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子卿擰頭看去,卻見暮色之中,巫青衣飄然欲從畫卷上走下。秦子卿如遭電殛,萬萬料不到那日徐汝愚在船頭給他看的那幅丹青卻出現在元拱辰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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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秦子卿在江寧桑泊湖邊攜酒漫步,遇着一艘輕舟,以手中美酒相邀,登上輕舟,發現輕舟上對飲的兩人卻是徐汝愚與陳昂。船頭一席話、一壺酒、一幅仕女圖,待徐汝愚與陳昂踏水離去,秦子卿懷疑自己是在夢中,跌坐在船頭,似乎想起許多東西,事後卻又什麼也記不起來。回過神來,輕舟已隨風飄到湖口,隔淺在葦草枯黃的湖灘上。秦子卿不知道何去何從,在那亂葦叢裡枯坐了一日,嵇思勰突兀而至。從嵇思勰口裡得知江寧因爲自己私出城去,下了格殺令,並派出百名影武者四處追殺。
秦子卿在宣城說戰時曾見過嵇思勰一面,此時已知道這位褐衣白鬚老者的身份。待嵇思勰費了一番周折將他帶到臨湘嶽麓山中,秦子卿又明白眼前這位靜湖宗主也讓徐汝愚算計在內。
正如元矗所說,天下誰又甘心做他人的棋子?秦子卿視王侯之事不過糞土,更加不甘心受徐汝愚驅使到南平來當一名死間。心想徐汝愚親自安排自己出城,其他人只當自己叛離江寧,並且司聞曹也頒下追殺令,這江寧是回不去了。雖然徐汝愚將一切都安排得天衣無縫,但是自己在南平若有動作,又怎能瞞過心思縝密的天機雪秋、容雁門等人?忖道:他們要取我的性命,還不是易如反掌?
元矗遣了幾回使者來請,秦子卿只是推卻不見,口裡說:“我在江寧,尚能留得殘命,嵇大宗何苦害我性命?”
嵇思勰只當他畏懼容雁門,不敢相助元矗奪權,卻沒往更深一層想去:南平內部分裂,江寧得益最大,秦子卿助元矗爭權,容雁門怎會猜不到這一切其實都是出於徐汝愚的安排?
除非元矗這一系的勢力能扳倒容雁門,否則自己死無葬身之地。
徐汝愚返回江寧之後,針對東海、南平等勢力諸多動作,讓人有撲朔迷離之感,大概誰也料不到會有一招死間計。
自己如果不是這名死間,大概在心裡也會感慨一番,也會爲最先洞悉徐汝愚的佈置而獵喜不已。然而秦子卿此時考慮最多的卻是如何保住自己的性命,既不讓徐汝愚、也不讓容雁門所利用。
卻是元拱辰取出巫青衣的畫像,讓秦子卿如遭雷殛,怔立當場,臉色倏忽變化,可以看出他心裡複雜矛盾之極。
秦子卿想起那日跪伏在徐汝愚身前所說的話:“秦鍾樹不敢惜身,惟求青鳳將軍庇護巫青衣於江寧也。”
秦子卿暗歎:徐汝愚果真只要自己這句話。
元拱辰哪裡看得穿秦子卿心裡所想?見他臉色驟變,只當猜中他的痛腳。
雖然元拱辰在江寧只與秦子卿見過數面,但是每回巫青衣都在場,從秦子卿看巫青衣的眼神,元拱辰一眼能看出他有着與自己一樣的對巫青衣捨棄不下的癡迷。
元拱辰說道:“江寧欺人太甚,徐汝愚貪青衣姑娘美色,竟將她強留在江寧。我去與他理論,他卻拿出這幅畫來羞辱我南平,說什麼‘臨湘窮鄉僻壤,便是這幅仕女圖去了也會褪些顏色’,真是活生生氣死人啊。”
徐汝愚將巫青衣留在江寧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元拱辰短肥的臉微微扭曲着,“自從徐汝愚成爲江寧之主,便甚囂塵上,竟然不將我南平放在眼裡!”
秦子卿舒了一口氣,平緩激盪不休的心緒,再將目光投到畫卷上,已回覆往時的恬淡,淡漠說道:“如果能因爲這名女子,而使兩家和睦,暫休紛爭,不是南平所求嗎?”
元矗冷哼一聲,拱手說道:“不瞞子卿,與江寧暫休紛爭,乃容雁門所求,卻非南平所求。”
“哦,子卿卻不知其中有何不同?”
