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街亭眼眸斂起,卻顯得異常精亮,審視着曹散臉上神情的細微變化,心中卻想他身後倆人的來歷。
南閩與越郡有武陵山相隔,雖說像撫州會戰這樣的大事也會傳到南閩來,但是清江府每一個人的舉止相貌就不大爲南閩世家所知了。何況管見身百夷七大首領之一,平生下武陵山的次數屈指可數,自然不怕馬街亭識得他。
管見眯起眼睛迎着馬街亭斜窺過來的目光,望着身側的徐汝愚微微張露出稍弱自己一籌的武者氣勢,甚感驚詫。
到了徐汝愚這種境界,眸光神虛,丹息蓄斂不會像尋常武者那般自然流露出暴露自己修爲的勢來,如非觀他從容淡定的氣度,實難把他從普通人之中區分開來。
徐汝愚名顯天下,以他師承徐行、吳儲的無雙兵法謀策爲多,便是到清江之後,也少有看到過他真正顯示他的修爲。暗日之戰中,十二寇盟並沒有相當的對手與之力敵,撫州會戰中,徐汝愚一直處於中軍之位,身旁有着尉潦與六習演武堂的教習,徐汝愚變沒有顯示身手的機會。
如非深知徐汝愚之能,真要將他當作與自己相當的一名武者,心裡想不通他如何做得如此恰如其分。
馬街亭看着徐汝愚眼中淡淡的微微笑容,意識到剛剛因爲曹散的一席話而有所失儀,將目光從曹散三人的臉上收回,說道:“南閩以宗政爲尊,入主漳州這樣的話還是要此爲止吧。”
徐汝愚看着他眼中的陰翳一掠而過,笑道:“馬閥卻是別有憂慮處。”
馬街亭注視着其貌不揚的這位削瘦漢子,看着他負在背上的布囊裡裝着似短戟又似短戈的兵器,想不起這位青年高手出自何方,只是曹散不主動介紹,自己也不方便主動問起,怕是真正的來獻策的人是曹散身後兩人中的一個,說道:“敢問小哥的尊姓大名?”
徐汝愚雙眉一挑,望了管見一眼,纔跟馬街亭說道:“馬閥似乎沒有興趣知道在下的姓名。”
馬街亭給他看似無意的動作,將注意力轉向兩鬢灰白的管見,怔怔看了一瞬,說道:“南閩地處東南一隅,與中原腹地少有聯絡,我這永嘉堡又處於南閩的荒郊野嶺,難免孤陋寡聞,兩位不會是碌碌無名之輩,街亭讓二位見笑了。”接下來卻是語氣一轉,揮了揮手說道:“確實沒有興趣知道二位的姓名。”
徐汝愚心中一驚,臉上勃然作色,霍然立起,冷眼看了曹散一眼,厲聲說道:“管某人告辭了。”
曹散諤然相顧,望了馬街亭一眼,欲言又止,抱拳說了聲:“打擾了。”跟着徐汝愚、管見走出廳堂。
出來後,管見跟曹散低聲吼道:“若非感於曹兄大義爲民,我叔侄二人不會走出雲嶺。還望曹兄先選對可託付十萬流民之輩,免得我叔侄二人受這份閒氣。”
曹散給他這怒吼搞得一怔,隨之就明白過來了,馬街亭是出了明的耳聰目明,故作灰心的說道:“看錯這廝,連累二位。”邁步正要走出去,果然聽見矮胖子在後面喊住:“散巴子,你們且停一停,剛剛的事無需再提,但是家主念及流民流亡之苦,永嘉堡可以開兩日粥場。巴散子你們還是在這裡吃了飯,商議一下開粥場的事。”
徐汝愚三人相視一笑,將眼角的笑意斂去,方轉過身去,不過馬街亭試探自己卻只願開兩天的粥場,小氣之處,也讓徐汝愚吃了一驚。
曹散顯出很沒志氣的樣子,指着徐、雲二人,跟矮胖子說道:“管見、管更叔侄是武陵雲嶺裡的逸士,你與我好生招待他們,我還要往宋家堡去一趟。粥場之事,你與餘老爺子商議就行了,散巴子替堡外的流民唸叨馬閥的好處。”
矮胖子揪住曹散的胳膊,哪容他就此投了別家,嘴裡說道:“就趕這點時間?”跟徐汝愚、雲逸告了個罪,說道:“家主那話還是跟散巴子學的,二位莫怪。”
曹散怔在那裡,轉念笑了起來,指着矮胖子,說道:“你這冬瓜,每次將訪我的詳情都跟馬公說了。”
“一句不落。”
“馬公將我一軍,卻讓我的好友代受閒氣,這梯田之法,是他們二位在雲嶺中跟苗人學的。”
百夷與三苗,一個居武陵山,一個處於雲嶺之中,沒有平地沃野可以耕作,這梯山造田的法子,也只有這兩族纔有。百夷附了徐汝愚,三苗附了越斐雪。徐汝愚、越斐雪自然不會將這梯山爲田的法子泄露給南閩世家,管見與管更的到來卻是合乎常理。
漳州四邑,武陵、漳臺、龍巖都避不了匪患,特別是徐汝愚北入漳臺之後,宗政家與他在漳臺與龍巖之間免不了要發生齷齪,有了這梯山造田之策,漳州便能以一邑之地,納四邑之民。日後宗政荀達要在漳州立足,哪能不仰仗我的鼻息?
