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陽西邊的山地是軍都山的西麓餘脈,山高林密,溝深谷狹,其間有集鎮名爲晴齋,晴齋鎮座落在這深山狹谷之中,其西南,有范陽第一山別鶴山威嚴聳立,別鶴山莊就建在半山腰間的一處山坪上。淶水從晴齋鎮的東北繞行而過,貫穿范陽西境,河水湍急,一瀉千里;沿河兩岸,峭壁磷峋,地勢十分險要;沿淶水出山,可就以直抵范陽城下。
淶水北岸的隘道是進入晴齋鎮惟一通道,道狹勢險,不容並騎。徐汝愚讓洛伯源、蔡暉率領精銳在山外等候,與樊文龍、梅映雪領着十多人沿着險峻的隘道向高山密林時走去,途中能感覺到山中有角鼓火炬示警的跡象。
徐汝愚想起孃親當年也抱着自己走過這條隘道一步一步向山裡走去,只是那時自己尚不能記事,看着有着玄色流紋的壁巖,徐汝愚恍然間似乎記起什麼,怔在那裡想了一陣,卻什麼也想不起來,只聽着高山絕澗間的流水淙淙之聲,一時間神思遠馳,恍然不知所處何處。過了片晌,望着身邊的樊、梅二人,慘然一笑,說道:“這就進山了。”
徐汝愚北唐遇險之時,正是失魂失魄之際讓李思訓所侵,不然徐汝愚即使不敵李思訓與他人聯手,從容離去卻是不難。進入范陽以來,徐汝愚常有失神之時,衆人自然不答應他一人入山,樊文龍、梅映雪入山照應,才能確保萬無一失。
睛齋鎮居住着三五千人,大多是蔡氏宗族中人,與別處築城而居不同,這處集鎮的外圍連最尋常的護牆都沒有,整飭的石砌屋舍,有一道石階從別鶴山莊直垂到鎮西北的甬道前。晴齋川從別鶴山流泄而出,在鎮子的東北角流入淶水之中,清溪切過晴齋鎮的一角,那一處兩岸砌着石堤,栽着垂柳,此時正嫩黃,葉在風中輕拂。
進鎮之前,徐汝愚讓十餘精衛留在鎮外等候,望了尉潦一眼,說道:“你也留在此處。”只與樊文龍、梅映雪沿着晴齋川進入鎮子。
鎮上宗族男子皆習武,少壯者都徵入軍中,偶爾經過的中年武者銳利的目光在徐汝愚三人身上逡巡不休。
此處是蔡氏宗族的世外桃源,蔡氏宗族裡的高位者早知徐汝愚進山的消息,不知情者對突然闖入晴齋鎮的三人懷有強烈的敵意,卻有人過來將他們引走,任由徐汝愚三人在鎮中來去。
三人舍石階,沿着晴齋川向山上走去,奇石危立、怪柏虯生,三人如履平地,溪流在嶙峋山石間迭蕩流淌,就像被縛在山石間的一條雪白長龍掙扎扭動,飛沫四濺,卻似龍鱗飛灑。
樊文龍微有詫異的望了梅映雪一眼,見她微微頷首,知道她有與自己一樣的驚奇。別鶴山從晴齋鎮所在的高山絕谷間突兀而出,拔高近三百丈,危峰險峻,有遺世獨立的慷慨,然而方圓卻不廣,只有約兩裡許,樊文龍自入別鶴山始,就凝聚心神將心識散於這片天地,蔡臨涯或許修爲要高出自己許多,卻不應對自己一行人刻意斂息淵藏自己。
漸行水聲漸響,到最後已成驟雨之勢,前方藏有流瀑,再行果見前方現出一線流瀑從卷壁間掛下,竟有三十餘丈高。眼望着前面的水面陡然開闊,卻是一方深潭藏在萋萋芳草、陸離怪柏、嶙峋山岩之間,徐汝愚停在那裡,對樊文龍、梅映雪說道:“你們隨便在山間走走,我獨自上去則可。”
此時地域更狹,樊文龍也有把握感應到山上驟然現出的殺機,與梅映雪相視一眼,不再堅持,飄然往山左行去,梅映雪屈膝蹲在水邊,伸手探入雪白的湍流中,眼瞼一撩,明澈如雪芒一樣的眸光掠過徐汝愚看似淡定從容的臉頰,淡淡說道:“我便在此間觀水。”
