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行車騎士
五月的第一天有個好兆頭,旭日朗朗東昇。既是法定假日,我們遂決定依循法國風俗,從事夏季運動:去騎自行車。
好幾周來,我們看見不少刻苦耐勞的腳踏車騎士,穿着厚厚的黑色緊身衣,頭戴面罩,在春寒料峭的早晨衝刺。但天氣基本開始轉暖,像我們這樣弱不禁風的業餘騎士,也可以穿條短褲、套件毛衣上路了。我們在卡維隆買了兩輛輕便的腳踏車(店主孔蒂先生說是“高檔貨”),迫不及待地想加入本地車迷的行列:看他們優雅地馳騁在鄉間小道上,忽上忽了,毫不費力。料來我們的雙腿,經歷了一冬的慢跑訓練,騎個16公里路,攀坡上奔牛村(Bonnieux),越嶺到來柯村,總共一小時的輕鬆運動,應該不成問題。開始的時候確實容易,只是,又窄又硬的座墊讓人一上馬便感覺到了。我們這才明白爲什麼有些騎士在短褲後面塞上厚厚的墊子。不過,前幾公里也沒什麼,我們讓輪子滑動,只管欣賞風景。櫻桃開始紅了,葡萄藤包覆着綠葉,不再是冬天的枯朽模樣;山色青蒼柔婉;輪子在地面摩擦出規律的聲響。偶然有迷送香、蓑衣草或百里香的氣味飄過。這比散步有趣,又比開車安靜、健康,不算太累人,可挺讓人愉快。以前我們怎麼沒騎?以後我們天天騎好不好?
到爬奔牛村那個坡時,坦然自若的感覺便消失了。腳踏車忽然跑不動了。我的大腿肌肉因爲坡度加陡而發出怨言,我那缺乏運動的脊背開始痠痛。我忘了大自然的美,只後悔沒在在短褲內填充厚墊。到達奔牛村時,呼吸都感到困難。
克來西咖啡館的老闆娘站在門口,兩手叉在寬闊的屁股上。她看着我們驚歎:“老天!法國巡迴自行車賽今年開始得真早。”她拿來啤酒,我們跌進那符合人體構造的椅子,來柯村此時看來好遠。
去薩德城堡的山路婉蜒曲折,漫長陡峭又痛苦。勉強掙扎在半山腰時,身後傳來車輪轉動聲,一位自行車騎士超車過去,他的筋肉強健、膚色古銅富有彈性,年約65歲。他愉快地說:“您好”一路順風!
他飛車上山,消失了蹤影。我們繼續努力,埋頭向前,腰痠腿疼,懷念着啤酒。那老人自山上下來, 掉轉頭, 與我們並行。“振作些!”他臉不紅氣不喘地說:“就要到了。加油!”他陪我們騎到來柯村,那雙老瘦的腿疤痕斑斑,踩起輪子來卻輕鬆自如頗有力度。
我們上氣不接下氣地停在又一家咖啡館門前。這裡居高臨下,俯視着山谷。至少,由此回家,大半路程是下坡路了。我打消了叫救護車的念頭。老人喝了一杯冰咖啡,說他今天已經騎了30公里,午餐前還要再騎20公里。我們對他的身體硬朗羨慕不已。“不行啦,”他說:“60歲起就騎不上凡圖山了,只能小溜達一下罷了。”我們對自己能攀上山來的一點自豪感,頓時蕩然無存。
回程比較容易,但到家時仍是又熱又疼。下得車來,拖着僵硬的腿,邊走邊脫衣服,來到游泳池邊,躍身入水。那感覺像是到了天堂。之後倒一杯酒,躺臥在陽光之下,我們決定把騎自行車列入夏季生活的常規。不過,有好長一段時間,我們看到腳踏車座墊,便不禁暗自心涼。
紫花苜蓿
家屋四面的田野,連日來遊蕩着緩慢移動的人影。他們依次穿越這幅風景如畫的地界。爲葡萄園除草、爲櫻桃樹剪枝、爲沙地翻土。每件事都慢慢地進行。中午時分停工,在一片樹蔭下吃午餐;在那兩小時裡,能聽到的只是幾百公尺外透過靜止的空氣傳來斷斷續續的談話聲。
福斯坦差不多整天待在田裡。早上七點才過,他便帶着狗,駕着拖拉機來了。似乎經過精心策劃,一日工作將盡之時,他的拖拉機常常剛好來到屋外,近到聽得見碰杯之聲。進來喝一杯,聊聊天,遂形成了習慣。但如果來訪的時間拉長,喝了兩杯以上,那就表示有事商量——他在葡萄園裡深思熟慮出來的,進一步農業合作計劃。他從不單刀直入,總是小心翼翼地旁敲側擊。
“你喜歡兔子嗎?”
