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姑捧來自己的衣服,“要這個做什麼?”
“我有個女同學,”美若轉眼珠,“她不小心懷孕。”
七姑吃了一驚。
“好可憐的,不敢同父母說,只好約我陪她去那個。七姑,你懂的。”
“那是活生生的人命!”
“還未成型,不算人命。”
“造孽啊,世風日下。小小姐,好在你轉了學校,和這樣的人做同學,會帶壞你。”七姑數落完纔想起,“那借我衣服做什麼?”
“她肥了很多,”美若比劃,“這麼多。穿一件肥衫,不給熟人看見。”
七姑嫌惡心,“不用還回來,用完直接丟掉。”
“好。七姑,等下我出去,阿媽和旁人問起,不要提這件事喔。”
“這種醜事,七姑纔不會四處宣揚。”
不一會,美若裝扮停當,悄悄開了後門溜出去。
廚房裡蘇菲奇怪地問:“咦?七姑,你怎麼會在廚房?我方纔見你後門出去。”
七姑莫名其妙:“我一直在廚房。”
“那是我眼花。”
九龍城寨多年前是清軍駐地,成了三不管地帶之後,徹底淪爲貧民窟。
據傳說,那裡母蒼蠅飛進去也會遭遇強/暴,公蒼蠅自不用說,有去無回。那裡每條街巷都有路倒屍,被劫殺姦殺的,吸毒致死的……任由腐爛,住戶照常在屍首旁拉客、賭博、販毒、嫖宿、搶劫與被搶劫。
總之,那裡是犯罪的溫牀。
美若幼時頑皮,惹七姑發怒,最常被恐嚇的一句,就是“再不乖丟你進去九龍城寨”。
如今,終於要踏足這個被上帝遺棄的地方,她害怕之外,隱隱有一絲興奮。
一個矮小孕婦,面黃肌瘦,圓圓肚皮快將臨盆那麼大,肥闊的衣衫遮也遮不住。無論搶劫犯還是強/奸犯,應該都不會對她產生興趣吧。
美若定定神,走了進去。
身邊不時有人經過,每次她都垂頭避到牆邊。石路拼雜碎磚塊,年久失修,水窪積滿上一次的雨水,頭頂上偷接的電線密如蛛絲。呼吸着腐爛的空氣,她繞開一個個水窪,一堆堆垃圾。越往裡走,街巷越窄,又有無數岔路。違章建築也越來越多,層層疊疊,遮住陽光,白晝如同黃昏。
忽然,一隻手握住她腳踝,美若捧着肚子,跳起尖叫,又拔出腳狠踹地上那人。那人一副垂死模樣,手中無力,悻悻地退回角落陰影。
她提心吊膽往前行進,走完整條街並無診所,於是找到旁邊小店,問守店老伯。
老伯微微擡眼,目光在她隆起的肚皮上掃過,臉上不興波瀾地,“那個巷口進去,第一個岔路轉左,五十米。”
美若感覺在他目光下,肚皮快掉下來,她道謝轉身,走到角落偷偷捧着肚子往上提了下。
診所不大,招牌上的字倒挺多,跌打損傷腹痛腹瀉感冒發燒男科女科。巷尾擺一張麻將臺,四五個赤/裸上身的男人用猥瑣的目光朝她打量,美若心驚,往診所靠近幾步。
裡面走出一人,瞟她一眼,拿了東西又進去。
這裡人都是這副漠然表情,似乎多一絲笑容便會沾惹麻煩。
美若情急,大喊:“我是阿若,我找阿蝦。”
獨手叔大名周少華,還有個乳名極少人知。美若也只聽華老虎叫過一次兩次而已。
美若等了會,那人才出來,問她:“流產?一百。先付後做。”
接着又怒:“小姐,你玩我?不是大肚裝什麼大肚。”
“我找人。我找阿蝦,我叫阿若。”
那人揮手開趕:“不認識什麼阿蝦阿狗。”
“那附近還有什麼診所?”
“不知道。”
相比較,還是街邊小店的老伯熱情友善,美若只能走回去再問。
“妹妹仔,九龍城寨的地下診所沒有一百,也有幾十,多的是你這種……”老伯揚揚下巴,示意她肚皮。“你隨便找一間做了就是了。”
幾十間診所?!美若想流淚。“阿伯,我找人。”
說到找人,那老伯不願招是非,再不肯多說,朝另外一個方向指了指。
美若再次踏上征途。
直到第七第八家,她漸感無望,天將暗,她決定明天一早再來。
只不過,她忘記了來時的路。
之前還能在窄巷裡發現一線陽光,漸漸的,四周被暮色籠罩。天空有鴿哨,那是鴿子回家,經過一扇木門,裡面飄出炒菜的香味。美若繞了幾圈也繞不出去,守在一處三岔口四處張望,心頭躁意濃烈。
明天記得帶一隻粉筆在牆上做記號。她提醒自己。
跺跺腳,她打算隨便挑一條路試試,然後手臂被人扯住提起。美若張嘴欲呼救,一張熟悉的臉迎向她,叫聲戛然。
這是她見過最兇惡的面孔。
靳正雷一手提住她手臂,把她往前拖。
美若踉踉蹌蹌地追隨他的流星大步。
他好像對這裡無比熟悉,每一條冷巷每一個轉彎都瞭如指掌,不一會美若便看見了九龍城寨外的大馬路。
他把她扔進車裡,之前跌跌蕩蕩,懸掛在美若腿間的肚皮徹底掉了下來,他撿起來,想笑的樣子,忽然又擰眉,劈頭蓋臉地將枕頭扔在她身上。
他對身邊人道:“進去和平安他們說,可以收隊了。”
隨即鑽進車裡,把縮在角落的美若拖過來,伸手在她臉上一抹。“這是什麼?”黃黃灰灰的。
“阿媽的眼影。”
他又扯出一條繩帶,在美若眼前晃一晃,“這又是什麼?”
