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被斗篷裹得嚴嚴實實的人,自馬車上跳了下來,低聲對車伕吩咐了幾句後,徑直走到門前,拍響了睚眥門環。車伕則輕揮馬鞭,將車趕到前方不遠的轉角處,靜靜的停在虯曲的柏樹陰影裡。
虞玖玖聳了聳鼻子,試圖從味道里分辨出些什麼。不想陶烏一巴掌拍在她的後腦勺上,很是不屑的鄙視道:“逆着風你能聞到什麼?我看你不但缺心眼兒,還沒腦子……”
說完,陶烏一把拽住虞玖玖,幾個縱躍,已經跳過了大司馬府的高牆,無聲無息的落在植滿青松的庭院裡。
大司馬府的看門人,在敲門聲響過之後,將厚重的門拉開了一條縫,詢問是什麼人深夜造訪。來者沒有說話,甚至連斗篷都沒有拉下來,只是遞給了他一塊牌子。看門人一見那牌,似乎當即打了個激靈,深深的朝那人作了個揖,便半退開身子,讓了那人進門。
不期然的,一股極淡極淡的藥味兒,飄進了虞玖玖的鼻子。她略顯驚訝的瞪大眼睛,不由自主的扭頭瞅向陶烏,卻見陶烏已然鎖起了眉頭。原來,那夾雜着丹砂的氣味,並非自己的錯覺,但她仍有些不敢確定的問陶烏道:“這個……難道是……”
陶烏沒等虞玖玖的話問完,果斷的點了點頭,“黃白之術,沒想到這小姑娘年紀不大,吃過的藥倒不少。”
虞玖玖只是聞出了,那個被斗篷遮掩着的人,身上有明顯的丹藥味,但沒聞出藥味之中的脂粉氣。不由得在心裡感嘆,老妖怪就是老妖怪,這黑燈瞎火的,就憑着一點氣味,就能辨別出年紀性別來。只是不知道,那是誰家的小姑娘,不僅在這深夜裡悄悄來了衛府,還把自己包得這般嚴實。
看那守門人一副謙卑的模樣,微躬着身子,領着陶烏所說的小姑娘,一路朝廳堂走了去。待那人落了座,看門人才附在一個侍者的耳邊嘀咕了幾句,而後又再躬身行禮,退了出去。侍者絲毫不敢怠慢,邁着碎步着,急忙朝後院跑去,想來是要去回稟這宅院的主人,大司馬衛青。
虞玖玖跟着陶烏,攀着耳房的屋檐,潛進了廳堂,在大梁後隱藏妥當。虞玖玖側着頭看下去,那人正好掀開了斗篷的兜帽,露出了一張白嫩細滑的俏臉來,果然是個年紀不大的小姑娘。她生得脣紅齒白,兩道煙黛細眉尾端微微揚起,竟有種難以掩飾的跋扈之感。一雙明亮的眼睛黑白分明,被跳動的燭光映得熠熠生輝,只是眼底卻凝着一抹狡黠之色。
虞玖玖動了動嘴脣,以口形問陶烏,是否知道這女子是什麼人。沒想到,這回陶烏居然搖頭,表示自己對此一無所知。
須臾,一個身着常服的男人,自後院走了過來。他身形高大,每一步都邁得很穩,儘管步幅不大,卻帶着莫名的風雷之勢。待他走得近了些,虞玖玖終於看清,那男人面色有些凝重,眉間隱隱有道不淺的紋路,看上去應該是時常皺眉所致。男人的皮膚雖不算黝黑,但也帶着日光照耀的痕跡,而他周身所散發出的,是一種混和了風霜沙塵的氣息。這人當然就是官至大司馬的衛青了。
此刻的衛青,既沒穿着入朝的官服,也沒批掛上陣的甲冑,只是一身月白的交領素袍,更像是個雅緻的文人。他走到那個歪着身子坐在客座上,擺弄着手中茶盞的女子跟前,只是一拱手,聲音裡帶着幾分不悅的意味,“淮南王郡主夤夜來訪,不知有何見教?”