我太清楚了,他談的決不是養在屋子裡作爲寵物的可愛小兔子。何況他說這話時,還拍着肚皮,口中噴噴有聲。但兔子的麻煩是,他說,它們吃得太多,兔子像永遠填不滿的無底洞。我點點頭,但還是不懂,我喜不喜歡吃兔肉,和兔子的胃口太大有什麼關係?
福斯坦站起身,召我到庭院門口。他指着兩處凸起的花壇:“紫花芷蓿,”他說:“兔子愛吃。秋天以前,你可以採收三次。”我對本地植物所知不多,還以爲那花壇里長的是雜草,正打算清除掉呢。幸好我沒這麼做,否則福斯坦的兔子決不會原諒我。無心插柳柳成蔭,疏於照管的庭院竟有意料之外的收穫。
深恐我不夠明白,福斯坦拿酒杯指着那兩塊花壇重複說:“兔子愛吃紫花苜蓿。”他作出咬嚼之聲。我說他儘管採了去給他的兔子吃,他立刻停止咀嚼。
“好,如果你不需要,我就採去。”協議達成,他蹣跚地退回到拖拉機跟前。
薰衣草和蘆筍
福斯坦在很多方面行動遲緩,但致謝報恩卻很迅速。第二天傍晚他又來了,帶來一大捆蘆筍,整整齊齊用紅白藍三色絲帶捆綁好。他的妻子安莉跟在他身後,手裡拿着一把鶴嘴鋤、一團繩子,還有一滿桶的薰衣草幼苗。這些幼苗早該分株了,她說,這是她的表兄剛從下阿爾卑斯山帶過來給她的,得馬上種下。
這種夫妻的分工,在我們看來很不公平。福斯坦只管把繩子拉直,一邊喝着酒;安莉揮鋤掘土,每隔約一鋤柄的距離挖一個洞。我們想幫點忙,卻遭拒絕。“安莉做慣了。”福斯坦驕傲地說。在夕陽餘暉中掘着、量着、種着,安莉聽了也笑起來:“每天這麼做上八小時,晚上包你一覺睡到天亮。”才半小時,花圃整理好了。50棵薰衣草整齊排列,把兔子的食物工廠圍在中間。這些薰衣草,兩年後會長到膝蓋一般高。
本來晚餐準備吃的是什麼,現在已經給拋到九霄雲外,我們烹調起蘆筍來。一頓是吃不完的,那捆蘆筍,我兩手合圍也握不住。代表法國國旗的三色絲帶,印着福斯坦的姓名地址;他說,法國法律規定產品必須這樣標明。我們希望有一天我們種的蘆筍長大,也可以綁上自家的絲帶。
粗如拇指的蘆筍,尾部有細緻的色彩花紋。我們趁熱吃下,蘸融化的奶油,配下午纔出爐的本地面包,喝山谷裡葡萄製造的紅酒。我們的一飲一食,都在支援本地產業。
敞開的門外傳來青蛙的鳴叫和夜營悠揚的歌聲。我們走出屋外,再飲一杯。月光照亮了新種的薰衣草花圃,狗兒在苜蓉田裡搜索野鼠的蹤跡。今年夏天,兔子的伙食會很好,而據福斯坦說,那麼一來,到了冬天,兔肉的滋味也就會格外鮮美。我們察覺到自己癡迷於食物的程度,已經不亞於法國人了。回屋後,把剩下的那塊羊乳酪片吃了吧。
劫匪的眼睛
游泳池專家貝納帶給我們一份禮物,是他自己正在熱心求購的水上扶椅,游泳池專用,配備飲料櫃,遠從美國佛羅里達州邁阿密市運來的。依貝納之見,邁阿密是游泳池用品的繁華地區。“法國人在這方面一竅不通,”他輕蔑地說:“法國有製造浮牀的公司,可是浮牀上怎麼好喝酒?”他鎖緊最後一枚活鈕,站起來端詳這渾身散發着邁阿密之眩惑的椅子,泡沫膠、塑膠加上鋁合金的一團鮮豔。“你看,杯子可以安放在扶手上。你自己呢,舒舒服服地躺着。真妙極了。”
他離開椅子把扶椅推入水,