“綁……綁枕頭的帶子。”美若使勁往回拉,“別扯,別扯了。”
她哀求:“我穿七姑的衣褲,太肥,用這條帶子一起綁住褲子和枕頭,你再扯,褲子……褲子……”
他當然不能把她的屁股暴露在睽睽衆目之下。靳正雷冷哼,“你倒是準備得挺充分。”
她不敢回答。
不一會,大隊人馬回來,分幾部車啓動。
美若找話,“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跟24K的人有事要談。”他同樣反問,“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我有個女同學,她不小心懷孕。”
“然後?”
“然後她請我陪她來這裡,做那個。你知道的。”
“然後呢,她做完流產,孩子跑你身上了?”
“……她、她害怕,讓我陪她大肚,一起感受下。”
他一把抓住她頭髮,將她越埋越低的頭扯起來,咬牙切齒道:“你當我白癡?你下午兩點十分見過何昭德,四點半我有手下在九龍城寨發現你。你和我說,你是約他來這裡開房,還是準備私奔?還是有其他目的?”
美若忿然指責:“你監視我?!”
“我的女人我當然要看住!小混蛋,你別給我轉移話題!來,和我說說,開房?私奔?裝大肚子有什麼用?”
“我怕,裝大肚子比較安全。”
“你也知道怕?這食人窟連差佬也不敢單獨進來,進來更不敢四處亂走,你倒能幹,我手下小的說跟了你半個小時,一直在街上晃。你要不要命了?給我老實講,你來這裡做什麼?”
他捏得她下巴好疼,美若用盡力氣也掰不開他的手,眼裡淚花打轉,無奈坦白:“我來找人。”
靳正雷定定看她,這才放緩了力道,問:“獨手?”
“你怎麼知道?”
他冷哼,“你問平安。”
一直假裝不存在的平安開口:“阿嫂,我家兩代住這裡的。現在的九龍城寨,一半是我們的人。”
“那你一定知道獨手叔在哪裡?”美若重燃希望。
這個問題會馬上引來殺身之禍,何平安拒絕回答。
靳正雷笑,“你告訴我爲什麼找他,我告訴你去哪裡找。”
“敘舊。”美若重重點頭。對,就是這樣。
他笑容更深,捏捏她面珠,“講謊話的訣竅是十句真一句假,阿若,你還需磨練。”
美若沉默。
“等我想想。你和獨手感情再好,年歲也相差太大,而且,你怕死到極點,怎可能冒險來找他敘舊。至於其他,要錢,現在問你阿媽也能要到,不缺錢。那是不是……阿若,你想找獨手幫你什麼忙?”
她裝死。
“幫什麼忙呢?獨手現在自顧不暇,總不成再次逃港的時候帶上你一起走。”
她心跳驟亂。
將臉湊近她的,鼻息糾纏,他低聲問:“小阿若,你想逃跑?”
她不自覺地捏緊拳頭。只聽他再問:“怕我怕得想逃跑?”
“我爲什麼要跑?我有吃有住,有新衫靚裙,有阿媽和七姑愛我,馬上去讀庇理羅。將來要考進港大,然後去中環上班,人人會尊稱我一句‘詹小姐’,我開心還來不及。”
聽見他粗重的呼吸,知道他快被氣死,美若又懼又喜。忍不住繼續道:“對,最近還有人寵愛我,怕我寄宿辛苦,買部新車接送,就爲了我在家等他,他會開心,我陪他吃飯他更開心。最開心的,是有朝一日,他將我和阿媽擺在一起,掛在牆頭做戰利品,逢人可以誇耀‘我睡了華老虎的妻女,你看我多犀利多牛逼’!”
車裡死寂,靳正雷氣息漸平順。
“獨手已經走了。”他向她宣佈,“今早五點,他由西貢離岸。”
美若傻眼。
“阿若,你想象中的救星已經走了,沒有去找你,甚至根本沒有想到你。別把自己看得太重要,在他們眼裡,你的分量連小指尖也不如。你忘記華老虎走時,利用你母女二人作餌?”
她不是不清楚,只是,遇溺的人,哪怕稻草也要緊緊抓一條。
車停在陌生的一條馬路,兩側霓虹燈閃耀,靳正雷不急着下車,反而凝視她妝容慘淡的臉,似笑非笑。
最後,他終於決定了什麼,用脣印在她的脣上,啞聲道:“阿若,想逃你要另尋辦法。在找到辦法之前,我們把事情先解決了。”
她像被電擊,一下醒過神來,開始抓身後的門把手。“你滾!”
他一手按住又踢又踹的腿,握住她的腳踝,直接拖她下車。
在她連續的,高分貝的尖叫聲裡,他轉身吩咐平安:“晚上沒有重要的事不要打擾我。”
然後一巴掌拍在她後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