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你該走了。”
他們站在九龍城寨邊緣的三炮臺遺址上,遠眺可以看見啓德機場那唯一的跑道。
何平安站在靳正雷身邊,紋絲不動。注意看,才發現他喉結滾動,頸上青筋突起。
靳正雷視線投回機場跑道盡頭的海。
“我不捨得腳下這塊地。”何平安低聲道。
故土難離。他生在九龍城寨,哪怕牀頭有老鼠同眠,七八歲要拎着大桶隨阿媽去公共水管交錢打水,哪怕城寨像末日最後的庇護所,所有人的腦子與血液充斥着末日最後的瘋狂。
靳正雷咬緊牙根,許久後道:“不願離開,和興交給你,只會給你惹禍。不交給你,一樣後果難料。”
何平安沉默點頭。他心知肚明,他沒有當大哥的能力,他不夠兇悍彪蠻。
“平安,十多年前,你救了我,我跟你混。後來,你跟我混。”靳正雷語聲低沉緩慢,“我脾氣暴躁,你容忍我,也不爲此記恨掛懷。我從未講過多謝。”
何平安圓下巴上的肉微顫。
“十多年……”靳正雷嘆息。
“大圈哥——”
靳正雷擺擺手,制止他後面的話。
“寶華想必已經將消息傳了出去,爲了一次釘死我,蔡炳謙會一忍再忍,忍到內地的人過來接頭,忍到有足夠我終身監|禁的證據。這段時間,是難得的機會,也是唯一的機會。”置於背後的手緊握成拳。“只要我不動,你離開會更容易。過去那邊,忍個三兩年,再將老婆子女接過去。”
“你叫我離開,你一個人——”
“你和我沒的比較,我單身寡佬,你有老婆子女,你有阿媽!”
“我何平安不是那種人。”何平安拒絕。“你不怕死,我也一樣。入了洪門,發過三十六誓,我有有進無出的心理準備。”
靳正雷失笑,“誰說會死?我已經安排好後路。”
“大圈哥,你只有萬分之一的機會!”
“萬分一也夠了。之前我已經解釋過,話不多說,你儘早離開,去到緬甸,有人接應你。”
何平安強自鎮靜:“阿嫂知不知道你爲她情願舍掉一條命?”
靳正雷良久纔回:“我未必全爲她,……也爲自己。平安,你那個兒子未滿月就抱去你小妹家,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的道理,其實,你比我更懂。”
何平安忍淚,懇求道:“讓我留下來幫你。”
“沒有人幫得了我。”他搖頭。
美若坐在一間小會議室裡,毒品調查科的高級警司正在極力遊說。
“金三角彭啓生六十大壽,將權力移交給大子,和興和24k都有人去祝壽道賀。這一趟來回,本埠又有無數人將受毒品之害。詹小姐,匡扶正義——”
美若的笑聲打斷他的話。
她道:“你看我面相與經歷,可有一絲正義之光?懲奸除惡是你們的責任,不是我的義務。更何況,我愛惜性命。我想問,這些年,你們有沒有放過臥底?結局如何?你們有沒有裝過竊聽器?我薄扶林那裡連查水錶的進屋也要搜身,可想而知他的謹慎。”
她瞥一眼桌上那隻都彭打火機,“你們殉職,還能葬在浩園,補償一大筆津貼。我有什麼?這個東西我不會用,請收回。”她凝視蔡炳謙,對方表情僵硬。“正義是什麼?是梳妝檯上的香粉。多少人以正義的名義,做邪枉的事情。蔡督察,我們都懂的。”
“請不要再來打擾我。”她走時,對何昭德道。
薄扶林鳥語花香,美若用心做幾道菜。
靳正雷倚着櫥櫃問:“今天什麼好日子?”
“慶祝我有好心情。”她掂起腳尖,用鼻子磨蹭他的下巴。“幫我看着鍋,我去換衣服。”
“我?”
“小美說你會煮飯做菜。”
他微愕,隨即笑道:“我儘量。”
美若下樓時,他正用鍋鏟給蜜汁排骨翻面,不知是用不慣平底鍋還是記憶太久遠,動作生疏。
她倚着樓梯靜靜看,目光停在他後腰的圍裙帶子上,忍俊不禁。“該收汁了。”
靳正雷轉身迎上她含笑的目光,厚着臉皮道:“放心,讓你嚐嚐大廚手藝。”
飯後她開了音樂,問他:“請我跳舞好不好?”
靳正雷像上戰場般鄭重,點頭道:“我試試。”說罷攬住她的腰。
半分鐘後,美若不由笑出聲:“做飯只會煮熟,跳舞像散步。靳老闆,你真開了間夜總會,曾經有過百個舞小姐?”
他表情尷尬。
薩拉沃恩的歌聲像絲絨般平滑,又像流淌的水般輕柔。“就這樣散散步也好。”美若攬住他頸項,隨他緩緩走。“最近,你越來越沉默少語。有什麼讓你煩惱?”
他的鼻子埋在她的發間輕嗅。“阿若,叫我一聲。總是‘你,你’,從未聽過你正式叫我名字。”
“叫什麼?”
“隨便,只要不是靳老闆就好。”
美若稍稍側頭,把臉伏在他胸前。“雷爺?大圈哥?”
他低低嘆息。
“雷哥?”