留心不讓水花濺溼他粉紅的襯衫和白色的長褲。“晚上得收起來,”他說:“吉普賽人就要來這裡採收櫻桃了。他們什麼都偷。”
這倒提醒了我們,房屋保險的事早該辦了。只是,工人們在牆上打了那麼許多洞,我懷疑有哪家保險公司願意冒險爲我們投保。貝納聽後,驚異地取下他的太陽眼鏡。我們不知道嗎?除巴黎外,沃克呂茲省的盜竊率居法國第一。他盯着我,彷彿我犯下不可饒恕的罪行。“你應立刻尋求保護。我今天下午就派人來。他到以前,小心提防。”
我看這有點太誇張了吧,可是貝納好像相信一夥劫匪正在附近窺視,只待我們一出門上村裡去買肉,就要來個大搬家,洗劫一空。就在上週,他說,他停在自己家門前的車子給人用千斤頂舉起,4個輪子都給卸走了。這些人卑鄙無恥得很哪。
除了惰怠,我們遲遲沒有辦保險的另一個原因是,討厭跟保險公司打交道。他們的言語含混不清,閃爍其詞,合約語焉不詳,條文艱澀難懂。但是貝納說得不錯,聽天由命絕非明智之舉。
我們接受勸告,準備在這天下午,迎接一位西裝革履的灰髮老人,聽他告訴我們,如何爲冰箱上鎖。
訓犬
下午五點鐘光景,一輛車開上門來,捲起一團飛揚的塵土。這人很顯然是找錯了門。他年紀輕輕,滿頭黑髮,一表人才,衣着光鮮——寬肩披風,綴着閃亮絲線;灰綠襯衫,燈籠褲,深藍色鹿皮鞋,藍綠色襪子;像個50年代的薩克斯管演奏手。
“我叫法圖,保險公司業務員。”他走進屋來,步伐短促而輕快,我幾乎以爲他會彈響指頭,在地板上扭動起來。我倒了杯啤酒給他,努力安撫自己驚訝的心情。他坐下,露出鮮豔的襪子。
“房子真漂亮。”他帶有濃重的普羅旺斯口音,與衣着頗不相配,卻讓我頓感安全。他說話嚴謹有條理,問我們是不是全年都住在這裡。他說,沃克呂茲省的盜竊率高,部分原因是很多房子僅作度假別墅。房子若是一年有十個月空着,那……他的披風墊肩往上一聳。幹他那一行知道的事情太多。聽了你會恨不得住進保險箱去。
但我們不用擔心這個。我們常年住在這裡,何況還有狗。那很好,他估算保險費時,會把.“有狗”考慮進去。它們兇不兇?不兇的話,也許可以訓練一下。他認識一位馴狗師,能把小乖乖調教成致命武器。
他用潔淨、纖細的手作了些筆記,喝完啤酒,開始逐室查看。他讚許厚重的百葉木窗和堅實的門,但卻停在一個窗洞面前噴舌作聲。那是一個抽風機孔,不過30公分見方。現代專業竊賊,他說,常常效法維多利亞時代的掃煙囪工人,在成人鑽不進去的地方,遣小孩鑽進去。而在法國,大家公認寬12公分以上的洞,是屬少年竊賊可鑽的範圍;12公分以下,就是幼童的專利了。至於這標準是怎麼算出來的,法圖先生可不知道。
法圖說,採櫻桃的工人最危險——這是我在一天裡第二次聽說他們對治安的威脅——他們來自西班牙或意大利,每採一公斤的工錢是3法郎,今天來,明天走。
謹慎一點總沒錯。我答應保持警覺,儘快給小窗裝上鐵條,並且將狗馴得兇惡些。一切修復後,他迎着夕陽開車走了,車內音響傳出BruceSpringsteen的歌聲。
