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鍾樹剛一露面,便惹得曹散、顧明山兩人不快,曹散提出到別處飲酒,馮哥兒心裡焦急,卻無以爲計,只希望秦鍾樹能夠看見自己。奈何秦鍾樹正與旁人接耳交談甚歡,未曾向角落這邊望上一眼。
馮哥兒跟寇子蟾修習上乘武道有一些時候,心聰目明,隱約聽得見秦鍾樹正與別人說尉潦率領青鳳騎抵達歷陽參與歷陽戰事的事。青鳳騎乃是江寧最精銳的一支戰力,青鳳騎出動,無疑表明歷陽戰事進入最關鍵的時期,圍在秦鍾樹身邊的衆人忍不住輕呼起來。
馮哥兒離開江寧時,青鳳騎並沒有要出動的跡象,想來也是這幾天剛剛抵達歷陽戰場。
曹散聞之動容,望了顧明山一眼,見他臉上也是相當的詫異。青鳳騎抵達歷陽戰場,曹散也是今日午後才接到靖安司內部的通報,想來顧明山也不會提前多少時間知道這個消息,普通官紳民衆要想通過驛站邸報知道青鳳騎的動向,至少要等到後日。
曹散暗忖:秦鍾樹卻是如何得知青鳳騎抵達歷陽的消息的?
歷陽與清江之間的路途因爲戰爭完全斷絕,普通民衆只有通過驛站邸報才能知道歷陽戰場上的消息。除此之外,便只有關注歷陽戰事以及江寧動向的幾家勢力會直接派遣斥候遊哨潛入戰場範圍之內,觀察戰場上的詳細情形。
秦鍾樹此時便能知道青鳳騎抵達歷陽戰場的事,難道他有另外的消息來源?
曹散本要站起來邀顧明山等人一齊下樓,此時身子滯在那裡,望向顧明山,說道:“顧大人,你以爲如何?”
顧明山說道:“我聽說秦鍾樹每日都要拜訪從江寧過來的商旅,或許他從一些細樹末節上看出一些蛛絲馬跡。”
曹散說道:“那便聽他一聽。”說着話,卻欠着身子,向窗外做了個手勢,轉過頭來,向顧明山解釋道:“若如顧大人所言,秦鍾樹知微見著的本事真是了不得,他又是素重名利之徒,靖安司不敢放縱任流。”
馮哥兒心裡駭然:曹散朝着窗外做手勢,原來是通知靖安司的人來緝拿秦鍾樹。
曹散如此安排,顧明山也不能說什麼。
秦鍾樹見識卓絕,若是投靠其他勢力,則是江寧日後的大患,寇子蟾如此熱心他的事,也是看中他的才能。偏偏他在江寧諸公的眼裡又是熱衷名利心中沒有氣節的人,即不敢重用他,又不得不生出十分的戒心。秦鍾樹在宣城的行爲,意在引起徐汝愚的注意,然而也會加江寧諸公的戒心。
顧明山望了曹散一眼,心想他或許已起了殺心。
“噫。”曹散聽見有人輕呼,循聲望過去,一雙眸子忙不迭的避開。
曹散適才心裡起了殺念,然而隔了這麼遠能夠感應出自己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稍縱即逝的殺機,一身修爲只怕要勝過自己。
曹散禁不住多望了那人兩眼,一身青衫,頭上結着青綢方巾,臉上用蠟黃水僞飾過,仍能看出十分的俊秀,眸光清亮如水,曹散見那人不自然的頷着下巴,將本來露出喉節的頸項部位擋住,心想:卻是個扮男裝的女子,目光不意間透過人羣的縫隙,看見那人腰間懸着一支青翠竹笛。
適才放言抨擊江寧擅開歷陽戰事的青年書生也聽到那聲壓抑的驚呼,尋望着正與曹散的目光相觸,微微一怔,又望向別處。
曹散生出戒心,凝神在人羣的細細望了一個來回,暗道:看來要動一動溧水職司館的編制,宣城混入這多高手,竟然沒有察覺?