“自從徐汝愚以《置縣策》始亂天下,中州大地便四分五裂,北胡趁機侵幽冀,雜胡兒侵秦州。傅氏滅亡,元氏重登中州帝位順理成章。昔時重臣李思訓也上拜表,邀我登臨帝位,號召羣雄驅逐胡虜。想成渝巫駱兩家都是舊朝名門,正應聯合起來一同抵抗胡虜,而非去征討消滅之。”
秦子卿暗道:唆使元矗與容雁門爭權的不單江寧一家。荀燭武幾乎控制秦州全境,只是根基尚淺,害怕容雁門征服成渝之後,兵出漢中威脅秦州南境。
元矗見秦子卿神色凝重,只當讓自己的一番話打動,繼續說道:“想我中州大地,以世家宗族之製爲根基,江寧卻欲顛覆之,其心與異族胡兒無異,當先剿之,而不是與其和睦共處。”
秦子卿說道:“如此看來,卻是容雁門一意孤行要西征成渝。”
元矗神色一滯,臉上的怨意尤爲明顯。
元拱辰說道:“秦兄所料不差,當初容雁門領軍西征之時,帝以巫、駱二氏皆昔時名臣之後爲由阻擋之,曾言:徐汝愚爲禍天下,欲用兵,應先加江寧。左督不聽聖言,一意孤行,統率北路兵馬一齊侵入成渝,這才致使江寧坐大。”
容雁門領兵西征、任江寧坐大是必然的取捨。想容雁門領兵先侵越郡,那東南各家勢力必會在江寧的領導下一同抵抗南平,那樣的話,整個南方元氣大傷,卻讓北面的呼蘭人與荀燭武贏得先機。容雁門先侵成渝、再侵荊襄,佔據江水中上游的形勝之地,居高而望江寧,是爲上策也。
徐汝愚正是害怕形成這樣的局勢,纔會讓自己來臨湘的啊。
秦子卿長嘆一聲,說道:“若是容雁門阻你登上帝位,誰能奈何?子卿不問世事也久,卻也知南平精兵,十之八九皆聽命於容雁門一人。”
元矗說道:“請子卿教我。”
秦子卿說道:“嵇大宗將我擄來臨湘,當知我的性格,腦子實在懶得轉動。”
嵇思勰老臉一紅,說道:“子卿在江寧的行蹤皆有靖安司的眼線監視,我若不將你請來臨湘,江寧還能容你許久?”
秦子卿說道:“徐汝愚沽名釣譽,在他得天下之前,終不會害我性命。有這些長時間,子卿說不定也能收斂性子。嵇大宗看似救子卿出苦海,卻讓子卿無處藏身。”
元矗惱他言語衝撞,微怒道:“子卿不願助我便罷了,留在臨湘,元矗還能保你性命無礙。”
秦子卿哈哈大笑,說道:“三五年後,你還能保住性命再來說這番話吧。”
元矗額頭青筋暴起,說道:“何出此言?”
秦子卿說道:“容雁門既然阻你登帝位,自然是他心裡惦記着帝位,等到那時,還能容得下你。”
元矗說道:“當有這種可能,但是容雁門要登帝位,也會待到天下初定之後,子卿何以認爲容雁門三五年便能初定天下?”
“初定天下?” 秦子卿冷哼一聲,“容雁門終於一生也無此可能。”
元矗心裡一驚,不知秦子卿爲何下此斷言,怔在那裡,也忘了問他緣由。
嵇思勰說道:“子卿有些危言聳聽了吧。”
秦子卿說道:“天下諸雄,嵇大宗以爲誰家勢力最強?”
嵇思勰說道:“呼蘭當先,南平其次,江寧、荀氏、谷氏、陳氏、伊氏、霍氏等次之。”
秦子卿揮了揮衣袖,眼裡俱是不屑,說道:“子卿則以爲呼蘭、江寧並列第一,南平次之,荀燭武再次之,其餘皆不足爲患。最終得天下者,必是呼蘭、江寧其中之一也,南平永無機會。”
元拱辰張張嘴,還是閉上,沒有說一句話,暗道:在江寧相遇時,只知他與自己一樣癡迷巫青衣,嵇大宗將他帶回臨湘,說他有大才,心裡將信將疑,現在聽他這般說來,多半是大放厥詞,實實沒有什麼能耐的?心裡後悔在元矗面前說了許多他的好話。
元矗神色卻凝重無比,長揖而拜,說道:“請先生教我。”
元拱辰聽元矗用上敬稱,微微一驚,暗道:大兄讓這輕狂徒給唬住了?