我們開始對採櫻桃的工人產生了可怕的想象,很想一睹這些手腳靈便的惡賊的真面目。他們一定隨時會出現在我們面前,因爲櫻桃已經成熟可採了。近日我們吃早餐都在面向朝陽的露臺上,十幾公尺外就是一棵果實累累的老櫻桃樹。妻煮咖啡時,我便採櫻桃,作爲一天.裡的第一道餐點,清涼多汁,果皮深紅近黑。
採櫻桃的時候
一天早晨,我們聽到田野間傳來收音機的聲音,便知道大規模的採櫻桃行動展開了。狗兒們前去調查,豎起毛髮,發出給自己壯膽的恐嚇之聲。我跟了去,以爲會看到黝黑奇異的一大幫人,和他們慣擅盜竊的孩子。他們的身體,腰以上都被樹葉遮住,我只看得到站在三角形木梯上的,一雙雙各種不同的腳。忽然見一張頂着草帽、棕色滿月般的大臉,從一簇簇葉間探了出來。
“嘗一口櫻桃吧。”他抽着一對櫻桃給我。我打量一下原來是福斯坦。他和安莉召集親戚,決定自己來採收,因爲外籍工人要價太高,有的甚至要到五法郎一公斤的價碼。想想看!
我試着想站在梯子上,一天辛苦工作10小時,飽受果蠅的騷擾,夜晚胡亂睡在穀倉或箱型車裡——在我看來這工錢不算太苦,可是福斯坦斷然拒絕;簡直是白晝打劫。話說回來,對於採櫻桃的工人,你還能期望什麼呢?他估計可採得兩噸櫻桃,賣給艾普村的果醬工廠。採收工作,就由自家人包辦了。
以後的幾天裡,果園中擠滿了形形色色的採收工。一天傍晚,我讓兩個工人搭便車去奔牛村。他們是澳洲來的學生,臉蛋讓太陽曬得通紅的,還沾了櫻桃汁。兩人疲憊不堪,抱怨工時太長、工作乏味,以及法國農夫自私。
“……呢,至少你們見識了法國的一小部分。”
“法國?”其中一位說:“我只看到熱烘烘櫻桃樹的裡面。”
他們決定回澳洲去,普羅旺斯不值得留戀。他們不喜歡這裡的人,他們懷疑食物有問題,法國啤酒讓他們瀉肚子。就連風景,按照澳洲的標準,也嫌小裡小氣。他們不能相信我竟選擇住在這裡。我設法解釋,可是我們談的好像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國家。咖啡館到了,我讓他們下車;他們會整晚在那兒思念家鄉。
這是我第一次遇見憂愁不堪的澳洲人,而聽到別人如此痛惡我所喜歡的地方,也讓我不免沮喪。
貝納扭轉了我的心情。我爲他譯出了一位英國顧客寫來的信,這次來到奔牛村他的事務所,是要把信交給他。他開門時笑臉盈盈。
他的朋友,也就是我們的建築師克里斯欽,剛剛受卡維隆的一家美容院邀請,重新規劃設計其建築。這建築,當然有許多特殊的需求,例如鏡子安放的位置就很重要;一般典雅臥室中不會有的某些設備,這裡也都要有。淨身盆使用次數多,質量一定要無懈可擊。我想到曼尼古西先生和他的助手,一邊看着出差來此的推銷員在迴廊上追逐花枝招展的姑娘,一邊爲他們調整水龍頭和盥洗設備。我想到泥水匠雷蒙,那個眼中閃耀着堅定光芒的男子,一旦在鶯鶯燕燕中開懷作樂,恐怕將終生駐足花叢了,多麼有趣!
不幸的是,貝納說,克里斯欽雖然認爲這份工作值得嘗試,卻已決定回絕。美容院老闆娘要求在極短時間內完工,而施工期間她還準備照常營業,這對工人們的專注能力可是一項嚴峻的考驗。此外,她不肯付交易稅,理由是她並沒向她的顧客索取交易稅,那麼她爲何要付給別人?