徐汝愚點點頭,繼續向上走。
一道飛瀑懸在深潭之上,徐汝愚望了望崖頂,拔高三十丈,飛瀑流下,五丈之內尚成水線,水流十丈之外碰砸在崖巖上灑成如煙如霧的水花飄落下來,水珠從卷壁間奔瀉而下,騰飛翻卷,因風變化,儀態萬千,如幔如盤旋,日光照耀,曜出淺青淺紫之色,灑落潭水上,潭水翻白浪,騰挪不定,如雪龍遊潭。
徐汝愚斂去神識,僅以常識視之,飛瀑恰如乳白雲煙,這裡山勢已在四五千尺外,一片雲霧飄來,這時水煙雲霧難以用肉眼分辨。
潭邊有野徑支生到山左的山莊裡去,野莖讓離離春草淹埋,此地不常有人來。幾點足印踩折青草,足印一直延伸到卷壁之後。徐汝愚循跡走過去,繞過卷壁,卻見一處十數步見方的坪子,坪崖邊緣立着一座墳塋,一個皓首龍鍾老者正蹲在墳前用藥鋤鋤去墳塋上的蔓草。
墳前白石碑上的篆寫之文:愛女靖河之墓。
徐汝愚怔望着白碑,心傷瀰漫,淚涌如泉,走到墳前,屈膝跪下,首伏膝間,長泣不已,將膝上長袍盡數濡溼,也難抑心中悲情。
父親顛沛孤苦,視死如生,一抹深情俱埋在此間;自己幼時失怙,流離江湖;這其間的苦楚傷情一時間都涌到咽喉之間,徐汝愚禁不住嗚嗚低咽。
日漸西斜,徐汝愚緩緩擡起頭,如死後生,望了望墳塋,從懷裡掏出一捧青綢包裹,徐徐展開,卻是取自灞陽城外的一抔黃土,徐汝愚將黃土灑到墳上,長拜。轉身對龍鍾老者說道:“煩請老丈對山中老人言語,江寧癡兒祭過孃親,就此離去了。”說罷,向老者磕了個頭,站起身就要離開。
老者說道:“你可知靖河她爲何葬在此處?”
徐汝愚停在那裡,轉過身來,走到老者身邊,尋了一方山岩坐下,揖了一禮,說道:“多謝老者相告。”
暮色合來,山風侵體微寒,徐汝愚見老者顫微微的龍鍾老態,想他不耐山寒,透出淡淡沖和的氣息,將周遭數步內的天地寒息驅去。
老者望了徐汝愚一眼,說道:“老朽看着靖河長大成人,這疊煙湫卻是靖河最喜來的地方。這疊煙湫原也不名疊煙湫,只是大儒徐行與靖河遊歷到此處,說雪龍瀑不符其景,於是更爲疊煙湫。徐行來別鶴山的時候,正是初冬水勢小的時候,那時的流瀑比現在水勢還小,遠望過去,真是煙雲相疊,徐行爲其易名疊煙,卻也雅得很,不過到了夏秋之時,雷雨初過,大龍湫象一條發怒的銀龍,從半空中猛撲下來,直搗潭心,如轟雷噴雪,大聲轟響,震天撼地,先人觀其壯偉,而名雪龍瀑。卻怨不得徐行,現在山中都喚其爲疊煙湫了。靖河幼時便在瀑下習武,夜間便是在山莊裡也能聽見流瀑之聲。徐行見逐范陽,靖河便整日在這瀑下流離,夜深也不離去,就是入眠,也要枕着流瀑水聲。靖河離開范陽,再次回來之時,一身的修爲就爲你這癡兒而廢,臨死之時,說現在功力廢了,葬在山裡別處,就聽不見流瀑水聲。山裡人就在這裡掘出一座獨坪來,將靖河葬在這裡,這疊煙瀑從此也沒有人來,只有老朽不時來此守墳。”
徐汝愚說道:“雙親雖不能終老,但是都未忘對方的深情,父親每與我遊歷一處,對流瀑澗水甚爲留戀,常流連數日而忘歸,想來是念着此處。”又嘆道,“父親遭兵燹,屍骸無存,這抔黃土取自父親罹難處,只能稍慰人心。”
老者說道:“心裡還對山中老人存恨?”