顧明山不諳武道,觀人的功夫卻相當了得,曹散的目光在七人身上停了一瞬,顧明山也能看得出那些人身手不弱,除了扮男裝的女子與青年書生,其他五人都是在秦鍾樹之後上樓來的,暗道:秦鍾樹在此說戰,已經引起別家勢力的注意,各家潛伏在江寧境內的高手都忍不住出動了。
曹散本要將秦鍾樹緝拿回職司館,如此一來,只得放棄原來的設想。
顧明山暗道:秦鍾樹若與別家勢力潛在江寧境內的眼線接觸,曹散大概會毫不猶豫的命人擊殺之。
馮哥兒正爲曹散要緝拿秦鍾樹心急,哪裡知道在瞬息之間陡然生出如此的變故。生怕秦鍾樹口無遮攔,說出什麼違逆之言,也顧不得曹散、顧明山心裡會如何想,咳嗽了一聲,提醒秦鍾樹注意這邊。
秦鍾樹聽見有人輕咳,循聲望過去,看見坐在角落裡的馮哥兒,心裡一喜,正要出聲相喚,卻見背對自己坐的那名青年漢子擰頭望過來,銳利的眸光如同雷光落在自己臉上,心神一凜,即要喚出頭的話給堵哽在喉嚨裡,沒能說出來。怔怔立了半晌,纔回過神來,暗忖:這人的眼神好厲害。
樓上衆人十有八九發現這邊異常,一齊望向這邊。曹散左手搭上腰間的短刀,也顧不得去呵斥馮哥兒,壓低聲音對顧明山的護衛急速說道:“速帶顧先生離開此地。”轉身站起,向秦鍾樹走來,說道:“我來飲酒之前,剛讀過今日的驛報,並未提及青鳳騎抵達歷陽戰場的事,敢問秦先生又如何得知?”
顧明山與曹散出來,哪裡能想到酒樓之中竟有六七個身份不明的好手,身邊只帶着一名護衛,樓上若是有人識出他的身份,分出兩人牽制住曹散與護衛,顧明山的處境就危險了。
曹散分開衆人,走到長案之前,定睛望着秦鍾樹,眸光比適才溫和了一些,仍是十分的銳利。秦鍾樹微微一怔,眼角餘光之中,馮哥兒也向這邊走來,與馮哥兒同桌的兩人正拾階下樓去。
秦鍾樹暗道:此人能讓馮哥兒噤聲,在江寧地位不低啊,然而他站出來吸引他人的注意力,掩護另外一人下樓,那人的身份還在他之上。護衛巧妙的擋住顧明山的臉,樓上出現異常到顧明山起身下樓,不過眨眼間的事情,數人覺得事出蹊蹺,但是除了秦鍾樹,卻沒有別人看出顧明山的重要身份。
顧明山到了樓下就會有人接應,曹散現在考慮要不要發出暗號通知樓下的人手上來。各家潛在江寧的高手極擅潛伏隱蹤,若非都奔秦鍾樹而來,靖安司便是費盡心機也未必能將他們尋出來。曹散幾乎能夠肯定,在秦鍾樹前後上樓的五人心懷叵測。腰間懸竹笛的女子與青年書生雖然身懷異能,但是不擅僞飾,恰恰說明他們不會是別家勢力的眼線。
馮哥兒武藝低微,沒有隨顧明山一同下樓去,若是有個好歹,在寇子蟾面前不要交代,曹散只得打消心中的念頭。秦鍾樹的安危倒不在曹散的顧忌之中。
秦鍾樹定了定神,微斂起雙眸,這樣可以直視曹散的目光,他伸出手指,指了指腦袋,說道:“有些事件未必要等別人告訴才知道。”
曹散說道:“那秦先生爲何以爲青鳳騎已經抵達歷陽戰場?秦先生在此說戰已有多日,歷陽戰局變化,秦先生倒也能十說五中,曹某人也是慕名而來,倒想問一句,青鳳騎抵達歷陽戰場是否只有五成的可能?”