到最後,她請到的會是一羣不入流的工人,潦草馬虎地做完了事。這麼一來,卡維隆的美容院新建築便沒有機會在“建築雜誌”上亮相了。可惜。
特殊旅店
我們努力適應家中永遠有客的日子。先頭部隊於復活節抵達,其他的,一直到十月底以前,也都已預訂滿了。有些邀請,是在很早的冬季便發出,不曾細想實際履行時的景象,現在卻—一來到眼前:來住、來吃喝。來曬暖陽。洗衣店的女店員根據我們送洗的牀單數量,猜測我們經營旅館生意;我們則憶起前輩居民早先提出的忠告。
早來的幾批客人,彷彿受過“作客之道”的訓練。他們自己租車,不煩勞我們日日陪伴接送;他們白天自行安排活動,只與我們共進晚餐;說好住幾日,他們到時果然便打道回府。若是所有的客人都如此,我們想,這夏天將過得非常愉快。
但我們很快便發現,最大的問題出在:客人是在度假,我們不是。我們早晨七點定時起牀,他們即常要睡到十點、十一點。吃過早餐,遊個泳,就該吃中飯了。我們清理打掃時,他們作日光浴,之後再睡個午覺。到傍晚,他們便活躍起來。晚餐時刻,他們進入社交活動的,我們則在吃沙拉時即已打起瞌睡。我妻天生好客,唯恐客人酒不足飯不飽,因此長時間在廚房中備辦食物。餐後,我二人便洗刷碗碟直到深夜。
喧鬧的集市
星期天就不同了;每位客人都想去參觀週日集市,因此起牀很早。一週裡只有這一天, 客人與我們作息時間相同;駛往索隔島(Ls1e-sur-1a-Sorgre)一家咖啡館吃早餐,20分鐘車程裡,他們睡眼朦朧,在車後養精蓄銳,異乎尋常地安靜。
這家咖啡館俯視着小河。我們在橋邊停好車,喚醒友人。他們昨晚鬧到兩點,才拖拖拉拉、吵吵嚷嚷地上牀,現在明亮的日光照在他們醉態迷離的臉上,看起來頗爲殘忍。他們把自己藏在墨鏡之後,索取大杯的咖啡。
在吧檯陰暗的那頭,一個警察悄悄喝着悶酒;賣彩票的男子,向每位逗留在他桌邊的人保證必定中獎。兩個開了一夜車的卡車司機,青色的下巴上,鬍子亂糟糟地豎起,風捲殘雲般攻向牛排加炸薯條的早餐,高喊再來些酒。河水的清新氣息飄進敞開的門,野鴨紅掌踏綠波,等待陽臺上掃下面包屑。
我們動身前往村中廣場。面色蒼白、穿着緊身閃亮裙子的吉普賽女郎,分作兩列,互爭生意,向我們兩面夾攻,兜售檸檬和長柄蒜頭。攤位沿街一字兒擺開,五彩繽紛:賣銀飾的攤子隔壁賣醃鱈魚,再過去,有一木桶一木桶的新鮮橄欖,有手織的毛毯、肉桂、番紅花和香草,有一捆一捆的曲麥,有硬紙盒裡蠕動着的雜種小狗,有顏色豔而不俗的運動衫,橙紅的束腹、尺碼寬大的胸罩,鄉村自制的粗麪包、深色陶罐,全擺在那裡。
一個瘦長個子的塞內加爾人凌架於市場的喧鬧,高懸起一根繩子,掛上西班牙製造的真正非洲部落皮飾,兜售各種式樣手錶。鼓聲哆哆響起,一個戴高帽子的男人,領着他穿紅衣的狗,清清嗓子,調整手提擴音器,把音量調到最高頻率。又一陣鼓聲急擂,“大拍賣!小羊肉!豬肉!牛肚!趕快去卡諾街,克拉薩肉店!大拍賣!”
