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濟島東南端的東礁島,濛濛的煙雨在巨風中驚駭紛散,墨色的巨濤洶涌着,崖石上掀起的飛沫混在輕雨中紛灑。
海流、波濤彷彿暴戾不安的野獸,震天嘶吼着,浪潮聲與風聲混全,充塞着天地之間,此外就辨不得有別的聲音了。
普濟島海域的颱風季節似乎比往年提前旬月,即墨瑞平若有所失的站在風雨飛沫之間,雙眼望着遠方,目光散而不凝,卻是失望的望着某一空處。自從公良友琴率領大軍離開,即墨瑞平每日都會到崖石上向遠處眺望,雖然渺茫,卻是最後的一點希望所在。
一列由數百艘大小戰艦組成的龐大艦隊緩緩同東礁島接近,魏禺雙足穩穩的峙立在甲板上,雨蓑將他偉碩的軀體包裹得嚴嚴實實,眼眸裡閃着異樣的神采,在昏暗的雨幕裡顯得異常的明亮。
邵小琪卻抓住船舷才站得穩,雨水透過蓑衣,浸溼衣甲,卻猶如未覺,指着在視野裡浮現的巨大黑影,抑不住興奮的說道:“那就是東礁島了。”
魏禺說道:“我與明昔、尉潦在東礁島上也待了近年時光,但是日後的殺伐早將這點記憶沖淡了。左哨與前哨艦隊全速向東礁島前進,準備登島作戰,還有通知下去,船上沒有準備多餘的食物與淡水給那些俘虜。”
佔領東礁島自然可以補充食物與淡水,但是魏禺打定主意要盡滅東礁島上的海寇,季子衡也知道勸說沒有用,只是淡淡的說道:“是否先遣哨船上島打探更妥當些?”
魏禺撇了撇嘴,指着不遠處的礁島說道:“子衡在中軍爲我壓陣即可。公良友琴在普濟鏈島上只留下兩萬守軍,這些兵力若無水營戰艦配合,防禦本島還嫌不足,哪會兼顧到東礁島來?”
海匪如果全線防守,那普濟鏈島的防禦就會破綻百出,兩萬海匪主要駐在本島,對周圍礁島的防禦幾乎形同虛設。雍揚與清江的水營都無法與普濟水營抗衡,即使靜海水營一時佔領周邊礁島,待公良友琴率領大軍返回,靜海水營也只有聞風潰逃一條途徑可以選擇。
邵小琪側仰着注視魏禺瘦長的側臉,一道淡淡的傷疤從眼瞼直拉到鼻翼,心想:公良友琴或許料不到靜海水營的主將會將海匪一貫常用的戰術反用到普濟島身上。
無暇多想,前哨水營戰艦已經靠上東礁島了,第一批靜海水營將士口銜刀刃,緣着繩梯飛快的攀下戰艦,涌上東礁島塢港。小型戰艦直駛上淺灘,將士沿着繩梯下到波濤簇涌的海水裡,趟過海水向塢港包抄。
魏禺通過重重雨幕靜靜注視着東島礁上的五百多名普濟海匪被數倍登上礁島的靜海水營將士包抄、分割,最後一塊塊的從視野中消失掉,嘴角露出一絲微笑,對身邊的邵小琪說道:“你領着一些人去尋找即墨先生吧。”
邵小琪微微一怔,魏禺不也是夷人嗎,難道他不知道師父就是當今的夷王?見魏禺側過臉去,心懷疑慮的點齊數十名魏禺的親衛上了一艘哨艇,向東礁島駛去。
魏禺棱角分明的面龐隱在重重雨幕之後,一雙炯炯虎目分外明亮,閃着堅毅決然的光芒。
徐汝愚的軍令是由清江傳達,在徐汝愚親手畫押的軍令之外,邵海棠附上一分親手所書的書信,信件的內容只有魏禺與季子衡二人知曉。
“青焰軍只有一個統帥,那就是青鳳將軍徐汝愚,即便百夷不按徐汝愚要求組建百夷軍,清江方面也會強制性的限制百夷一族的軍事力量,勿使百夷無法脫離青焰軍的控制。”
大概就是這個意思,雖然措辭要委婉得多。
魏禺皺起眉頭,心裡猶豫如何將邵海棠的意思轉達給即將會面的夷王。
南面的戰鬥透過雨幕傳到即墨瑞平所在的崖石已是幾乎無聲了,即墨瑞平僵立在崖石上一無所覺。邵小琪在島民的指引下,尋到這裡,看到一個通體溼透的背影朝着茫茫海域。
即墨瑞平隨邵小琪趕到伸入海潮中的簡易塢港,靜海水營將士正將海匪的屍體拋入海中,數百名島民正將塢港附近的海匪營地裡的物資搬上停靠在港口的海船上,魏禺默無表情的注視着眼前的一切,見邵小琪與即墨瑞平在從精衛的簇擁下向自己走來,低聲吩咐左右:“收羅乾淨記得將敵營徹底毀掉。”大步迎過去,微微欠着身子,向即墨瑞平說道:“先生這些年來過得可好?”