他停了步子,凝視她,眼底有絲微妙的激動。
“喜歡這個稱呼?”可是,他長她一輩。美若遲疑着,踮起腳尖,湊近他耳垂,輕聲喚,“雷哥。”
握在她腰間的雙手霍然一緊。
“今天很開心,你送的曇花清早發現兩個花苞,大概夜裡就能開。”她的手從他後頸摩挲到他下顎。美若擡眼看他,展顏一笑,“這是你送的最好的禮物。這一次,你沒有說,要送我山頂豪宅,要讓我前呼後擁。”
“花墟的老闆娘講,曇花最貴最難開最罕有。”
美若好笑,“真笨,哄人也不會。這個時刻,應該深情地說,‘禮物不及心意重要,只要你開心就好’。”
“我粗人一個,你知道。”
“嗯。”她輕聲自語,“粗人也學會了買花。”
他帶她移向沙發一角,“看看讓阿若開心的花是什麼樣子。”
雞翅木花几上,兩條細長花梗由植株上抽出來,頂着兩個碩大花苞,綠色花萼微微綻開,蓄勢待發。
“應該就是今晚了,我決定不睡覺,等着它。”
“我陪你。”
“不用忙你的事?”
他坐下,放鬆地呼出一口氣。“忙了這些年,該休息了。”
美若盤腿坐他旁邊,問道:“平安哥呢?我好幾天沒看見他。”
“他有事去了緬甸,代我向人賀壽。”靳正雷抱她到自己腿上,吻她前額,又移向她雙脣,蜻蜓點水般輕撮一口,誘惑地問,“趁閒着,要不要找點事做做?”
“浪漫氣氛被你滿腦子精蟲破壞了。”她一面抱怨,一面在他脣下吃吃地笑。“來,吻我。”
他注視她的笑容,帶着研判的味道,認真道:“你一直在吃藥。”
美若明白他指什麼,點頭承認。
他忽然將她抱緊在懷中,用力之大,幾乎讓美若呼吸困難。她聽見男人強健心臟的跳動,聽見他喉間有忍耐的哽咽。她低聲解釋:“你有小美了。”
“我知道。我知道。”他重複,語聲乾澀沉悶。
不應該的,她混亂的心浮起濃重的歉疚感,美若忍不住,低聲說一句對不起。
他搖頭,“是我做錯事。”
她輕輕解開他衣衫第一顆鈕釦,手掌探進去,尋找他的龍頭,他的疤痕。
細軟溫柔,像撫平了他心上的皺褶。靳正雷定定看着她小臉,長長地呼吸。“如果我那天死了,你會不會傷心?”
“會。”她努力地笑,隨即放棄。“其實槍響時,我已經開始傷心難過。”
“你說曾有一刻喜歡過我,是什麼時候?”他癡癡地望着她。
“在仙嬸那裡。你說會照顧我,養我很好養。後來,你在學校門前等我,還撕掉別的男生送我的情書。知道嗎?你拿一支禿腦袋的玫瑰,念情書的樣子真好笑。”美若輕聲答,緩緩解他的衫鈕。“皺着眉頭,又很不屑,我知道你在吃醋。最起碼,你當時很不高興。發現之後,我很高興很開心。”
她吻他,輕咬他下脣,然後道:“我當時天真地以爲,你會開始追我。”她搖頭,“後來槍戰,我很怕。我懂的,該離你這種人遠遠的,但是,又忍不住想知道你的消息。可你連心理掙扎的機會也沒有給過我。”
他咬緊了壓根。美若聽見他幾乎將牙齒咬碎的聲音。
“是我做錯事。”
她搖頭,“不談這個了好嗎?來吻我。”
他吻她,傾盡全部感情和力量,激烈而執着。美若被他去掉所有衣裳,橫陳在沙發上,他的脣,和手,依戀地盤恆在她身體每一處。
所有的毛孔都感知到他的愛,她從無一刻,如此時般確定,他愛她的。她捧着他的臉,凝視那雙眼睛,他眼裡有深切的悔意。
“讓我來。”美若跪在沙發上,撫摸他的昂揚。它曾以最殘忍的方式撕裂她,此刻她溫柔地搓弄它,心中興不起一絲恨意。
“阿若。”他壓抑地喚她。
美若仰臉朝他一笑,湊近去,魅惑地舔一下,它敏銳地跳彈,美若含住它。
靳正雷發出一聲悶哼,雙手托住她的面頰。
再沒有更幸福的時刻。高|潮時,她小臉和雙峰染成緋紅,脣瓣像塗了蜜,吚吚嗚嗚地發出讓他驕傲的吟哦,另一隻小嘴同樣迷人,噬咬他吮吸他,令他狂喜,狂喜又絕望。
“阿若。”他注視昏黃燈光下的睡顏,以吻喚醒她。
美若迷夢間,仍在迴應他的吻。
“花開了。”
她揉着眼睛起來,發現依舊裸身在他懷中,又微紅了臉,抱胸躺回去。
靳正雷抱她坐起,伸手從地毯上撿起自己的襯衣給她穿上。“花開了。”
綠萼全部打開,露出潔白,細長如針的第一層花瓣。
美若屏息。依偎在他懷中,靜靜等待。
直到第二層橢圓的花瓣次第打開,第三層,第四層,最終,露出金黃色的花蕊。
“太美。”她驚歎。
“只有這一瞬?”
她點頭,“養得再好,一年也只有三兩次花開的機會。”
他撫她長髮,在指間把玩。“那也比我幸福。”
美若疑惑地望着他。
他摧毀所有,得到她半年。八年後,再次得到她,又已半年。曇花一現,是形容他求而不得的愛?
“阿若,我不會甘心。”
“什麼?”
他理智,清醒,堅定,緩緩說道:“只要有一線機會,可以和你重新來過。我也要極力爭取。”
作者有話要說:不說什麼時候更了。卡文的時候難預料是一天兩天還是三天。
最後兩章,結個好尾。
致歉,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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