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姓詹?”
“詹俊臣。
他的中文比查爾斯標準得多。美若下意識地撫摸汗毛豎起的手背,輕聲道:“詹氏很少見。”
“所以,務必珍惜這個寶貴的機會。”他的語調有誘惑的味道。
美若想想,誠懇說:“我已拒絕查爾斯很多次,爲我開出偌大條件實在不智。你更應該做的,出門,回家,管好你的外甥,不要再來騷擾我。”
“欲擒故縱是每個女人的本能,詹小姐,我領教過無數次這種或高明或拙劣的手段。”
美若惟剩冷笑。
“傾聽我的建議,接受它。”他在小几上放下一張名片,然後離開。
美若將名片掃進垃圾桶,收拾物品準備去圖書館。
“戴妃,你乖乖在家,不要偷偷跳窗出去亂搞。那些雄性動物無比自負自大,只要是看上眼的異性,一律貼上不貞的標籤。連他們自己也不相信那套說辭,不過是爲他們的賤格尋找一個欲蓋彌彰的解釋。”
出門前她回頭,撿起名片,打電話去四福九喜。
“四九叔,我巧遇一個姓詹的中國人。他留下一張名片,沒有頭銜,只有地址和電話,來自布魯塞爾。有沒有可能查到來歷?”
多日後,四九叔反饋消息,連道奇怪。“我讓人去查過,查不出太多底細,着實有意思。目前只知詹家三十多年前由大陸移民到英國,當時的詹家家主不多久去世,留下產業交給大子詹良臣,詹良臣七年前也去世,由他幼弟詹俊臣接班。”
“四九叔,詹家最初移民時,家主叫什麼名字?由大陸哪裡移民來?”
“查不出。你知道,那時兵荒馬亂,很多檔案沒有保存,我也未必能深入進去。”
美若有少許失望。
只聽四九叔又說道:“詹俊臣應該是做鑽石和黃金生意,可能也有涉足期貨股票交易。他的出入境資料顯示,他長期奔走在比利時瑞士和英國三地。名下物業很多,粗略看,武士橋一帶應該有不少街鋪是詹家人名字。更有意思的是,他的太太據說是正白旗後人,住在肯辛頓花園街,與肯辛頓宮相隔不遠。倫敦居然有這樣神秘的華人,四九叔我也沒有料到。”
美若心中驚疑不定。
“他有兩個姐姐,大姐離婚獨居,二姐嫁給一戶姓方的人家,也是內陸移民,她的兒子方嘉皓應該就是你那同學。阿若,那個人騷擾你?”
“沒有。大家都姓詹,我有幾分好奇。四九叔,多謝。”
“談何謝字,有你提醒,我也會多加註意。居然有我這種地頭蛇也棘手的事,四九叔該檢討了。”
美若可以想見四九叔摸腦袋的樣子,只聽四九叔納罕自問:“難道我老了?”說罷傳來四九嬸的取笑。
他們夫妻情深,美若不好多打擾,聊兩句閒話後掛線。
第二日,她便答應了方嘉皓的約會。
方嘉皓是被家庭保護得很好的孩子,開朗直爽沒有太多心機。和丁維恩相似。
不過維恩有顆敏感而溫柔的心,而方嘉皓正逢精力旺盛的年紀,轟隆隆的,行事說話像部動力十足的火車頭。
他對女侍應吹口哨,贊她新脣膏的顏色。銅鼻酒吧的人像是都認識他,和他討論上個星期足球聯賽的賽果。
等他反應過來正在約會,美若已經發了半個小時的呆,面前只剩半品脫黑啤酒。
方嘉皓尷尬:“……”
他對她傻笑,美若揮手,“你繼續。”
“不,”他坐直了,“這一刻,我渴求了一個學期。”
美若無語。
他惆悵,“聖誕夜之後你便不再理我。”
“之前好像也沒有。”
“之前多少有一兩次。……我記得那個珍貴的聖誕夜晚,你穿黑色小禮服,我請你跳舞,每轉一圈,我的心臟如同歷經一次死亡與復甦的過程,痛苦而甜蜜。”
“查爾斯,你真是讀法律而不是英國文學?”
“我母親在我十歲的時候,曾經讚揚過我的文學天賦。不是因爲我小舅,我想牛津會多一個王爾德。”
“看來我還不瞭解你。”
“米蘭達,”他激動,伏在桌上問,“你想知道什麼?我全部告訴你。”
“你真是中國人?我過世的父親也是諄諄告誡,希望我即使來到異鄉,也能保留華人傳統。”
“真金也沒有那麼真。我母親姓詹,父親姓方,小時,我家有說上海話的傭人。”
“你們由上海來?”