魏禺是青焰軍一軍主帥,行半禮已是相當恭敬了。
魏禺被擄上島時不過尋常角色,即墨瑞平也辨認不得他的相貌,但是路上邵小琪已將魏禺出身百夷的事情以及百夷一族跟他說了。
即墨瑞平怔在那裡,側頭去看身邊的邵小琪,他臉上也有着不解與困惑,還隱有稍許的憤忿。
魏禺如有未覺,徑直說道:“我家大人惦記先生,勒令魏禺向先生問安。”
即墨瑞平恍然間通曉過來,雖然有着巨大的失落,但也知道這是對百夷一族最好的選擇,長嘆一聲,不免有些黯然,說道:“魏將軍揮軍佔下東礁島,不知有何安排?”
魏禺目光遊離到遠處,不忍心去看即墨瑞平失落的眼神。
百夷罹難數百年,對王室的向心力是漢人無法理解的,但是對於樑寶等人而言,卻是不宜的,即便即墨明昔選擇繼承夷王之位,也會在邵海棠等人的壓力下辭去軍中的一切職務。
百夷要麼不設王族,要麼讓夷王就在雍揚或是宣城裡怡然養性,政務、軍務都干涉不得。
即墨瑞平沒有野心、即墨明昔沒有野心,也不會背叛徐汝愚,但是下一任夷王呢?誰也說不清楚。
魏禺淡淡說道:“大人身在南閩主持南閩會戰,夫人身在雍揚,不知先生欲往何地?先生可從島民自組一哨驍勇衛護先生的安全,也可從水營將士中抽調。”
即墨瑞平心想:青焰軍大概還沒想好如何處置我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夷王,看來只能先去雍揚了,問道:“明昔現在何處?”
“或許在泉州,或許南閩別的地方。”
“啊。”聽魏禺的口氣,青焰軍意圖攻取泉州,即墨瑞平按不住心中的驚詫,“宗政一族在泉州經營足有百年之久……”
“宗政荀達率領數萬大軍親征虎吞峽,已將宗政一族在泉州軍事實力抽空,真正能決定南閩戰局的力量則是南閩的諸多世家宗族,普濟海匪從龍巖侵入南閩,南閩諸多世家還有別有選擇嗎?”魏禺輕輕的將青焰軍在南閩會戰中的底細和盤托出。
即墨瑞平對東南局不堪瞭解,無法斷言,但看魏禺從容的神情,青焰軍似乎絲毫不懼公良友琴與宗政荀達勾結起來的龐大實力。
魏禺望着即墨瑞平,說道:“隨水營出征的還有百多艘民船,我希望先生組織島上擁有青壯的家庭離開東礁島返回中原去。先生當知道,公良友琴或許能躲過這次,但是也不會長久,我不希望島上的青壯日後屈死於不義的征戰之中。”
公良友琴擄掠越郡、南閩的民衆以充島民,今日魏禺則要擄掠島民抽空普濟的潛力。
魏禺念及夷人的情分允許東礁島的青壯攜帶家眷離開,但不知別的礁島有沒有這麼幸運。
即墨瑞平看着擁停在港口上的民船中間,有許多是由內河船隻改造的,經受風浪的能力遠遠弱於正規的海船,夏季的海面上風浪最盛,海航的風險更大。
即墨瑞平不由猶豫起來,看着魏禺臉上不容置疑的漠然神情,愣在那裡。
邵小琪低聲說道:“稍微大一點的風浪就能將那些民船打散,一路過來,民船已經沉了好幾艘,這還只是空船,裝滿人之後,民船抗風浪的能力更弱……”讓魏禺凌厲的眼神掃過,後面一句“遷民一事是不是稍後再議”的話生生的噎在喉嚨口沒有吐出來。
魏禺望着邵小琪一眼,轉而向即墨瑞平望去:“百夷的青壯可以編入暫時編入水營之中充當水手,當是家眷只有乘坐民船返回中原,獲得自由之身總需承擔一定的風險,若在海途中真有什麼損失,這筆賬日後會向公良友琴討回的。”
