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無限好,悄然已近黃昏,漫天碎星。當再回到潭州時,光景早不是往日,倒應了那年年花香似,歲歲人不同之言。
沈煜離開這幾日,北狄整裝挑釁入侵,就如挑好日子般不遺餘力進攻。幸得守軍拼死抵抗才擋下攻勢,可也付出了極大代價。昔日一片繁景已虛無,庭院殘破,圍牆塌方,殘垣斷壁佈滿碎石瓦礫,城外大營退入城內,數萬人傷亡,主街百姓退往戰後區。除去兵士巡邏聲,金創藥和着血腥味充斥長街上空。
是夜,顧瑾隨着月色一路走着,在城牆上尋到了沈煜的身影。
他換回了那一身最常見的修士白袍,隨意的坐在城牆上,一條腿曲着,一條伸直,獨倚着破損不堪的石牆,幾絲墨發落在眼角。沈煜生的清俊,面色淡然,他拿着一壺酒,時不時喝上幾口,眼神飄忽不定的。
四周很靜謐,百姓們養家餬口的攤位仍零散擺存在街道,小販一陣又一陣吆喝聲似乎還在耳畔。可月光下,沒有街道行人,沒有吆喝朝天,有的只是一地沉寂。
顧瑾目光不換,且走且停,沿着城牆樓階到了那人邊上,順手將披風披在沈煜身上。他似是喝醉了,一把握住她未來得及收回的手,嘴角掛着一絲淺笑,啞聲道“你來了呀。”
其實這潭州名品清泉釀壓根不醉人,只醉心。他喝得極大一口,狹長的眼尾處彷彿染上了一點天邊處的煙霞,笑的更加肆意,更加悲愴。良久,眉目間才皆歸淡然,緩緩的道:“阿瑾,我是不是一無用之人,將士只是信我重我,卻成了今日之局。多少人啊……”
一朝兵變,多少無辜人慘死於北狄鐵蹄,老婦失子,新婦喪夫,稚子少父。她們翹首盼着歸人,卻再無人歸。一將功成,萬里河山忠骨枯,中州大地灑滿熱血,一位戰士鑄成一座界碑,純粹赤心,皆付吾國山河。
顧瑾柔聲道:“世事千錘多變,是人力便有不可及之處,公子,你真的做很好了。”
從少年到青年,他一直待在潭州。爲人子女,誰不想承歡膝下,數年未見爹孃身影,得不到父親一聲誇讚,不會有母親時常比量着身形做貼身衣物,一個人最快意逍遙的日子,盡數付於一城,卻從未悔過。
主街盡頭處傳來細響腳步聲,放眼望去是一對婦女,年輕的婦人攙着老婦,佝僂身影,顫巍而行。當兩人行至街中央時,老婦似是瞧見了城口上的身影,着急的讓婦人快行,向城牆處走去。
老婦右手按着胸口,額頭上豆大顆汗珠直流,踉踉蹌蹌掙扎爬着那城牆樓階。年輕婦人攙扶着她,眼淚在眼眶直轉,道:“娘,您慢些。”
顧瑾急忙過去把老婦人扶至沈煜跟前,年輕婦人在她背部輕輕順着氣,好久,才聽到老婦緩緩講着:“公子啊,我們都好久沒見到您了。”
“我兒也好久未歸家,老婆子和他阿姊唸了好久,也不知吾兒在軍中可還勇否。”
沈煜是識得她的,她們一家以賣餛飩爲生,常年在這城門口處擺攤。軍士過往都愛來上一碗,後來她的小兒子參了軍,成了城駐防兵,來來往往間,生意更佳。他曾遠遠看過一眼她與她兒交談,知曉那是那一個愛笑有着一對虎牙的少年。
他緊抿脣,思索片刻道:“殺敵無數,勇冠三軍,死戰不退,壯哉。”
老婦似是滿意了,那經歲月洗禮的皺紋顯得分外鮮活,她連連點頭:“那就好,那就好。他爹呀,早年也是平南王,就是公子父親帳下的一名將士,在他尚在襁褓,就去世了。後來呀,我兒長大了,竟也走了他爹的路,成了公子您的部下。你說這巧不巧……”老婦邊咳邊喘仍意猶未盡,攙扶着她的年輕婦人卻眼泛淚光,幾度哽咽。
歸人幾時還會歸,否然,只憐無定城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沈煜和顧瑾看着兩人蹣跚而去,老婦時不時回頭看自家擺攤那個點,似還在想着何時可以重新開張。
中州人總是習慣被他們的信仰所保護,相信神明眷顧,可雛鷹不展翅又何以飛翔,當有一天,挽救大廈將傾的那雙手離去,眷顧人間的神明墜落,又該如何,是舉起火把蜉蝣憾樹,還是隨歷史洪流逝去無影無蹤,誰也不知曉。
沈煜望着遠方,眼神古波無平陷入深深回憶裡,“我年少初次踏上這一方土地時,還不知曉爲何平南府世代人會甘心堅守於此,可慢慢卻是明白了。因爲只要我站在了那個位置上,就是責無旁貸,當仁不讓。無數的人,無數的遠方,都繫於我,我只能一步不退。我將爲中州大地鎮守北方,潭州三關,大楚境內,免受北狄鐵騎之禍。後來……”
後來,後來又怎麼樣了。
浮雲十年間,流光一瞬,從少將軍到接過統帥印,主領一方,一城百姓,三關將領,十萬軍士,平南一府,繫於己身,他不再是一人,近側卻再無他人。星奔川鶩,雲程發軔,譬如朝露,去日良多。
月沉西山,沈煜的話戛然而止,他將入夢已深的顧瑾摟在懷裡,朝着主街盡頭走去。
夜將盡,天破曉,晨曦照我歸途道,還好,爲時未晚。
當顧瑾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馬車上,軲轆馬車聲如細水敲打着漢白玉,靠枕處倒着金色光影,時不時有清風盼耳聲。她掀開簾子,只一個小廝在駕車,他從懷中拿出信封交到顧瑾手中,道:“公子交代小人,待姑娘醒後交於你手上。”
顧瑾道:“有勞。”
她揭開,寥寥數字傾覆而出:
朝斯夕斯,念茲在茲。
淺語深深,長樂未央。
我在遠方,希卿如常。
願卿陶陶,永以爲好。
她心想,莫非是至此以後,參差相離,不復相見之意嗎?
可公子,人非木石,若你心似我心,就知我怎能捨下?
顧瑾從來是個固執到有點偏執的人,臨到事頭,明知苦楚卻也不棄。她不會調頭,一腔孤勇而發,但行己事,不問前程。
她不知道離了潭州多遠,只能打暈小廝,駕車一路往回趕。世間早無燧人氏,沈煜成了她心中那最後的一捧火,早在初見那日,他就是她餘生堅強的理由。
攥緊繮繩的力度愈發加緊,自五里亭外後,冥冥之中,一切似乎都成註定。潭州城兵變來的蹊蹺,北狄突襲是早有圖謀,還是抓住時機,尚未知曉。那聽令趕去王城的五千輕騎看似了無風波,怕早已節外生枝。平南府中的奸細也未查出。還有沈煜,君上同他到底說了什麼。
她感覺到一股惡寒襲人而來,手中揮動繮繩的力度不自覺越來越大。她有預感,如果這一次不及時回到潭州,窮其一生,她都很有可能將見不到她的公子。
但願神佛眷顧,渡我劫夢,餘生既行,且走且停,當付諸誠心,一期一祈,十年寒水,只爲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