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後,沈煜和顧瑾縱馬離開了江城關,倆人停留昭都城外五里亭內小憩。
倏然,遠方萬蹄齊發,戰鞭敲打着馬腹,戰馬嘶吼徹天,數千輕騎在煙雲滾滾裡逐漸隱現。
大楚歷代君上皆有旨,鎮守州境的軍隊無召令不得進王城,否則一律視爲謀逆,格殺勿論。
這一支輕騎的行軍速度極快,騎兵更是一身輕戎裝,動作靈活。不稍片刻,就過了好幾里路。
沈煜閉眸靜聲坐在亭內,桌邊竹爐上烹煮着茶水,風動帷幕,蕩起清雅茶香。顧瑾彎腰捧杯沏茶,一隻骨節分明白皙的手便悠悠接過遞來的紫砂茶杯,他微眯着眼在鼻端一嗅,就送往嘴邊輕泯了一小口,片片嫩葉,猶如雀舌,色澤墨綠。茶霧繚繞下,端茶指尖的周邊早已微弱閃現一圈金色靈流,憑着極好聽力,沈煜能感覺到領頭人翻身下馬,往亭內走來。
當人掀開帷幕時,寒光一閃,劍尖己抵其喉。沈煜持劍手腕輕轉,乘機挑開來者臉上面具,那人倒也不躲,一副任君奈何模樣。
面具落地,來的卻是個熟人。
留守潭州府的管家周叔。
沈煜長劍入鞘,一時不解:“周叔,怎麼會是你。”
周叔拱手問:“公子,不是您發了諭令讓我火速帶兵趕往王城嗎?”
“我何時發過諭令。”
不對,這根本不對。他從未發過諭令回潭州,州境守將無召令不得調兵回王城,他鎮守多年又怎會不知。
可當周叔把金漆密封呈上,他卻是明白了。信裡明寫着“速帶輕騎前往王城,八日後城外五里亭會面,沈煜字。”
字體如出一撤,更是印上了他潭州主帥的兵符調令,金漆密封又是平南府纔有的特識。甚至於沈煜幾日的腳程都瞭如指掌,料定他會在五里亭小憩,也知道周叔一定能在八日內趕到。
顧瑾微微欠身示意後,便問:“周叔,您調了多少輕騎來此?”
周叔頓了頓:“全部。”
潭州城駐紮約有五千輕騎,分別把守三道關口,這樣一調動,那豈不是關口空虛,若北狄一舉發兵,怕是……
可週叔手裡的金漆密封未假,帥印未假,連字體也難分真假,關口守將怕是也收到了一樣的密封,故未曾多想便調集了兵力。
好一齣偷天換日,調虎離山。
能仿他的筆跡如此逼真,能取到潭州軍的帥印,還能截下平南府特有的金漆密封,幾乎是步步爲營,毫無算漏。
沈煜臉色微沉,他眯着眼,眸內冷光乍現。
“周叔,你聽我說,我從未發過手諭,密信是假的,我們中計入局了。”
好手段,好深的謀略,無孔不入。此計一成,平南整府殲滅,又能順勢打下潭州,長驅大楚境內。一切方向都指向北狄,只是他與北狄交手多年,這羣胡蠻子真的有這種手段嗎,答案太難下定論。
他道:“周叔,你同阿瑾帶着人馬速回潭州,府上怕是有奸細,讓將士提高警惕巡城,待我歸來。”
平南王世子私自帶兵回昭都,潭州又同時出事,那當真就是退無可退,一旦入君上耳,平南府謀逆二字就坐實了。
顧瑾道:“我不走。公子,我陪着你總歸安心些。”
周叔跪在地上:“請公子恕罪,此次是我一手犯下大罪,連累了公子。”
其實豈止是連累,稍不留意,平南滿府就是謀逆,死無葬身之所。
沈煜攥緊那金漆信封,抿緊嘴角。如今君上雖精國事,卻蓋不住疑心重。平南府是太祖嫡系血脈,世代鎮守邊境,功高蓋主,早就是眼中釘肉中刺,欲拔之後快。這歷代君上怕是想法都相似,自己的子孫漸趨沒落,卻瞧着同是太祖脈的平南府一代人又一代人接過帥印,大殺四方。這坊間相傳的君臣和美早已是愰子,賢君良將的表面罷了。
亭內一片靜默,轉眼間,太陽光照影略有傾斜,午時已過,城門方向一個穿着宮內太監服的身影騎着馬向前跑來,他尖細的聲音伴着風擴散。
“聖旨到,請各位大人接旨。”
那太監手腳利落的很,片刻便至眼前,他大聲喊:“君上有令,請世子殿下進宮一敘。其餘人等一律在五里亭候令,不得有誤。”
“臣得令。”
沈煜起身出亭,繞開打結的馬繩,就和這傳旨的小太監回了宮,顧瑾一衆人聽令留在了五里亭。
她望着沈煜遠去的背影,眼神變得撲朔繚亂。
微風輕起,暖色冉冉,遠處沈公子的白袍擺邊在馬上肆虐,捲起層層波浪,束髮玉帶同幾縷長髮飄逸,在漫天碎碎金光下,世家公子舉手投足的文雅不變,又添了幾分風流倜儻的氣息。
顧瑾在亭內越是徘徊不定,手腳鑽心的冷,時間彷彿與她在作對,過的慢極了,焦急和擔心涌出心頭。周遭喧囂得很,唯令她心牽卻不在身邊。
她素來聰慧,又跟在沈煜身邊多年。自然是想透了這前因後果,剛剛來宣旨的人穿着正紅太監服,應是君上近侍。這樣一來,平南王世子私下帶兵回王城的消息肯定早入了君上的耳。
顧瑾思緒飛逝,腦中滾過許多念頭,頓時,就感覺自己身處冰窖谷。
一切都像已經套好的圈,牢牢的鎖住他,這一次他該如何是好。君上猜忌於他,又怎會放過這般機會。平南府命脈繫於他之身,誰又能幫他。
顧瑾倚着欄杆前望,五里亭至昭都城門前的路平坦開闊,足以容納數人數騎並肩奔騰,可她陪在沈煜身邊這些年,卻極少瞧見他與人並肩而行,他從來都是一人一騎,隻身孤影又一馬當先。
千山墜,飛鳥逝,那一扇城門始終不見開。
人世光陰皆如花上露,她只能一直等着,從日坐中景到餘暉將盡。
直至歸鳥眷林中,鳴起長長囀音,緊閉的城門口終於傳來聲響。
厚重城門在夕陽的光影下顯得孤寂,一人策馬疾行而出,滿天霞光落在了他身上。沈煜回來了,他不再着平日貫穿的修士白袍,而是一襲金線滾邊的月白錦衫,他的墨瞳深沉如夜,眸光不顯,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平淡得就像風過無痕的湖面。
沒有人也不會有人知道這半日君上和他說過些什麼。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其實廟堂不高,江湖也不遠,你我皆在其中。
行至五里亭的沈煜並未下馬,他只是扯住繮繩,大聲呼喊:“潭州有變,爾等與我速回。”話落,他便雙腿發力一蹬馬腹,縱馬疾馳。
他的一舉一動落在顧瑾眼中前後儼然不同。縱然他一句話沒說,就像從未發生過什麼,一切都擺平了。可顧瑾曉得,不是的,必然是發生了什麼,讓他不能說,不能表達,甚至不能透露出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