽起來讓人不寒而慄,二管家擡起頭,瞧見夏湘大步走在冷風中的樣子,聽着夏湘冷冷吐出的三個字,心頭有了震撼。
他隱隱覺得,大小姐同以往,大不相同了。可具體哪裡不同了,他卻也說不好。
稍稍愣了下神,二管家便將來龍去脈說了個明白。原來是趙姨娘去丞相府,將山莊上,杜廣撞見姝姐兒洗澡的事兒有意無意說與丞相夫人聽。丞相夫人就拉了杜廣來對質,杜廣也認了。最後丞相夫人就笑了,說讓姝姐兒給杜廣做小。
趙姨娘自是不幹,杜廣還沒娶夫人,趙姨娘本是打算讓兩個孩子先訂婚。再商量日後的婚事,畢竟,姝姐兒雖是庶出,可畢竟是御史大人家的女兒,何況,杜廣對姝姐兒又十分中意。卻沒想到,丞相夫人竟不提娶妻之事。要納姝姐兒做小。
最後。也不知哪個下人將事情傳了出去,一時間滿城風雨,沸沸揚揚。姝姐兒臉兒都白了。跟趙姨娘大吵了一架,將自己關在屋子裡不吃不喝。
老太爺更是氣的一病不起,日日咳血。
“……事情就是這樣,如今老太爺心心念唸的就是大小姐。我就盼着大小姐回來,能勸勸老太爺。”二管家嘆了口氣。整個人都蒼老了幾分。
夏湘垂着頭,聲音有些陰森森的:“知道了。”
二管家沒再繼續說話,只是默默跟着夏湘朝正房去了。
走到門口,夏湘攔住二管家、戴言和芸香。站在門口望過去,見老太爺正躺在牀上,似是睡着了。
夏湘輕輕邁進門。沒發出一點兒聲響,卻聽到祖父的咳嗽聲。
“誰啊?”聲音透着疲憊。彷彿沒有了一點兒生機。
“祖父,是我。”夏湘快走幾步,走到牀邊,讓牀頭的燭火映照着自己的臉龐。她笑了,看不出一點兒擔憂,也沒有半分惶急,彷彿剛纔走來冷風裡,滿臉陰鬱的夏湘驀然間不見了。
“祖父,我是湘兒啊,我回來看您了。今兒十六,都說十五月亮十六圓,湘兒來跟您團圓了。”夏湘拉着老太爺的手,笑容安安靜靜的。
老太爺覷着眼睛,將目光落在夏湘臉上。
“湘兒,你怎麼來了?”老太爺臉上頓時露出了笑容,透着欣喜。
夏湘撇了撇嘴:“祖父在哪裡哪裡就是湘兒的家,湘兒回家了,這不是應該的嘛。”說着,見老太爺要起身,連忙去扶,將一方竹色引枕放在老太爺身後。待老太爺靠在引枕上,沒再咳嗽,方纔坐回去。
“祖父,我聽說您病了,我回來陪陪您,我……這次回來就不回去了。過陣子我讓芸香回去一趟,把用的穿的都搬回來。”原本,夏湘一直猶豫,是要把祖父蘇姨娘和柔姐兒接到莊上還是自己回京都。可此時,看到祖父第一眼,夏湘便決定了,她要回來。
她知道,祖父不會離開,她知道,自己是時候回來了。
“你回來,那山莊呢?還有你那館子。”老太爺雖然嘴上這樣說着,可眼睛裡的驚喜已經越來越濃郁了。他也瞭解夏湘,知道夏湘決定的事,一般不會改變,並且,會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妥當。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老太爺對夏湘已經無比信任和依賴。
彷彿,夏湘不是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
“祖父,那山莊,那館子,都有人照料。您放心就是,湘兒銀子多,手底下可用的人也多。祖父,這次回來,湘兒不走了,陪着您。您呢,把那些個腌臢事兒都放到一邊,任她們鬧去。如今您遠離朝堂,家裡那些事兒也不要管了。湘兒……相信父親,會妥善處理。”夏湘提到父親的時候,神色一黯。
她並不信任夏安。
老太爺自然看的清楚,可無論如何,夏湘能回來,於他而言都是天大的喜事。可片刻後,老太爺又搖了搖頭:“要麼,要麼還是別回來了。”
夏湘一愣,怔怔望着老太爺。
