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醫今天特別忙碌,因爲有一百多具的骨骸要他處理,他一會兒要忙着拍照,一會兒又忙着撿骨。
等待法醫的過程中,江警官把我拉到了一旁,她語重心長地向我說道:“我不是在包庇你,是這次的事情真的太玄了,簡直是……不可思議,我知道你是無辜的,所以纔會幫你,明白嗎?”
“明白。”我點了點頭。知道她這番解釋,是想告訴我,她並非是循私的人。
她說完話,憂心地看向我的手腳,“你全身都是傷,要不要先去醫院?”
“沒關係,我已經先作了包紮,暫時不會有事,我等到這裡的工作都進行完畢,再去醫院就行了。”我再次感謝她的好意。
她沒有強迫我,靜靜地站在我旁邊,看着法醫把工作處理完。
工作到了一個段落,法醫往我的方向走過來。
他表情有些靦腆,好像有事情想要問我,卻又不好意思啓齒。他站在我面前好一陣子才問我:“那個……老師。”
“是。”我等着他把話講完。
“我們要把這些白骨帶回去了,我是想問問……這些白骨會不會有什麼問題?就是……他們會不會屍變?”原來法醫也擔心這個問題。
我搖頭說道:“沒事。這些白骨和桃花樹原先是一體的,所以纔會有力量,它們透過樹來吸收大地的靈氣,將自己變成山魅,現在它們和桃花樹拆開了,就不會再作怪了。”
法醫聽完,鬆了口氣。
忙完了這一頭,他們又跟着警察去處理林雅芳他家的兇殺案件。
雖然事情很多,但我們還是爭取在六點左右先把事情告一段落,然後隨着檢察官他們開來的警車一起下山。
這一天,因爲林雅芳家裡也發生了悲劇,所以村子裡面的人又走了很多,留下的就是一些沒地方去的老人家以及孩子。
我記起師父在電話裡面的囑咐,他讓我今晚也跟着大家離開村子,不可在這裡久留,所以這一回,我同意江警官的邀約,一起坐他們的車子下山。
吳採蘋老師原先不想一起下山,她說:“村子裡面還有孩子沒離開,我想繼續留在這裡和他們在一起。”
我擔心吳老師出事,於是說服她:“林雅芳的爺爺死了,她現在只信任你一個人,我希望你今晚先下山,帶她到安全的地方去避一避。”
吳採蘋想起林雅芳的事,猶豫半晌之後,接受我的提議,願意和我們一起下山。
而她所說的話,也讓我心裡感到悲傷,剩下來的村民該怎麼辦?會不會有餘留下來的山魅把他們殺了?
想到這裡,我不禁覺得自己很卑鄙,我怎麼可以自己逃了,而不管那些人的死活呢?我傾身向前座開車的老警察說道:“發生了這麼多的事情,雖然我們不能向上報告是山魅殺人,但是我們至少可以說是山裡有熊在殺人吧?”
“什麼意思?”開車的老警察問我,坐在我旁邊的江警官也看向我。
我說道:“既然山裡有熊殺人,那麼這處村子就不安全了,能不能先撤離村子裡的村民,把他們安置在安全的地方?比如……先安置到警察局吧?我有預感,今晚肯定會再出事。”
檢察官聞言,立刻幫我說道:“對,先撤離村民吧。把那些沒地方去的村民,先帶到山下安置在警察局。”
老警察想了一下,只好同意我們的提議。
村子裡的人都被撤離了,只剩下空落落的村子,宛如一座死城。有些老人家原先不肯跟我們下山,決定要死守家園,但還是拗不過我們,只好收拾重要東西跟着我們先下山。
我們來回幾好趟車程,才把村民全部載下山。載着最後一批村民下山,我坐在車上,看着車子的後照鏡,村子已無半點燈火,灰濛濛的一片。我心中升起無限的感慨,想起了山魅帶走何俊生那一天……
當初我不自量力,以爲我可以救回何俊生,後來又認爲自己可以保護村子,卻仍抵抗不了山魅的力量,如果當初我勸說大家一起下山,慘劇是否就不會發生了?
想到這裡,我不由得怨恨起自己的自以爲是。
村民全部撤到了警察局,我則是被送去醫院重新包紮傷口。雨又下了,今夜的雨勢更加滂沱,就像是老天爺悲傷的淚水正在洗滌這個滿目瘡痍的村莊。
我躺在醫院的病牀上,因爲昨晚一夜沒睡,不禁累得昏厥過去。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知道自己做了一個好長的夢,夢裡的桃花樹都開花了,我站在教室裡面上課,外頭有孩子在奔跑唱歌,又是那一首童謠:
“春風來、冬霜去,今年又把桃花栽;紅花開、白花開,桃花仙子快出來……”
那是一個很安祥的夢,感受到孩童們的開朗,我也笑了出來。
“花弧,花弧老師,你醒了嗎?”耳邊是吳採蘋老師的聲音。
我聽見她的聲音,悠悠地從夢中轉醒,眼前是白色的天花板,這時纔想起自己還躺在病牀上,而不是在教室裡面上課。
“哦。”我呻吟了一聲,睡了一覺反而覺得全身痠痛了,這兩天的操勞全都變成了病痛。
“花弧老師。”吳採蘋憂心地看着我,她遞給我一杯水。
我坐起身子,喝了一口水,“我沒事了,醫生檢查過了,他說我只是皮肉傷,腳有扭傷的現象,但沒有骨折,所以過一陣子就會好了。昨天他說我脫水,還有嚴重虛脫的情況,纔會留我住院觀察,我晚一點應該就可以出院了。”
“花弧老師。”吳採蘋望着我,好像有事情發生。
我心裡升起不妙的感覺,莫非是山魅又作惡了?“怎麼了?”我緊張地問她。
吳採蘋老師向我說道:“昨晚大雨,沖刷下土石,造成山區崩垮,整個村子……都被埋了。”
“什麼?”我驚訝地看着她,這個消息來得太突然,讓我的腦子一時之間有些混沌。
“村子昨晚被泥石流埋了,還有學校也垮了,幸好我們昨晚撤離,所以沒有造成不必要的傷亡。”吳採蘋說,“山路也被堵了,你應該沒有重要的東西留在校舍吧?”
