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之外的牛尾山。
我與喬影獨立於山頭。
山不高,風卻很急。吹着我們的衣袍獵獵作響。
“喬影,你說,人是不是真的有轉世輪迴呢?”
輕撫面前的小小墳冢,眼前又浮現了那個總是笑的很明媚的少年。
“應該是有的吧,輪迴於世,而後各安天命。”
很驚訝一向嚴肅到甚至有些古板的喬影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家主,大哥,”喬二無聲無息的落到了我們的面前,單膝跪地:“盧行之自絕於太守府內,死前僞造了現場。”
“官衙經調查得出了結論,兇手乃前些日子進得安定城內的那批陌生人,現下已經將他們收押,聽候朝廷發落。”
“行兇原因呢?”
“據盧行之的副手證實,盧行之死前曾向副手透露那批陌生人恐怕是內亂分子,想要趁皇上離京,安定城內精良士兵被調走之際攻下安定城。想來應該是盧行之暗中查明瞭什麼,被那批陌生人發現,殺人滅口。”
“星辰知道了麼?”
開口詢問,不知爲何,嗓子竟有些澀澀的。
“盧小姐已經知道了,現在正把自己關在客棧裡,情緒激動。”
“吩咐下去,看緊些,別讓這丫頭做出什麼傻事來。”
“諾。”
喬影揮手示意喬二下去。
盧行之的行爲着實奇怪,我便暗中着人盯緊。果然,他選擇了這條路。
經過這些日子的異動,他已是隱約猜到了朝廷裡似乎正要掀起一股大的風浪變革,太后娘娘帶給他的話很明顯,就要看他投靠的是哪一派了。
作爲曾效命於先皇的老一輩的臣子,又曾經受過皇上力保的恩情,我自是相信他的衷心,可形勢卻不容他有絲毫的猶豫。
征戰沙場幾十載的老將軍最早勘破的便是生死,可是他唯一的女兒,他最愛的女兒,是他最放心不下的寶貝。
放眼望去,萬般無奈之下,也只有將星辰託付與我,望我自此護她左右。
而爲了讓女兒以後生活的更加幸福,他不惜用一死換來我的認同與內疚。
他要讓我永遠記得,他是爲我而死的,我定不能負了星辰。
而他這一死,也恰好找了個由頭除去了我眼前的心腹大患。
雖不甚明瞭這一幫潛進安定城內陌生人的真正意圖,可在這樣的非常時期,更需要防患於未然,要不得絲毫手軟。
否則,指不定最後破滅的是誰家。
我早就料定了盧行之今日的死亡,卻不曾想過要插手阻止。
在聽到這樣的結果之後,甚至。。。甚至真正的鬆了一口氣。
“喬影,我這樣,錯了麼?”
“家主要保的,是這樂國的萬里江山,其他的,家主無需在意。若家主下不了手,屬下亦會代家主動手。”
身後的男人低斂着眉眼,輕聲卻堅定的承諾。
喬影,就算那最後的殺招不是我下的手又如何?
這攤渾水,我終究是要趟的。
這盤死棋,終究是我佈置的。
守護江山?保護皇上?
這都是些藉口罷了。
穿過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我做的無非是一些對自己明哲保身左右逢源,對政敵謀劃暗算痛下殺手,對親友冰冷無情用之即棄之事。
再怎麼裝作慈悲的胸懷,也難以洗淨手上沾染的鮮血。
或許從一開始,便已成了那千古的罪人吶。
“回去吧。”
轉身之際,寬大的衣袖拂過面前新添的小小墳冢。
身後,殘陽如血。
“吱呀”一聲,我推開了面前緊閉的木門。
面前急速飛來了一個杯盞,夾雜着一把因激動過度而顯的有些尖利的叫喊。
“滾!都給我滾!不準進來!”
喬影身形輕移,飛到了我的面前,替我擋開那隻瓷杯。陰沉着面孔:“盧姑娘冷靜,莫傷了我家主人。”
星辰這才自難以自控的情緒中稍稍的冷靜了下來。
此刻的她坐着蜷縮在地上,緊緊的抱着自己的雙膝,好像要把自己整個的縮成小小的一團。髮絲凌亂,滿屋子都是摔碎的瓷器和散落的衣衫被褥。
她自膝上擡起早已哭的紅腫的雙眼,只愣愣的看着我。眼神空洞,沒有焦距
。
像是看着我,又像是透過我看着其他的地方。
只有淚水還在不停的流淌。
楞了半晌,她一個激靈好似突然驚醒了一般,手腳並用的倉皇爬向我。
喬影略一皺眉,不動聲色的擋在了我的面前。
星辰看着喬影,感覺有些害怕的樣子,小小的身子略略停頓了一下,抖了抖。
我拉拉他的衣服下襬,示意他出去。
他眼風輕掃了星辰一眼,便退出了房間,恭敬的關上了房門。
我迎上去,不忍看她再爬。
她拉住我的衣袍下襬,圓圓的小臉因爲淚水的浸溼而變得有些髒髒的。
“清哥哥,他們都說我爹爹出事了。是騙我的對不對?是騙星辰玩的對不對?是爹爹他氣我把他一個人丟在家裡所以。。。所以叫他們騙星辰的對不對?清哥哥,別人說什麼我都不會信的,您說,您告訴我,您告訴星辰真相!求求您了!星辰求您了!”
