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之後,沈離再一次和另一個人談起這一切,語氣雖然平淡了許多,但是心底的那份痛楚卻一如昨日。她忽然覺得奇怪,這些往事本是藏在她心底最最不堪回首的痛楚,這些年來,除了那個人,她再也沒對任何人提起過,可是今晚卻,卻在這個人面前說了這麼多,這麼多她本不想也不該說的話。沈離忽然懷疑剛剛那個說話的人是不是她自已,或者這一切只是她的一個夢。
然而從皇帝掌心傳來的真真切切的溫暖卻讓她猛然驚覺,原來這一切都是真的,就發生在剛纔,她築了那麼久,那麼深的防線,他居然輕輕一跨就闖了進來。
沈離立刻想要把手抽出來。
皇帝遲疑了一下,看着她眼中驚懼可憐的哀懇神色,不由鬆開了手,任由那隻纖纖素手驚慌失措的從掌中抽離。
一時車廂之中寂然無語,沈離只覺靜得能聽見自已的心跳聲,不過是短短片刻,於她,卻是無比難捱。她忽然覺得自已若是當時被那一劍刺死,也遠勝於此刻的惶惑。
皇帝瞧着她的神色,便想起身離去,不再叫她如此爲難,卻又心中不捨,只覺躺在她膝上,陷在她周身的淡淡幽香之中,內心愉悅寧靜,心安無比,前線的軍情,朝中的政務,心中的隱憂,統統不見了蹤影。只要有她在身邊,她什麼也無需去做,這個女子便能使他樂而忘憂。
皇帝又開口問道;“你還有一個兄妹?”
“嗯,我還有一個妹妹,她比我只小三歲”。沈離低聲道。
“哦,朕的兄弟姐妹倒是不少,可是卻只有一個真正的弟弟。”
沈離心知皇帝指的是和他一母所生的晉王,大周國的第一美男子。
“你一定很疼你妹妹吧?”
“嗯。”一想到媛兒那一張可愛活潑的笑臉,沈離眼中波光一閃,可是那眼神迅即便黯然下去。
她眼中的黯然神傷,全都清清楚楚的落入皇帝眼中。
皇帝忽然苦笑了一下:“朕這許多手足,朕倒是很想關愛他們,盡手足之情,可是卻做不到,而他們也同樣做不到。朕想要好好待他們,保他們一生平安富貴,他們卻想要朕早日歸西,只是爲了這麼個位子。”
說到最後一句,似是勾起了心中無限心事,皇帝重又合上雙目,聲音裡再度有了掩飾不了的濃濃倦意。
原來那個刺客不是來自於敵營,卻是來自故國,只怕這也正是皇帝傷心之處。雖然皇帝的神色瞧上去平靜如常,沈離卻覺得此刻枕在她膝上的不是那個萬人之上,執掌一國,統率千軍萬馬,叱吒風雲的九五之尊,只是一個寂寞孤獨的男子,有着滿懷的寂寂心事無人訴說,最親的親人同時也是最冷酷的敵人,也許坐上了這個位子,便註定了是一輩子的孤家寡人。
沈離瞧着皇帝的臉,心裡又想起了公子,公子也常常就像這樣枕在她的膝上,特別是在他心情極爲低落之時,那時的公子枕在她的膝上,閉着眼睛,緊鎖愁眉,就像個無助的孩子,茫茫然不知該往何去處。可是她想不到公子口中如天神一樣的皇帝竟然也會有這樣脆弱的時候。沈離的手微微擡起又放下,在某個瞬間,一些話,涌到口邊,又被她生生嚥下。
“朕累了,爲朕唱個曲子吧,唱一支你家鄉的曲子吧!”
沈離猶豫了一下,輕啓朱脣,曼聲唱道:“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南……”唱得卻是當年江南一帶最常見的一首曲子《採蓮曲》。沈離漫不經心地唱着,心裡卻在想自已給公子唱的最多的也便是這首曲子了,她愛這首曲子,因是自小和妹妹一道唱熟了的,那時她們姐妹一邊划着小船在湖裡採摘蓮蓬,口裡唱着的總是這首採蓮曲。後來妹妹不在了,她再唱這個曲子,卻是爲了想念妹妹。初時她唱起這個曲子,公子總是在一邊靜靜地聽,後來每每也和她一起唱。沈離想着她和公子那時唱和的情景,只有腦中想着那些舊目的情景,她纔有勇氣爲皇帝把這首曲子唱完。
皇帝合着雙目,只是靜靜地聽着,聽到魚戲蓮葉中這一句時,面色微微一變,瞬間又平靜如常,依舊枕在她膝上,合着雙眼,靜靜地聽她一曲唱畢。忽然問道:“你繼母妹妹去世之後,你便入了吳宮中,做了一名宮女?”
沈離不想皇帝又會提起此事,答道:“是,吳國亡了之後,奴婢又被充入大周的後宮之中。”
皇帝再沒有說什麼,忽然一躍而起,說道:“朕不擾你了,你早些歇着吧。”
皇帝已走到車門前,忽然又回過頭來道:“你救駕有功,可要什麼賞賜?”
沈離低頭想了片刻,答道:“奴婢別無所求,只求陛下能恩准奴婢早日出宮。”雖然千載難逢的良機近在咫尺,唾手可得,可這只是那人眼裡的良機,而在她心中,只想要離開皇宮,這個念頭從入宮的第一天起就沒有變過,而現在她更是想遠遠的離開。皇帝默然半晌,淡然笑道:“你還是寧願出宮,也不願留在朕的身邊。”沈離只覺一對目光射在身上,如芒在背,卻是掙脫不開,到底忍不住回望過去,皇帝一雙漆黑的眼眸深邃如永夜,又幽深如千年深潭。沈離急忙避開眼去,這樣的目光她是承受不起的,因爲害怕自已會陷落在那樣幽深的眼神之中,卻又不由自主的想要陷落其中。
再擡首時,只有車門邊的珠簾輕輕晃動,再也不見皇帝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