他低頭查看筆記夾,又擺弄擺弄擴音器。他是這村子裡的活動廣播電臺,廣播項目從生日賀詞到戲院節目無所不包一還配合音樂效果。我很想介紹他認識廣告業界的東尼,他二人可以相互切磋促銷技術。
三個面龐棕黑、皺紋深刻的阿爾及利亞人,站在陽光下閒聊。他們倒提着許多隻活雞,這是他們的午餐,雞的爪子被抓在他們手中,露出絕望的表情,彷彿知道自己的死期已近。
走到哪裡,都看到有人在吃。攤主擺出各種食品免費試吃:熱騰騰的小片比薩餅、粉紅色的火腿薄片、灑上香菜末的香腸,還有小塊奶油杏仁糖。這是節食者的地獄。朋友開始詢問我們午餐吃什麼。
古董交易
其實午餐時間還早。我們且先去看看舊貨交易市場。這裡有很多舊日貨商,從普羅旺斯各家閣樓裡,蒐羅出.瓶瓶罐罐的家傳珍品。索隔島素以古董交易聞名,車站旁有很大的古董店,幾十個商人在店裡設有固定攤位,那兒什麼東西都有,可價格都異常昂貴。不過今天早晨的陽光這麼燦爛,與其待在陰沉沉的店裡,不如逛逛擺在樹下的攤位,看一看攤放在桌上、椅上、地上,甚至掛在樹上的陳年老貨更有一番情趣。
褪了色的水墨明信片、舊牀罩,與刀器混作一堆;琺琅碎片鑲成的鬍子水廣告牌,火鉗、夜壺,名牌領針與菸灰缸,泛黃的詩集,少了一條腿的古董椅……。愈近中午價格愈往下降,問價的人也愈有誠意。這就是我妻子出動的時機,在討價還價這件事上,她已經接近專業水準。
她繞着一尊德拉克洛瓦(Delacroix, 法國畫家)的胸像轉了很久了,老闆標價75法郎。她上前去還價。
“最便宜多少?”她問。
“最便宜, 本來是100法郎,夫人。但是,現在說不上了。就該吃午餐了,50法郎賣給你吧。”
我們把“德拉克洛瓦”搬上車,讓他透過後車窗,若有所思地凝視着窗外。然後,我們加入全體法國人的行列,準備好好享受餐桌上的美好快樂時光。
羣山和小餐館
法國人的特質中,我們最欣賞的一點,就是不管餐館多偏遠,只要菜好,他們一定捧場。食物的品質比方便與否重要,爲了吃一頓好飯,他們不惜開一個多小時的車,一路上嚥着口水。所以廚藝高明的師傅,隱居深山,也一樣能發財。
這天我們選定的餐館就極其偏僻,我們第一次登門拜訪時,是靠着一份地圖摸索而去的。
畢武村(Buoux) 藏匿在距奔牛村約15公里的叢山峻嶺之間,只勉強算得上是個村子;它有一座古老的村公所,一間新式電話亭,十幾二十戶疏疏落落的人家。“盧柏客棧”就建在山邊上,下望空寂美麗的山谷。冬天的時候我們初來,總找它不到,愈走愈深入荒野,幾乎懷疑地圖是否正確。那天晚上,我們是僅有的顧客,獨對熊熊爐火,聽窗外風聲如梭。
在5月炎熱的星期天中午再訪, 感覺與那個陰冷之夜絕然不同。在通往餐館的彎曲山道上,便看到了停車場已無空位——有一半的位置是被防撞板上栓着三匹馬的老舊雪鐵龍轎車佔據了。餐館的貓懶洋洋臥在屋頂遮陽蓬上,目光灼灼地望着隔鄰地上的幾隻雞。廚房裡傳出填裝冰桶的聲音。
大師傅莫里斯端着四杯桃子香檳出來,又領我們去看他最新的投資,是一輛舊敞蓬馬車, 木製車輪, 裂縫處處的皮座椅,可載六名乘客。莫里斯打算設計一套“馬車暢遊盧貝隆”之旅,途中可享用他的精美午餐。我們覺得這個主意妙不妙?我們會不會來參加?我們當然會。他開心而帶點羞怯地笑了,轉身回到廚房。