秦子卿狂態稍斂,箕坐危巖上,俯視着元矗,說道:“徐汝愚將我擄去江寧,卻予我近觀江寧的機會,瞭解愈深,心裡愈是驚詫,纔有這樣的斷言,絕非危言聳聽。我且問你,天下用兵誰能超過徐汝愚?”
元矗說道:“徐汝愚崛起江寧,從無挫折,只不過未遇勁敵也,也不能說他用兵天下第一。”
“不用相遇也能知曉,境界之差也。呼蘭北侵之初,我還以爲天下無人能阻得那來去如風的鐵騎,徐汝愚在烏湖佈下一子,我便知道天下能拒呼蘭者,惟江寧也。我卻要問你,呼蘭鐵騎厲害之處何在?”
元拱辰見他居高臨下、姿態倨傲,害怕大兄惱怒,搶先答道:“呼蘭鐵騎侵略如風、衝鋒如割,步營初列陣,鐵騎已馳身前,不能擋也,惟堅壁以守、固城相抗。”
秦子卿搖搖頭,目光在元矗、嵇思勰兩人臉上逡巡不定,說道:“呼蘭入侵幽冀已將騎兵的優勢發揮出一二。數萬鐵騎從太行山西麓迅速迂迴到防守薄弱的幽冀南境,一舉攻克漢陽等地,其後縱深穿插,將幽冀全境切割蠶食,迄今只餘范陽一座孤城。那時徐汝愚人在幽冀,面對遠程奔襲而來的呼蘭鐵騎也無計可施。呼蘭鐵騎從平城出發,越過雁門關,從太行山西麓借道南襲,迂迴到漢陽,行程兩千餘里,沿途遭有十數座隸屬於汾郡荀氏的城池,這種程度的遠程奔襲,試問哪家兵馬能做到,又誰哪家能夠阻擋?”
元拱辰一怔,卻未想到這點上,見元矗、嵇思勰兩人都微微點頭,問道:“秦卿卻說呼蘭鐵騎如何厲害,又與徐汝愚有什麼關係?”
秦子卿微微一笑,說道:“迄今我才發現惟有江寧一家想出對付呼蘭鐵騎的良策來。”
元矗忍不住問道:“是何良策?”
“長弓與勁弩出現之後,騎兵衝鋒陷陣,已不是那麼恐怖,最要緊的還是戰略上的機動性,惟有這種機動性才能使快速遠程投放兵力成爲現實,也是呼蘭鐵騎讓人最生畏的地方。徐汝愚從崛起之初就不餘遺力的發展水營力量,可見徐汝愚將水營戰艦看成一種可與戰騎相媲美的快速遠程投放兵力的戰略之器。”
元拱辰說道:“然而靖海諸戰之後,江寧已不再發展水營,不僅甘棠水營撤去,雍揚水營的建制也縮減至一萬衆。江寧、雍揚、泉州的船塢也停止大規模建造戰艦。”
秦子卿哂然一笑,說道:“徐汝愚示敵以弱,故計重施,偏偏有人看不透。”
元拱辰老臉一紅,說道:“某卻想不透徐汝愚將戰艦藏到何處了?”
元矗、嵇思勰也有同感,修造各種戰艦的船塢怎麼藏也藏不住的,卻不明白徐汝愚如何示弱。
秦子卿說道:“徐汝愚在泉州、雍揚、甘棠、義安等地重振海航,世家皆知海航之利,趨之若鶩,紛紛出資造船下海。所造之船,皆能拒海寇,性能不差於尋常戰艦,緊急之時,江寧便能將這些海船徵用。江寧駐軍按常例,步營與水營共駐一處,如江寧、鎮海、蕪州、泉州、鳳陵等地,皆因便於步營兵卒操習水戰。各家多將戰艦舟船當作渡河之物,而江寧則期待在寬闊的水域上開闢戰場。”
見三人臉上都的驚駭色,秦子卿繼續說道:“江寧養兵之法,別家不能學。便如水營,常制不過五六萬衆,然而數月之間就能擴至十數萬,卻不耗養兵之資。另軍戶、屯田之制,令江寧擁有充足的兵源,演武堂蓄將之制,使江寧能在短時間內將步營擴充倍餘。”稍稍一頓,“乍看江寧較南平爲弱,實則已強過南平許多,南平如果還任其坐大,滅亡不過三五年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