她的雙手死死的攥住我衣袍的下襬,力氣之大我甚至能聽見布帛破碎的“嘶嘶”聲。
眼神清亮充滿期盼,一時間,我甚至不能直視。
可我卻不能騙她,須知有的時候,唯有殘酷的真相纔是這個世界。
既然你要呆在我的身邊,便不能還是一張白紙。
我撇過臉去,望向窗外的一株紅梅花。
十天之前新年已過,樂國的新年通常都是在二月的中旬,一年中最冷的時節。
樂禮正也在新年的第一天過繼給了太后娘娘做了嫡次子。新的封地就是京城,就等着天暖的時候回到宮裡讓皇上審批。當然,現在皇上早已離宮,尚且不知道能不能回的來。
廊下的那一株紅梅似血珠一般的豔紅,映着天地間堆砌的皚皚白雪,竟無端的妖豔異常。
“星辰,你爹爹。。。他已經故去了。很抱歉,我沒有來得及阻止。。。。。。”
她仍是緊緊的攥着我的袍子下襬,一動不動,像是突然被人點了穴般的僵直,又像靈魂已被鬼魅抽去了般的空洞。
她只是靜靜的癱坐在地上,恍若未聞。
我蹲下身,想要抱住她,她卻突然魔怔了一般瘋狂的揮舞着自己的雙手。
“你們都騙我!連你都騙我!騙子!都是騙子!!滾!都給我滾!!”
邊叫喊着邊爬向掉落在身旁的包袱。
腦中頓時閃過一絲不祥的預兆。也忙忙的跟着她撲向那個包袱。
可是她好歹也是練過一些武功的,身手自然比我靈活了很多。搶先一步打開了那個散亂的包裹,從裡面翻出了一支小巧精緻的孔雀石銀釵。
鋒利的釵尖閃過一絲刺眼的光芒。
那一瞬間,我看着她猩紅的眼,竟覺得像極了十年前的我。
“星辰!”我驚叫出聲,使勁全力撲倒在她的身上,一手按住她扭動的肩膀,一手吃力的拽住她拿着珠釵的右手。
無奈現在的她處於意識散亂的狀態,力氣大的驚人,雙手胡亂掙脫揮舞之下,尖利的釵鋒竟一個不小心劃到了我的左臉頰。臉上立馬傳來一陣火辣辣的痛感。淋漓的血珠一滴滴的落在了她的臉上。
門口傳來推門聲,定是守在門口的喬影聽到了裡面的動靜。他極快的略到我們的身旁,一隻手製住了星辰的的雙手,另一隻手快如閃電般的在她的身上極點而過。
很開的,星辰就暈了過去。
“家主。。。。。。”
他生氣的看了眼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星辰。
我擡起袖子擦了擦臉頰上了血珠:“沒事的,皮外傷罷了,這小丫頭也是無意的。把她抱上馬車吧,我們在這已經停留了太長的時間了。”
“諾。”
房外的客棧老闆小心翼翼的過來瞅了兩眼,見到這一室的狼藉和門前守着的幾個面無表情的高大漢子,竟一時不敢上前。
“掌櫃的抱歉,家妹情緒有些失控,貴店損失的物品小生一定照價賠償。”
說着門口的喬三便掏出了一錠金子放入了掌櫃的手中。
掌櫃的立馬笑逐顏開,不斷的點頭:“公子客氣客氣了。。。屋內不曾有何損失,收拾收拾就好了就好了。”
我輕輕一笑,喬影此刻已經把星辰的東西都收拾妥當了,便抱着星辰走出了客棧。
馬車裡點着寧神的薰香,細細的煙雲嫋嫋的上升,馬車晃盪,煙雲彎了好幾個彎,不安定的盤旋着。
星辰雖被點住了穴道而昏迷,可是卻死死的攥住了手中的銀釵,想必那是件對她來說非常珍貴的東西吧。
她原本圓潤粉紅的臉孔此刻蒼白的失盡血色,一夕之間,下巴就尖銳了下來。
她自昏迷中醒來,眼神散漫,彷彿不知道今夕何夕。
“清哥哥,你說,那些人爲什麼要殺害爹爹呢?爹爹他,那麼好。。。。。。”
“我不傷人,人自傷我。這就是所謂的政治。”
對不起,我騙了你。
“星辰,你記住,你爹爹是爲了保護你纔將你託付給我的。你要珍惜你爹爹給你的清分,珍惜自己的生命。帶着你爹爹的期盼,好好的活下去。”
“我真傻,竟然想用孃的遺物自盡。爹爹和孃親要是知道了,該有多傷心。。。。。。”
她的十指握成拳,指節蒼白。
我走過去,將她抱在懷裡。
她小小的身體顫抖,有着壓抑不住的絕望。
小手緊緊的抓着我的衣襟,像是溺水之人死死抱住的浮木。
“清哥哥,喬影大哥的武功很厲害麼?”
聲音自懷中傳來,聲音小小的,悶悶的。
“厲害,他很厲害,這世上沒有幾個人能敵得過他。”
“那之前您說許我向他學武的事情,還算數麼?”
“算數,當然算數。”
“那什麼時候開始學呢?”
“等我將手頭的一件大事辦好了,回到國師府中你就可以跟他學了,如何?”
“好。”
“我要好好學武,將來替爹爹報仇。”
良久,她平靜的聲音傳來,涼涼的,帶着刻骨的恨意。
我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這個純真的少女,怕是再也回不到從前了吧?
是我。。。。。。
親手毀了她。。。。。。
“清哥哥,對不起,星辰害你受傷了。”
她擡頭輕撫我的面頰,滿面愧疚。
我扯了扯嘴角,卻半晌笑不出來。
“星辰,對不起。。。。。。”
我喃喃的說道,不管她能否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