這人的烹徵手藝是無師自通,但他無意藉此揚名立萬。他只希望維持生意,讓他得以留在這山谷中養馬。他的餐館卓有聲譽是因爲家常小菜價廉物美,不似某些時髦餐館耍弄花哨。
我叫了一份定價110法郎的套餐。 只在週日上工的年輕女侍,端出一隻藤編托盤放在桌子中央。是開胃冷盤。我們數了數,計有14種之多。朝鮮薊花心、油炸麪粉里納沙丁、醃鱈魚加奶油、漬洋姑、小鳥賊、小洋蔥加新鮮番茄醬、芹菜拌埃及豆、冷紫殼貝……等。沉沉的托盤上還擺了厚厚的肉餡餅、酸黃瓜、橄欖油調味醬及漬辣椒。麪包皮烤得酥脆,冰桶裡鎮着白葡萄酒,還有一瓶“教皇城堡牌”的好酒,等待在旁。
其他的顧客都是法國人,來自鄰近村落,穿着整潔、深色的週日外出服。也有一兩對夫妻服飾出衆,一看便知是城裡人。角落裡有一張大桌,一家祖孫三代互相勸食,用過的餐盤堆放成山。一個才6歲的孩子議論說,這裡的餡餅比家裡的好吃,又要求祖母讓他嘗一口酒,顯然是可以造就的老暨材料。他們帶來的狗耐心守在這孩子身邊——所有的狗都知道:孩子丟下的食物總是比大人多。
第一道主菜上來了,玫瑰色的小羊排,用整瓣大蒜調味;配上嫩綠的豌豆,金黃色的馬鈴薯和洋蔥圈。“教皇城堡牌”這時候傾入杯中,色深味醇,薰人慾醉。
“後勁很強哦,”莫里斯說過。我們決定取消下午原定的活動,回家去泡游泳池。誰可以享用貝納的水上浮椅呢?丟個銅板來判輸贏吧。
乳酪產自鄰村巴農(Banon),在葡萄葉的包裹下溼溼潤潤。接下來就是甜點;檸檬果凍、巧克力蛋糕和奶油卷,三種不同口味、不同內容的甜食裝滿了一盤子。又有咖啡,再加上一杯吉恭達(Gigondas)產的葡萄汁。一陣滿足的嘆息之後,我們的朋友提出這樣的疑問:全世界還有什麼地方,你可以在這樣輕鬆愉快的環境下,吃到這麼好的東西?意大利!也許,其他的地方就難了。他們是習慣倫敦的,習慣倫敦過度裝潢的餐廳,餐廳裡少數的幾樣主菜,以及離譜的價格。他們說,在倫敦的梅飛餐廳(Mayfair) 吃一碗麪,要花比我們剛纔這一整餐還多的錢。爲什麼在倫敦要想吃得好、吃得便宜就有這麼難呢?在一陣茶餘飯後的七嘴八舌之後,我們的爭論有了結果:英國人不像法國人這麼頻繁上館子,因此每上館子,他們不只要食物,也要體面;他們叫整瓶整瓶不同的酒,他們要用水碗洗手,他們喜歡像短篇小說一樣冗長的菜單。也忍痛付昂貴的帳單,好向人吹噓。
莫里斯過來問我們是否喜歡他做的菜。他隨便撕一張紙,坐下來算帳。“總共是這麼多, ”他把紙條推過來,650法郎出頭。若是在倫敦,兩個人吃一頓像樣的午餐就要這價錢。一位朋友問他,可曾想過搬去交通比較方便的地方,例如亞維依,甚至梅納村?他搖搖頭。“這裡很好,我需要的東西這裡都有。”他預期自己會待在這裡,再燒上25年的菜。我們祝福自己身體健康,25年後仍能蹣跚前來,享受他的烹徵手藝。
回家的路上,我們注意到,美食加上週日,讓法國駕車人沉靜下來。腹內充實,又值假日,他們閒閒散散,不打算橫衝直撞。他們會在途中停車,走到樹叢裡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活動筋骨,甚至會對過往的車輛友善地點頭招呼。
明天,他會再度拿出神風特攻隊的精神,但今天是星期天,在普羅旺斯,人生是值得品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