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口,你不懂。”
又是一聲長嘆,深田太郎用語重心長的口吻教導着後輩來。
“日本現代紡織業起自“明治維新”時代,當時政府通過大力推行“殖產興業”等政策,使其現代棉紡織工業取得飛速發展,在逐步奪回被外國產品佔領的國內市場的同時,開始積極準備向進行輸出。直到日清戰爭後,通過獲得特權,日本棉紗、棉布才進入中國市場。從19世紀末直至歐戰爆發前,日本棉製品生產額中的40%出口海外市場,而中國幾乎是唯一的市場,日本綿紗由此取代了印度棉紗在中國市場上的主導地位……歐戰後,儘管日本紡織業成功的佔據了亞非拉美市場,但是在歐戰期間和戰後急速推進的中國紡織業卻使得日本紡織業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爲了避免我國喪失之前高度存在的中國市場,由此纔有了長達十年的對華棉紗傾銷。”
作爲一個來華二十年的老人,深田遠比宅口這個年青人更瞭解日本紡織業對中國市場的依賴性性,也更瞭解商戰的殘酷。
“十年的對華傾銷,儘管日本的紡織業引進了大量的先進紡織技術、紡織設備,大大的降低了生產成本,但是,如果沒有政府的對華出口特殊退稅補貼,實際上,我們的紡織企業還是虧本的,對華棉紗出口,只不過是勉強維持成本罷了,而在過去的十年間,大量的中國紗廠倒閉,這說明我們的傾銷政策起了作用。唉!十年之功,方纔有今天恆源、北洋兩廠的倒閉易手!”
恭聽着社長訓導的宅口再一次深鞠首答道:
“可是,這和我們有什麼關係?我們之前不也向中國人出口紡織設備,幫助他們改造設備嗎?”
顯然宅口還是不太理解,知道對年青人應該多提攜的深田嘆了口氣:
“現在,長達十年的對華傾銷不過只是初見成效罷了,國內計劃準備進一步加大對華傾銷政策,從而徹底瓦解中國本土紡紗業!自從日本佔領東三省之後,中國就興起了抵制日貨的浪潮,可是對棉紗業卻沒有任何影響,你知道爲什麼嗎?”
回過身,深田看着宅口說道。
“中國民衆固然可以抵制日貨,但是商人卻是逐利之徒,他們即便是參與到抵制之中,但抵制卻無法長久,一是因爲中國紗比日本紗貴,二是大量傾銷導致紗廠破產,使得其產能有限,所以,他們只能購買日本紗,要知道,日本紗織出來的布和中國紗織出來的布是一樣的。”
擡眼看着社長,宅口依然不太明白,這和他們拒絕幫助恆源、北洋改造機器設備有什麼關係。
“關稅自主!”
深田太郎直視着宅口。
“五年前,美國率先與南京政府簽訂了《中美關稅條約》,隨後歐洲各國跟進,中國開始實施關稅自主,儘管當時我國曾表達了異議,理由是中國並未裁撤厘金,但最終我們還是在兩年前,同中國簽定《關稅協議》,早在與我國簽約之前,中國即已提高關稅,而去年,南京政府挾中原大戰勝利之威,號稱與民生息,將因鎮壓太平天國而創造的厘金取消。此項稅收當時總額達1。3億元之巨,事實上造成收支之失衡,財政部長宋子文乃在當天將進口稅率改爲16類647目,最高稅率達50%,至少明年五月,《中日關稅協定》期滿,介時,以南京政府待日之敵意,勢必將即行修改進口稅則,以此限制日貨傾銷從而保護本國工業,界時我國製造業必將損失慘重……”
社長的話只讓宅口神色微微一變,在帝國大學讀書時,他的老師就曾以中國的關稅自主爲課題研究中國關稅自主後對日本製造業的損害。
“那……我們這麼做是爲了……。”
嘴角露出一絲微笑,深田太郎有些冷酷的說道:
“不管怎麼說,日本都無法阻止中國關稅自主的決心,因此,如何儘可能的保持日本企業的在華利益,就成爲全日本商界不得不考慮的事情,所幸的是,在歐戰日本境內迅速發展起來的紗廠嚴重的產能過剩,只得選擇通過對華資本輸出的方式,避免國內資本過剩,儘管初時是利用中國廉價勞動力和原料,就近生產銷售,但現在這卻是避開關稅保護的唯一選擇,十年的努力使得在華紡的紡錘數佔中國境內總數的五分之二,固然直接投資是保全恢復中國市場的唯一辦法,但是”
看一眼宅口,深田意味深長地說道。
“如何徹底摧毀中國紡紗業,以日資在華紡壟斷中國棉紗供應,才能最大限度的確保日本企業的利益,而現在,距離《中日關稅協定》期滿只有十月之期,而爲了加大傾銷競爭力度,東京已經同意向日資在華紡提供每件五元的補貼,從而進一步加大傾銷力度,以爭取給予中國紗廠以致命打擊……”
終於明白了社長心思的宅口點頭說道:
“所以,我們不能因小失大,爲了幾十萬元而造成帝國十年之功毀於一旦!”