“我瞧着,你在那莊子過的……比在京都強多了。孩子啊,你不要惦記着我顧及着我,不要爲了我回到這宅子,這宅子……就沒多少安生日子。”老太爺說着,神色又暗淡了一些。
門口有風透入,將牀頭的燭火吹得微微搖晃。祖父臉上的火光輕輕一晃,夏湘忽然有些心疼。她趴在老太爺身上,輕聲喃喃:“湘兒來到這個世上起,就覺得孤單,一個個人看在眼裡都覺着陌生。湘兒想,自己是不是不該來到這個世上,或者,自己不是自己,卻又找不到真正的自己了。您是第一個走到湘兒心裡的人。祖父,您在哪裡,湘兒的家就在哪裡。若這個家不像話,不像樣子了。那湘兒幫您把這個家打理好,湘兒讓您安心看着,看着這個家越來越好,越來越好……”
一滴眼淚落在被子上,夏湘將臉埋在被子裡,默然無聲。
這個老頭子,曾經她不認識,所有的一切,她曾經都覺得陌生。可如今,不一樣了,她望着眼前這個老頭子垂垂老矣的樣子,忽然覺得心疼,這種心疼是親人之間纔會有的感覺。
她忽然又想起很久很久很久之前,那個雷電交加的夜晚,她站在海邊,遙遙望着怒吼的大海,直到風雨散去,大海平息,直到第一縷陽光跳出地平線,她淚如雨下,知道自己失去了父母,失去了最重要的親人。
如今,她不想再失去第二次。
“湘兒……”老太爺蒼老的容顏被燭火籠罩,慢慢生出暖意來。
“湘兒爲祖父侍疾,”夏湘擡起頭時,眼淚沒了,愁緒沒了,依然笑容明媚,像春日裡的陽光,暖融融的:“若祖父心疼湘兒,不忍湘兒操勞,就靜下心來好好養病。大夫說了,只要好好養着,祖父這病就會慢慢好起來。祖父快些好起來,湘兒就不用辛苦了……”
老太爺連連點頭,渾濁的眼睛裡漸漸有了溼意。
戴言和二管家輕輕拉上房門,慢慢退了出去。
“明日一早你回莊子,依着大小姐的吩咐,將孫嬸兒、迎春接來,再把穿的用的,都帶回來。若人手不夠,就去找週二,讓週二幫着找人。”戴言揉了揉額角,蹙起眉頭,可嘴角卻慢慢彎了起來。
正說着,忽然見夏湘從正房跑了出來。
戴言和芸香一愣,夏湘將手指放在脣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祖父睡了,過來說話。”說着,朝僻靜處走去。
等站定,夏湘沒說話,而是看了看芸香。
芸香意會,往遠處走了幾步。
夏湘這才望向戴言:“戴言,我不回去了。”
“我知道。”
“你……”
“陪你呆在京都。”戴言目光柔和,在月光下慢慢驅散了周圍的清冷。
“可……”夏湘腦海裡又浮現初遇戴言時,戴言疲於奔命的樣子,想起他身後綴着的一道道黑影,那些殺手手裡的刀子似乎就刻在了腦海裡,清楚深刻。
“我不怕,你怕嗎?”
夏湘不語。
戴言笑了:“你看我,還是初遇時的樣子嗎?”
夏湘擡起頭,怔怔望着戴言的眼睛,目中有了堅定:“不怕,我不會讓人傷害你,我不會再藏在暗處。”
月光似乎瞬間便朦朧了,讓人看不清戴言的笑,那笑容似乎蒙了一層紅色的光,是中秋雨夜裡,那一盞盞大紅燈籠散發的氤氳光芒。
夏湘,夏湘,你是我要守護的人,你不需要有堅強的臂膀,也不需要擔憂煩惱,一切的一切,我會在你之前爲你安排好,我不會讓你面對危險,不會讓你害怕哭泣,夏湘,夏湘……
“夏湘……夏湘……”戴言驀地將夏湘攬在懷裡,慢慢閉上雙眼。
月光籠在兩個人身上,驀地散去了清冷的光華,杳然無聲,只餘戴言的輕語呢喃,溫潤輕柔。
“戴言,”夏湘頭埋在戴言胸口,輕聲說道:“將許嬸兒也接來,咱們要在一塊兒,一家人,在一塊兒纔好。”
戴言點了點頭,心中的溫暖越發清晰,在心底一直蔓延,蔓延……遮蓋了秋夜的寒冷。
夏湘笑了。
要麼,就嫁了吧……
因爲,這胸膛太溫暖了,讓人再也捨不得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