即墨瑞平從邵小琪口中略知這個“不殺俘將軍”的品性,心知改變不了他的決定,暗歎一口氣,返回島中。
翌日向晚,近萬名島民被半強迫的驅趕到民船之中,四十多艘擁擠的民船在三艘三桅海船引領下繞過普濟島與越郡之間的海域向雍揚返航。
即墨瑞平望着消失在天水之間的船隊,頗有感慨:過了普濟島的北端,護航的十多艘戰艦就會返回,那時超過萬人的龐大船隊,護衛只有區區三百人,若是不幸遇上在普濟島北面海域遊弋的海匪船隊,那平民的傷亡就慘重了。
公良友琴留在普濟島的戰艦並不多,能離島巡視的頂多是普濟島的斥候艦隊,遇上機率不會太大。魏禺萬萬不會爲了這不大的機率去分散兵力的。
魏禺將東礁島上十多艘俘獲來的戰艦與千餘名百夷族的青壯一併編入靜海艦隊率領主力艦隊以及剩餘的民船開赴別的島嶼。
在青焰軍奔襲泉州的次日,靜海水營艦隊出現普濟島西津港外。
湛藍的海面上沉浮的戰艦似乎聞到血的腥味,如同野獸一般變有焦躁不安,隨着海浪起伏不定。
由西津港裡停着的三十餘艘大小戰艦組成的普濟守備船陣面對數倍於己的龐大靜海水營船陣顯得有些渺小。
面對靜海水營的進逼,不得不退入西津河道里去。
魏禺臉上露出輕屑的神情,不慌不忙的下令:“務必在普濟援軍趕到之前,將船塢裡的船匠、船師一併擄到船上來,然後給我一把火將船塢燒得乾乾淨淨的,如果給公良友琴留下一支鉚釘,小心我治你個利敵罪。”
邵小琪側頭去看魏禺,看不出他在開玩笑的樣子,跟在他身邊已有旬月,也知道他的性子,心想:他哪裡是會開玩笑的人?心裡盤算着此役過後一定要設法離開靜海水營。
魏禺見身邊沒有動靜,沉下臉來,說道:“莫非要我親自率領親衛上去廝殺不成?”
邵小琪輕聲嘟嚷着:“鉚釘哪燒得毀?”卻不敢去看魏禺的反應,率領着親衛下了輕舟,混在攻擊舟陣裡面向西津港駛去。
數十船輕便哨艦滿載着健勇如箭脫弦向西津港衝去。
西津河橫貫普濟島,入海的西津港是普濟水營最大的駐港,港口內側的船塢也是普濟水營的主要造船之所。在普濟兵力不足之時,特別沒有強大的水營艦隊在家之時,魏禺無論如何不會放過西津港的。當普濟援軍趕來之時,看到的只是一大片燃着餘燼的廢墟,而靜海水營的船隊在天際只剩下幾點帆影。
而在接下來的日子裡,魏禺親率靜海水營主力牽制普濟守軍,數十股靜海水營將士從普濟島防守的空隙向縱深滲透,而對普濟本島的襲擊,靜海水營完全採取普濟海匪一貫的做法,不能擄奪帶走的都一併推毀,惟一克制的就是沒有屠殺島民。
面對即墨瑞平的質疑,魏禺只是說:“我曾經也是海匪,如今面對的是敵人。”
季子衡等將領雖然知道可能事後會讓徐汝愚不悅,但是沒有比這更好的打擊普濟海匪勢力的辦法了。
從公良友琴率領普濟主力離開普濟島至南閩會戰結束,普濟鏈島除幾個重兵把守的大島之外,其餘礁島的守備幾乎盡爲靜海水營推毀,所有海港都經歷不同程度的火災,對普濟打擊最大的則是本島與周邊礁島共有超過四萬的島民被擄去雍揚,其中八成是青壯男女,更有雍揚與普濟都急需的兩千餘名船匠、船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