我搖了搖頭,“沒有,只有一些衣服而已,怎麼會這樣?”
“其實山上之前就有人在盜採沙石,只是沒想到會引發這麼嚴重的後果。”吳採蘋跟我解釋。
“現在幾點了?”我問她。
“晚上七點了,你睡了很久。”她說完,她又問我:“這一場泥石流,是山魅做的嗎?”
“我……我不清楚。”我說。
“會不會是山魅爲了報復村莊,才讓土石淹沒了村子?”吳採蘋推測道。
“我真的不知道。”我茫然地說道。
真的是山魅復仇嗎?我心裡一陣疑惑。
隨後,吳採蘋就幫我辦了出院手續。
我離開了醫院,可我沒有跟着她回警察局,而是招了一部出租車,向師父家趕去。
師父住在一處山間小屋,出租車開了一個小時左右,才把我送到,這一趟車程,花了我好幾百元。
雖然我的傷還沒好,可我迫不及待想要知道山魅和泥石流的關係,我想師父一定知道真相,他纔會要我撤離村子。
我到了師父家,師父像是早知道我會來,他已經準備好了一杯陰陽水給我,讓我喝下,以除去身體的惡氣。
他一向都是這樣,什麼事情都能預測,就連我何時會到,他都早就算到了,然後準備好茶水等待我。
我喝完了陰陽水,和他坐在客廳裡面。
師父像是看穿我心中的疑惑,他對我說道:“想問泥石流的事情?”
“對。”我點了點頭。
“那一晚,我召來了山魅,並與山魅的靈識溝通,知道了它們爲什麼要殺人,爲什麼要帶走孩子……”師父詳細地向我說道。
“山魅雖然是妖怪,擁有力量,可是它們已經妖化,無法說話也忘了文字,只剩下隱約的人性記憶,它們從來沒忘記自己變成山魅的原因,那就是它們必須保護村莊。”師父說道。
我靜靜地聽着,不敢打斷師父。
“它們變成了山魅,可以預知禍害災難何時會發生,然後把預知的事情傳達給村裡的祭師或巫師,可是隨着時代的變遷,村子裡已經沒有祭師可以與它們溝通。它們預料到會有泥石流的來襲,到時候村裡的人都會因爲災難而受害,它們爲了要保護村子,只好用自己的力量去抵擋泥石流,同時發出警告,讓村民儘快疏散。”師父說到這裡,嘆了一口。
“每一年,山區的土石會更加鬆脫,以山魅的力量就快無法抵擋住泥石流,它們只好增加同伴,所以纔會帶走孩子。山魅這麼做,也是希望造成恐慌,讓村民可以因爲懼怕山魅而離開,果然,村民們離開了大半,可是走的都是年青力壯的人,老人和小孩仍是待在村子裡面。”
師父講到這裡,我想起吳採蘋之前告訴我的事,確實與師父現在所說的吻合。
“直到了今年,山魅知道自己的力量已經無法阻止泥石流了,所以它們只好用最殘忍的方式殺害村民,認爲這樣就能嚇走其他人,沒想到你去攪了局,讓村民們多在山上待了幾天。山魅知道不把你殺了,村民可能仍會待在山上,所以它們便把目標放在你身上。昨晚我和它們溝通過,你才能逃出死劫,你吶,這一回算是命大。”師父說到這裡,敲了我的額頭一下。
“我知道錯了。”我說。
“唉。山魅們昨天被你挖出來,它們並不後悔,因爲它們知道,你會帶領村民離開,所以它們的責任也算盡了,最後仍是保護了村民。泥石流會崩毀,也是因爲山魅們的力量消失,沒人再去延遲那一場災難的發生,所以村子昨晚就被掩埋了。”師父將事情的始末全部告訴我。
我聽完,心裡有濃濃的惆悵揮之不去。
如果我還是堅持對抗山魅,不讓村民們撤離,村民是否會因爲我全部葬生在泥石流之中呢?
而我最恨的山魅,竟然纔是最愛護村子的人……
想到這裡,我終於明白,爲什麼那隻山魅在看到老張的時候要離開,因爲山魅不是沒有良知的妖怪,它們仍存着人性中最善良的一面。
最愚蠢的人其實是我,竟然只看事情的表面,而沒有追根究底去了解山魅殺人的原因……
我不禁哭了出來,跪在師父的面前懺悔,“師父,我錯了……”
師父拍了拍我的背,什麼話也沒有說。
山魅與村子一同淹沒在泥石之中,村子滅了,它們一生的責任也盡了。
這件事情過了許久,我曾經想要回到村子去看一看,暗自希望能再看見一兩棵桃花樹,可是,村子被泥石流破壞得太嚴重,道路早已被掩蓋,無法通行。我站在路口徘徊了一陣,就在我剛想要離開之際,我看見了一個非常眼熟的東西。
那是我遺落的金剛杵,它就掛在一處斷掉的樹枝上。
我撿起了金剛杵,緊緊地握在手中,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山魅特別還給我的,還是一切僅是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