先是點頭,隨後又是搖頭,深田太郎卻說道。
“即便是加大傾銷力度,中國紗廠依然能堅持下去,在華紡依然不可能在短期內壟斷中國市場,我們現在之所以承受損失,也要拒絕這一定單。是爲了避免扶持出一個強大的競爭對手!”
看着拿在手中卻一直未點的香菸,宅口想給社長點上,深田卻擺擺手,他忽然卻又嘆了口氣,看着宅口說道。
“宅口,你知道,日本商人和中國商人有什麼不同嗎?”
“請社長明示!”
“中國商人大都見利忘義,長於內鬥,而日本商人則團結如一,長於一致對外,所以,這個損失我們必須要承受!”
長嘆口氣,深田太郎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愧疚之色,望着窗外的文竹,在心下暗自說道。
“曾君、朱君,對不起了,爲了大日本帝國的利益,只能犧牲你我三人之間的友誼了!”
“該死的日本鬼子!”
在全聚德烤鴨店內,一口將杯中的二鍋頭喝盡,曾伯康恨恨的罵了一句,衆所周知,他是一個極有風度的人,根本不會罵什麼粗口,能罵出這句粗話,顯然是已經怒及了。
一開始,當上海的日本會社拒絕爲恆源、北洋兩家紗廠改造紡紗設備之後,早就深知日本人野心的他便明白了日本人的企圖,原本以爲深田會念在二十年的交情上,接下這個單子,爲兩紗廠改造設備,但是殘酷的現實卻狠狠的抽了他一個耳光,也徹底的把他給打醒了。
“伯年兄,我早就說過,涉及到國家之事,和日本人談不會任何交情,現在,你相信了吧!”
吃一口烤鴨,朱夢蘇又似嘲諷的說道。
“說到這,到是不能不佩服日本人,至少碰到這種事情日本人能一致對外,當年日本紗廠爲何能迅速發展,在抵制印度紗的時候,日本織布廠寧可要貴的日紗,也不要便宜的印紗,若是咱們中國商人也和他們一樣……”
又是一杯二鍋頭下了肚,烈酒過喉的感覺只讓曾伯康吱了下嘴脣,而後自語道。
“充實熟練女工,完善各項規章制度,採用混棉技術、加強管理,嗯,恆源的成本大概能降低14%左右,北洋的成本能降低19%,現在日紗以及在華紡的傾銷價每件大概還有50元左右的利潤,考慮到日本還會加大傾銷力度……若是不改造設備的的話,利潤很難保證不說,甚至還有可能向過去一樣虧本……”
一聲嘆息從曾伯康的嗓間發出,想到他在接下北洋紗廠的聘書時,信心滿滿的向董事長立下的軍令狀,現在他到是真沒有什麼底氣了。
除了日本人之外,他不是沒考慮過英國或美國廠商,可這些歐美廠商都沒有改造舊紗機的經驗,日本紗機制造廠之所以有改造舊機的經驗,全得益於歐戰後大量日本紗廠對華資本輸出,將舊機器運到中國辦廠,日本企業並不願意把最好的設備運至中國,他們一方面將淘太舊設備,採用先進紗機,另一方面則將舊設備運往中國辦廠,而爲了提高舊式紗機的生產效率,日本機器廠用了十餘年的時間充分研究這些舊設備,以對其進行改造以提高生產效率。因此日本紗機制造商的經驗是歐美廠商無法相比的,甚至可以說是無法替代的,但是……
“實在不行,咱們就在國內找機器廠,同他們合作研究改造紗機,把多付的那三十多萬,全交給機器廠,我還就不相信,拿着這幾十萬做試驗,再憑着咱們對紗機的瞭解,就不能……”
不待朱夢蘇說完,曾伯康卻有些無奈的打斷他。
“設備!國內紗機制造廠的設備都太過老舊了,設備不行,談什麼……”
可話到嘴邊,曾伯康卻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只覺眼前一亮,看着朱夢蘇不無激動的說道。
“我倒是聽說一個廠子,他們的那的機器都是現在德國最先進的機牀,要不,咱們去那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