徐汝愚望着老者濁濁神光渙散的眼眸,怔怔想了一陣,嘆了一息,說道:“孃親恨焉?父親恨焉?十年之前,父親與我駕車北往范陽,可恨阻在灞陽,我心中無恨,只是我來此多時,山中老人斂息慝形,想來是不願見我吧。”
老者輕笑道:“他等你已有二十載,真到此時或許情怯,或許有別的緣故。”
徐汝愚站了起來,走到坪崖邊緣,望着遠處悽迷的暮色,晴齋鎮的燈火,山中深蒼色的密林,淡雲、墨藍天穹,都在這流瀑水聲中忽淺忽深。
徐汝愚轉過身來,卻見老者將藥鋤在肩上,正欲離去。徐汝愚揖禮說道:“老丈緩行,不送了。”
老者哈哈一笑,說道:“無妨。”邊走邊唱道:
“露浥浥兮微曦,風泠泠兮憭慄。日至桑乾兮昂光,天地無寐兮夜未央。
生如瞬兮將逝,殞無殆兮以何悲。愕江之流水嘈嘈,恐時運隔窄兮無常。
杜蘅茂兮皋拓,蕩蘭橈兮碎流光。微美人兮服曄,鄙君子兮勞於綱。
風旦旦兮行空,天切切兮回涼。子素饗草野之離粟,子性乎天地之靈長。
謂人之與人何間,國之與國何殃。既流離之與干戈,怪乎顛覆起之東窗。
君子矇昧,唯涕笑以堪。悲喜無名。遂敲之歌以騷雅,發夫興之於悲愴。
歌曰:君子修文,何患無辭?患失杜康之泓釀,孔悲子建之華章。
勞抑太白之遺風,傾懷屈原之絕響。又曰:僻美修懷,蹈晦鋒芒。
但從陶令之隱匿,焉伏彭咸之潛居。既追夸父之遺足,盍張后羿之馳響。
得如羽化而登仙,達乎道行以身殤。歌曰天地之無極,挾冠名士之悲想。
抱明月而長終,羨清風以俯仰。輓歌臆之千里,徹帛素共四方。
無見開闔之微暇,厥如引路之曦光。”(注一)
(注一:擇自子明先生的《詩道難》)
蒼暮之聲清越,振於壁谷流瀑之間,流瀑水聲尚不能掩,徐汝愚望着老者漸行漸遠的身影,待他隱入暮色山野之間,杳杳歌聲縈繞耳際不絕如縷。徐汝愚怔然恍乎,踏上那道野徑欲往山左而去,踏出數步,終是長嘆一聲,折了回來,沿着清溪向下走去。梅映雪尚在那裡觀水,暮色對她毫無影響,擡頭見徐汝愚走來,也未言語,徑直站了起來,隨在他的身後,一同向山下走去,片刻之後,樊文龍也趕了過來。
穿過鎮子,尉潦正在鎮前逡巡不安,見三人走來,露出笑顏,嚷嚷道:“怎麼進山就是一天,我等在此滴水未沾,粒米未進。”
梅映雪巧笑嫣然:“我等在鎮中用過飯,你去鎮裡,我們先出山去。”
尉潦狐疑的望了三人幾眼,見徐汝愚面沉如水,暗道:這妖女詐我。搖搖頭,說道:“一齊下山去吧。”走到一邊,小聲問樊文龍進山的情形,樊文龍說他在外圍相候,也不知詳情,見梅映雪笑盈盈的樣子,必不會告訴他,遂閉口不問,領着精衛跟上去。
徐汝愚在前面走了極緩,衆人也無法走快,二十里隘道差不多走了二個時辰,洛伯源與蔡暉在隘口相候,臉上焦灼不安,初時只說入山即回來,不會久留,見到深夜,還未見衆人返回,只怕出了變故,藉着微光,見徐汝愚等人從隘道口走出,鬆了一口氣。
蔡暉走過去,問道:“可見到老祖?”卻聽尉潦在徐汝愚身後輕咳,看過去,見他正向自己擠眉弄眼,心知此行必不會太愉快,遂閉口不語,待徐汝愚走到前頭,小聲問尉潦此行如何。尉潦攤手塌肩以示他也不知。蔡暉嘆了一口氣,問道:“現在往哪裡去?”