旁邊一人笑道:“秦先生說戰,初時十說五中,此時已有八九分把握,他說青鳳騎抵達歷陽戰場,十之八九就是了,你若不信,等三五日就能得知了。秦先生此時改說戰爲論戰、辯戰,你若不服,可以與秦先生辯上一辯,讓我等也看個熱鬧。”
秦鍾樹微微一笑,沒有應聲。
秦鍾樹初時在得祥樓說戰,消息只依賴於驛站邸報,猜測自然失誤處較多,後來從江寧與鳳陵等地過來的商旅收集最新的見聞,推測則準確許多。秦鍾樹驚人的分析能力,確實讓江寧衆人吃了一驚,曹散倒也沒想到他能看出調動青鳳騎這樣細微的戰局變化。
秦鍾樹見眼前之人默不作聲,說道:“江寧發動歷陽戰事,自有周詳的籌劃,祝同山在歷陽抵抗相當堅決,也有他的打算。這戰局推動,江寧諸公自然會尋求最佳的時機,我等在此紙上談兵,看得分明一些,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馮哥兒擠上前來,說道:“我在江寧之時,尚且不知青鳳騎有調動,你若是猜的,怕是猜錯了。”
秦鍾樹聽了他的話,差乎笑出聲來,聽他的話,精明一些的人便能聽他的身份:在江寧也算一號人物,卻未到參聞機密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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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鍾樹說道:“完整的祝氏尚且不是江寧之敵,何況惠山之戰後一分爲三的祝氏?徐汝愚志不止於越郡,擇歷陽與祝同山堂堂而戰,一改往日的詭戰之術,其目的之一便是爲了檢驗諸軍整合作戰的能力。”
徐汝愚在江寧崛起,戰無不勝,然而卻如秦鍾樹所言,多爲計戰,江寧軍隊的真實戰力尚沒有顯山露水,便是江寧之人也不明白江寧軍隊到底有多強。
曹散臉上不動聲色,心裡卻不平靜。將宿衛軍、驍衛軍、五校軍編入鳳陵大營,青鳳騎以及江寧水營的一部分戰力也將編入鳳陵大營,便是爲了檢驗諸軍、諸軍種聯合作戰的能力。相比南平、呼蘭,江寧諸軍成立的時間極短,有些地方尚不成熟,制霸之戰殘酷而激烈,借歷陽之戰練兵大概是發動此戰見不得人的目的之一,演武堂將近半數的高階修習者都聚在鳳陵大營觀摩歷陽戰事。秦鍾樹看穿破這一層目的,再根據一些細節判斷青鳳騎出動的時機也不是不可能。歷陽戰事從發動起,就具備一般戰局的較完整形態,也便是秦鍾樹口裡所說的堂堂之戰。
曹散見秦鍾樹臉上露出得意之色,微微皺眉,說道:“靖海諸戰完結之後,祝氏就進行了充分的備戰,沒有突然性的堂堂之戰雖然沉悶,卻不一定是你所說的目的。”
秦鍾樹也知此人出自江寧,自非簡單之人,見他有掩飾之意,嘰笑道:“備周則意怠,常見則不疑。陰在陽之內,不在陽之對。天下對此言最有心得莫若徐汝愚也。想惠山之戰若何?徐汝愚一方雄主,卻也伏身敵後,祝連枝身喪兵頹,祝氏一分爲三。”
曹散也知在明眼人面前掩飾只會適得其反,順着他的口氣問道:“江寧焉能不懷有別的目的?”
“徐汝愚算計越郡已非一日兩日,早在南閩會戰之後,我想徐汝愚已能看到今日的情形。”
越郡一年變化之巨,便是現在想來也難以相信,秦鍾樹卻說這些變故都是出自徐汝愚謀略,旁聽者都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那名腰間懸笛,穿着男裝的女子忍不住開口說道:“徐汝愚終是肉身,謀算焉能及此?”