馬街亭這樣想着,步子卻邁出了廳堂,口裡喚道:“街亭慢了禮數,都是見到曹散給氣的。街亭當年遞上去的拜帖,給他丟到草廬後面的茅廁,街亭還擔下了魚肉鄉民的惡名。”
馬街亭絕口不提梯山爲田之事,徐汝愚也樂得不提,隨着他往馬府後院走去。
馬府東北沒給高大的石牆圍砌,卻有一座百畝的大池塘將馬府與永嘉堡的其他地方隔離開來,可以望見對邊街道上行人熙熙攘攘。
徐汝愚說道:“馬閥可知中原盛傳置縣之法,我觀永嘉堡的規模,即使南閩無意置縣,也應當增設一邑。”
讓他說中自己的心病,馬街亭臉色微微一變,一瞬間就回復自然,哈哈笑道:“永嘉離漳州城不過八十里,哪有在這裡增邑設鎮的需要?”
徐汝愚心想:你收下這十萬流民,就不容你不想了。
宗政荀達在漳臺焦土之策,瞞不過衆人的眼睛,卻不能宣之於口。南閩世家忌憚於他的毒辣,卻是離心更甚,只是顧忌實力太弱,生怕動作太大,重蹈建安堡之禍。
宗政荀達行焦土之策,表明他並無實力控制漳臺、武陵地區,宗政家控制的南閩衛軍兵力怕不足七萬之數。既然如此,不如讓漳州或是龍巖與宗政荀達離心的世家壯大起來,以此牽制宗政家的兵力。
永嘉堡收容下這十萬流民,宗政家在漳州城裡的一萬兵力怕是再也不敢調離了。
雖然養狼驅虎之策也是險計,卻遠遠好過讓宗政荀達收附這十萬流民。徐汝愚與曹散議定安置流民之法,也沒有讓他遣人去宣城尋人,自己直接去東陽堡,將尚滯在東陽堡的管見緊急召來。
管見見徐汝愚體恤流民不惜養敵,這才真正佩服他的胸懷,此來不是因爲百夷依附清江之故,實是真心願爲徐汝愚謀力安置滯留漳州城與永嘉堡之間的流民,也希望儘量減少永嘉堡控制流民的程度,以免成爲他日的障礙。
馬街亭見二人望着池塘稍有失神,也不疑他,笑道:“徐公當年義行,讓今人尤爲緬懷。”
徐汝愚徐徐一拜,轉身說道:“永嘉堡徐公塘廣爲人知,這其中的詳情,還是當事者知道最詳細,馬閥不吝再說上一次?”
“再說上一百次也不會生厭。徐公與老郡王相會不久,就主持南閩平匪事,二十八年春來漳州組織義軍,這第一站還是在永嘉堡落的腳。當時寇首林鳳圍攻永嘉堡,整整四十天未能攻破。就從外打地道。堡裡的人都知道海匪在打地道,卻不知地道將在哪兒出口,日夜在地裡埋下聽甕,盛了水,看水的動靜,各處都惶惶不可終日。徐公進了永嘉堡,各街各巷走了一遍,歇下來,坐在教場邊上的石鼓椅上歇息,過了片刻指着這處說:‘就在這兒挑泥鑿池,置一個塘吧。’那時永嘉堡是先公主持,半信半疑,卻是泉州隨徐公而來的信使堅持,這才引小青山以及全堡的水積蓄在那兒。結果地道出口正打在塘底,某一日塘心陷落,水從堡外溢出。林鳳爲掩人耳目,將地道的入口修在大營裡,永嘉堡建在小青山的緩坡上,地勢比堡外略高,這水一溢一衝,海匪的大營就給衝潰了,早就候在堡門洞裡的兩千義軍追擊了三十里,殲敵五千餘人。林鳳當年在龍巖、龍泉被拒,欲從西側打開通入南閩內陸的通道。當時漳州城破,只要攻下永嘉堡,南閩北境直至泉州城再沒有可依仗阻止海匪入寇的要隘了。永嘉堡一役至關重要,也是徐公盛舉的起點。”說罷,微嘆一聲,臉上仰慕之情絲毫不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