尉潦說道:“先往范陽行去再說。”
徐汝愚執轡牽馬緩行,衆人也只能跟在他的身後。樊文龍也知經山中一行,徐汝愚心情疊蕩,長久難以平復,這范陽進還是不進,只怕徐汝愚心中還是未決。衆人就這樣舉着松枝火把在低丘的夜裡行了一個時辰,忽然身後傳來歷歷的馬蹄音,辨聽蹄音,卻是飛馬單騎,奔馳甚速。衆人不知何事,停了下來。眨眼間,一騎從後面追上來,藉着火炬火光,是一名中年武者,臉上滿是淚光,他馳到衆人之前,才翻身下馬,大聲問道:“四公子在哪裡,四公子在哪裡?”
蔡暉心裡一沉,分開衆人,走上前去,問道:“左彭叔,山裡發生何事?”
那人說道:“老祖殯天了。”說罷放聲大哭起來,抹了一把淚,又重複了一遍,“老祖殯天了。”長泣着躍上馬,揚鞭狠狠向馬臀抽去,馬吃痛悲嘶,揚蹄向范陽方向急馳報信去了。
蔡暉望着信使的身影沒入蒼茫夜色之間,片晌才恍過神來,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口裡猶自嚷嚷:“老祖殯天了?老祖殯天了。”
徐汝愚抑天長嘆一聲,馬鞭脫手落到地上猶未覺,清淚抑不住的流下來,朝往別鶴山的方向,伏下身子,頭首、雙手、雙膝貼到地上,拜了三拜。
梅映雪料不到龍鍾老者竟是三大宗師外第一人,雖不明他的一身修爲因何散去,想起他臨去時的渺渺歌聲,忍不住嘆了一聲,朝向別鶴山拜了一拜,起身裡,眼裡已生出淚光。
尉潦與衆人也向別鶴山跪拜,站起向樊文龍問道:“你們遇見別鶴老人,你爲何卻說未見着?”
樊文龍說道:“我們在疊煙瀑遇見一個不諳武道的尋常老人,卻沒想到他就是別鶴老人。”
蔡暉失魂落魄的說道:“當年老祖失手打傷靖河郡主,心中深悔,常言:要這身修爲何用?靖河郡主葬在疊煙湫下,老祖將自己自錮山中,每天只是去疊煙湫旁整理墳塋,一身修爲在不知不覺就消失了。”
尉潦還待再問,卻聽見伏在地上的徐汝愚發出低咽之聲,怔在那裡,暗道:先生從小失怙,遇見親人卻不識,想來此時心裡難過得緊。如此想來,只覺鼻端痠麻,強忍住走到一旁,小聲的桀桀怪笑一聲,站在那裡,用鞭梢無聊輕抽馬臀,卻默不言語。
過了良久,徐汝愚才從地裡爬起來,失魂落魄的爬到馬背上,衆人擁簇着緩緩向范陽方向行去,天明之時,徐汝愚才稍稍平復心緒,與蔡暉說道:“外祖修爲雖廢,然而道心不失,臨去吟歌,殯天便是極道,只是范陽會愈發艱難。”
梅映雪暗暗思量,別鶴老人臨終吟歌,暗合玄意,卻是他的一身所悟,借最後一面傳於徐汝愚。別鶴老人心事一了,再無留戀人世之意,待徐汝愚離山遠去,別鶴老人的生機就隨着徐汝愚漸行漸遠的身影泯滅了。或許他生機早絕,卻是爲了見上徐汝愚一面,利用無上道心維命至今。
別鶴老人雖然自錮別鶴山中,卻是幽冀民衆的精神支柱,所以蔡家纔會二十載掩藏他喪失功力修爲的真相。別鶴老人殯天的消息傳開,對范陽軍民士氣的打擊將是致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