秦鍾樹冷哼一聲:“徐汝愚雖不能面面俱到,卻能識勢造勢。若論天下謀主,徐汝愚若認第二,無人敢居第一。”
那女子說道:“僅是這麼一句評語,未免太過武斷。”
秦鍾樹早看她女兒身份,也有心折服她,說道:“假之以便,唆之使前,斷其援應,陷之死地。此上屋抽梯之計也,徐汝愚取其半計,用在容雁門身上。容雁門西略蜀地,徐汝愚有能力卻不做絲毫干涉,乃是假之以便;徐汝愚全力發動靖海諸戰以及義安之戰,造成無暇西顧的假象,甚至不惜抽身北上汾郡、幽冀,以示對越郡暫無野心,此來種種,無非唆使容雁門安心圖謀蜀地,乃是唆之使前,此半計,可謂爲縱敵上屋。”
女子聽秦鍾樹說得形象,禁不住微微一笑,微露出晶瑩皓齒。
秦鍾樹越發得意,說道:“縱敵上屋之計中仍有樹上開花之計,樹上開花之精髓乃是借局佈勢,力小勢大也。徐汝愚借南平西略蜀地之局佈勢,將東南所有的勢力都繞到裡面脫不開身。南平窺視一側,東南勢力惟有聯合起來對抗南平,徐汝愚也當真相信祝氏、樊氏、易氏、陳氏等家在聯合之必需下,不會生出覬覦江寧之心,江寧遂能集中全力發動靖海諸戰與義安之戰,解決境內遺患。而義安之戰,又是爲江寧養兵練兵之戰,義安戰事結束,江寧陡然增加近五萬精銳兵力,這又是任誰都想不到的。南平大軍西進,東南聯合之勢崩解,徐汝愚斷然發動惠山之戰,祝連枝即使不在惠山之中喪命,祝氏分成東西兩部的結局卻無法更改,歷陽之戰註定會到來。”
曹散索性閉口不言,卻是青年書生聽了半天,心中存了疑問,此時乘隙問出來:“容雁門西侵蜀地,瞞過了所有人,徐汝愚又怎會在一年之前就知曉?徐汝愚有仁義之心,若能早一年得知容雁門覬覦蜀地,又怎會不通知巫、駱兩家,就像當年挫敗公良友琴圖謀東海陰謀那樣?”
秦鍾樹微微一怔,此前雖然大呼徐汝愚其名,言語間頗爲放肆,並沒有實質指責徐汝愚的地方,倒是此人這麼一說,讓秦鍾樹訥口無語,總不能說徐汝愚東海之義行不過欺世盜名之舉。眼前這名漢子嘴角掛着冷笑,倒是十分期待自己說出大不敬的話來。
衆人一時緘默,都不敢應青年書生的問話,忽然左邊角落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容雁門用兵其利如刀,不加蜀地,便戮荊越,兩難之間,諸位若是徐汝愚又該如何選擇?敵之害大,因勢利導不害己身,卻也怨不徐汝愚。”
衆人擰頭望去,卻見一名皓首老者緩緩站起身來,拾階走下樓去。
曹散駭然失色,適才細細看過室內,並未看見老者坐在角落,卻像憑空出現在那裡,雖然看着老者扶着雕木扶手下去,心裡卻起不了此人存生的感覺。虛乃至無,大概他予人的存在感都是出自他自己的意願,面對如此一人,想要出手卻無處可出,更不提去擊敗他。
心裡萌生的那點殺意在老者空濛沒有一絲存在感的背影中渙散化無,曹散心知遇到武道臻至極致的人物,除非自己的修爲能再提高一階,否則在此等人物面前,連出手的勇氣也沒有。
秦鍾樹不覺老者有何異常,見此時圍在自己身邊的衆人中有五六人臉色大變,自己心頭一直存在的壓迫之感頃刻間蕩然無存,卻不知是因爲老者的離去還是因爲身邊四五人臉色大變的緣故。
五人頹顏敗色下了樓去,曹散臉微微抽搐着,過了片刻,才輕舒一口氣,暗道:何必太執著?七名不明身份的高手只剩下女扮男裝的女子與青年書生,雖然不知老者用了什麼方法,但是曹散知道,離去的五人都是讓老者警退的。
女子暗道:修爲在陳師之上,只有三大宗師了,聽他的口氣,頗爲維護江寧,難道是東陵道士傅縷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