“應該是。父親有時會提起舊事,那時我祖父常帶他去百樂門觀舞。米拉達,你還想知道些什麼?我在十四歲有過一次初戀,之後再沒有能讓我心動的人,直到你出現。”
美若失去興趣。“忽然想起,導師明天要檢查心得筆記。”
她對戴妃懺悔:“我很羞愧,利用那個孩子的單純,再一次讓他失望。”
“不過方嘉皓應該有很多女孩子追求,他的生活一定比我豐富。”
是,她寂寞,寂寞到和一隻貓說話,發狂地想念七姑。
導師讚揚東方人的刻苦,他不懂,那是因爲無事可做。
美若將自己埋在圖書館裡。從希臘古典到文藝復興,她的固定座位上擺滿珍籍,方便第二天繼續。
詹俊臣有日悄然拉開她鄰座的椅子。
他穿淺灰襯衣深灰長褲,髮型依舊一絲不苟。
美若看一眼便回頭:“我已經拒絕了他。很乾脆的拒絕。”
他仰頭打量天花穹頂良久。
“我已有將近二十年沒有坐在這裡。”
美若咬筆望他。
“我畢業於基督堂學院。”他笑,“米拉達,我們是校友。”
她閉上張開的嘴。
“爲什麼挑選牛津?修藝術史,蘇格蘭聖安德魯更適合。”
“因爲聽說約旦王儲在這裡,還有挪威國王的外孫,我懷有不良企圖,希望撈個王妃頭銜或者一座油田,飛上枝頭,從此再不用過苦日子。”
他笑出聲來,引發其他人不滿。於是湊近前,壓低聲音道:“不曾嘗試,怎知道我不能送你一座油田?”
美若回視他專注雙眼,思索那可能性,說道:“不敢。”
“一起晚飯?”
“不敢。”
“米蘭達,大學的好時光不應該這樣白白浪費。像你這樣的女孩子,更不應該淹沒在書本里。”他將美若面前的書合上。“跟我走,我帶你吃全英最好吃的中國菜。”
他的邀請讓人怦然心動,也因此,那勝券在握的淡定笑容也更加可惡。
詹俊臣這次親自開一部五七年古董平治跑車,半途飄起細雨,他升起軟篷,不經意道:“前日看到一部蓮花,鮮橙色,小巧精緻,很適合女孩開。”
美若不答,他聰明地沒有繼續。
車出牛津城,到達郊外一處農莊,常春藤爬滿老石牆,籬笆上鐵線蓮在雨中綻放藍紫色的六瓣花。
迎接他們的是個白種老婦人,粗壯的手臂擁抱詹俊臣,熱情令美若又思念起七姑。
“雪莉是猶太人,在上海度過童年和少女期,她有烹飪天賦,我還是求學那段日子意外發現這裡的餐單上有中國菜。”詹俊臣問,“來支香百丹?”
五六桌客人,雪莉盡心做菜。一道普通的牛肉燜胡蘿蔔,只用肩胛骨上的那塊脂肪,嚐起來似是七姑的手藝。
他觀察她表情,低聲笑,“好吃?”
美若訥訥點頭。
“像廣東菜的味道。米蘭達,你祖籍哪裡?廣東?”
“應該是。”
“應該?”他擡頭望她一眼。“四福九喜的人嘴巴很密實,越密實越令人疑惑。”
“你調查我?”
“我對你好奇。”
這不是好預兆。美若頓失食慾,撥弄碟中的菜,懷疑是不是又給自己找了個大麻煩。
“小姑娘,這樣可不淑女。“他制止她,爲她添酒。
“你祖籍哪裡?”
“大陸,浙江,餘姚。”他頓一頓,“你知道?”
——我們餘姚詹家……
七姑的話迴響,美若用盡力氣剋制,沒有深抽一口冷氣。
“你知道?”
“不知。”美若搖頭,艱難開口,“那是什麼地方?”
他皺眉,“我也不太瞭解,離家時被大嫂抱在懷中上船,還是嬰兒。”
“基督堂學院很難進。”
“大哥爲我捐款。”
美若很想問:“你家走時帶了幾箱小黃魚?這樣富有。”話到口邊,她嘆氣。
“不要嘆氣,莫德林也很不錯,一個鹿苑已經值回票價。”
“你在牛津時讀什麼?是否開心?”
美若不停發問,只有這樣才能讓腦子繼續運轉。
“至少有十位首相出自基督堂學院,男人的理想當然是權傾一方。我少年時野心勃勃,覬覦唐寧街的位置,幸好很早覺悟,這裡畢竟不是自己人地盤。”
“後半程你有些心不在焉。”在宿舍前,他臨別時這樣說。
“我沒有領你的薪水,不須對你的情緒負責。”
他閉嘴,隨即蹦出一句話:“米蘭達,你總是出乎我意料。”
如果你發現大千世界,忽然冒出來一個從未聽聞過的外甥女,你會更意外,特別當你的目光肆無忌憚地掃過她的胸脯時。
美若倚門問:“我們可要在這裡等待?一直等到查爾斯出現?”
他沉吟。“這個學期六月結束?”
她點頭。
“我在巴黎有所公寓,願不願意學期結束後,一起去度假?”
他問完發現內心躍躍,居然在做期待。而面前的人,稍垂下臉,長睫毛忽閃。
她皮膚光潔,有青春的色彩,明明是年輕稚嫩的,但一舉一動儼然成熟女性的韻致。
他在等待她的答案,同時又不需要任何答案,就這樣便好。
“需要我做什麼?”
她擡眼,眼睛沾了院中的水汽般,溼潤晶亮。
詹俊臣定定望她,忽而搖頭,失笑自嘲,“我如何能勉強這樣的你?”
她抿抿嘴,說了聲“好”。
轉身輕輕闔上門。
“戴妃,”美若抱緊戴妃耳語,“想讓我給當他們妓/女的男人都該下地獄,在油鍋裡翻炸一百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