原來,這深夜裡,悄悄造訪大司馬的,竟然是淮南王的閨女劉陵。虞玖玖一聽衛青的問話,都沒顧得上再多看他兩眼,目光立即就落在了劉陵的身上。她橫看豎看,哪怕這劉陵郡主是個不折不扣的美人兒,可是跟平陽公主比起來,少了些許風情,多了些許算計。
劉陵聽了衛青的疑問,咯咯的笑了起來,聲音清脆得尤如玉珠子落在銅鏡上。她站起身,向衛青走近了幾步,幾乎就要貼到他的身上了。見衛青半垂着眸子,根本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她又伸了手輕輕的搭上他的肩,然後才笑語盈盈的說道:“我呢,其實就是想來問問大司馬,到底是有多嫌棄我。以至於今日在陛下跟前、當着滿朝文武,駁了我父王的面子。大概這長安城裡的人,明日就會傳得沸沸揚揚,說我是這大漢朝立國以來,頭一個嫁不出去的郡主了……”
衛青的眉頭,又皺了皺,他不動聲色的朝後退了一步,拉開自己與劉陵之間的距離。擡起雙眸直視劉陵,眼神中滿滿都是拒她於千里之外的淡漠,靜默了片刻之後,他才沉聲說道:“羣主多慮了,在下不過區區一介武夫,何德何能、豈敢高攀。承蒙王爺與郡主錯愛,只是在下出身低若微塵,實不敢領這份盛情……”
他的言辭之間,雖然把自己說得一無是處,可語氣裡卻是一派疏離,不但疏離,而且堅定,並不想留下任何轉圜的餘地
對於衛青如此直白的拒絕,劉陵並沒有表現出絲毫的不高興,她只是微微聳動了一下肩頭,斜斜的倚了在桌邊。她用一隻手撐着桌子的邊沿,另一隻手隨意的拈了縷垂至腰際的黑亮髮絲,雙眸一眨不眨的盯着衛青,眼底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在翻涌着。
劉陵半眯起眼,揣度着面前的這位,可說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司馬。長安城裡的王侯公卿,她見過的不在少數,可沒有任何一個,能如衛青對自己這般冷漠。更何況,她人生得美貌,又頂着淮南王郡主這個名頭,所到之處,從來都是受到男人們的追捧。沒想到,這大半夜的,幾乎算是把自己打包給送來了大司馬府,卻碰了一鼻子灰。
衛青並沒有因爲與劉陵彼此間的沉默,而顯出半分不自在,他依然是半垂着眼眸,身形筆挺、穩若磐石。彷彿是打算以這樣的一個態度,讓劉陵知難而退,也免得言辭之間再起什麼衝突。劉陵身爲郡主,千里迢迢打淮南跑來長安,幾乎將京城裡的權貴結交了個遍。哪怕是用膝蓋想,也能猜到她跟她那個看似沉迷黃白之術的老爹,心裡打着什麼小算盤。
沉默的對峙,比拼的多半還是定力。劉陵所擅長的手腕,是巧言令色、長袖善舞,偏偏這一套,對衛青沒啥作用。若是論容貌,在長公主平陽、皇后衛子夫跟前,劉陵也算不上有
多出挑。至於能讓男人們心癢難耐的權力,就算是把淮南王的全副身家都堆到衛青眼前,也比不過皇帝隨隨便便的一句話。
所以,也就是那麼一柱香上下的工夫,劉陵有些頹敗的輕嘆一聲,又施施然坐回到起先的位子上。既然已經進了大司馬府,她可不願意就這麼無功而返,俗話都說了,賊還不走空呢。
她端起自己面前那杯已經涼掉的茶湯,做勢要飲,卻只是在脣邊一碰,又重重的頓回到桌上。而後,收起臉上的盈盈笑意,語氣有些不善,“看起來,我是入不了大司馬的法眼了,如此,我也不強求。不過……”
劉陵話說了一半,故意停頓在轉折處,似乎想看看衛青是什麼反應。而衛青只是微不可察的挑了挑眉,以一成不變的語氣問道:“不知郡主還有何吩咐?”
劉陵皺了皺眉,碰上軟硬不吃的人,她也沒轍了。畢竟她不過就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女,比不得衛青,見慣了大漠的狂沙、朝堂的殘酷。她拿手指扣了扣桌面,語調之中不自覺的夾雜了幾分驕蠻,“你把雷被給我交出來,我立刻就離開你這大司馬府!”
劉陵向衛青索要的這個雷被,人盡皆知,是淮南王麾下的第一劍客。可人所不知的是,他並不僅僅只是一介武夫,劍客之外,雷被還有一個身份,是深得淮南王信任的術士。然而,他於術術之上,究竟有怎樣的本事,那就沒人知道了。
大約是幾個月前,這位淮南的第一劍客,忽然隻身來到長安城,向衛青請求庇護。據雷被所言,他是與淮南王的兒子比劍時,不小心將其傷到,於是在淮南無法立足,思來想去,願加入衛青的軍中,隨他上陣狙殺匈奴人。
這些年來,淮南王劉安,表面看來醉心於丹鼎術術,但他除了養了一幫子術士,門下別的能人異士也不在少數。加之自高祖過後,諸侯王生出不臣之心的,跟韭菜似的一茬接一茬,別說是皇帝劉徹,長安城裡的皇親貴胄,對他都忌憚得很。
是以,雷被雖有一身好功夫,卻也沒撈着進軍中效力的機會。不是衛青容不下他,而是劉徹一聽說這人來了長安投奔於他,便早早遣了內侍帶了旨意給衛青,暫時將其當閒人養着。
這並不是什麼大事,一轉頭,大家都沒放在心上。可如今劉陵找上門來,指名點姓要帶走雷被,這似乎有些於情於理都說不通。
不過,雷被現在就是一個閒人,幾乎是被半軟禁在大司馬府裡。況且,劉陵既然敢開口問衛青要人,顯然是將其中的過節探聽得了七七八八。衛青此時當然不能說人不在自己這兒,可也不能輕易就讓劉陵給帶了去。
他略一思索,喚了僕從去偏院將雷被帶到這廳堂中來,他倒是要看看,這曾經的主子與門客二人,玩的是什麼把戲。
沒多久,雷被便被帶了進來,他大概是沒想到,這夜半更深之時,劉陵居然會出現在這個地方。一見之下,他稍微顯得有些許的愣怔,約摸幾息之後,纔想起自己以布衣之身,橫在當場着實太過無禮了,趕忙向衛青和劉陵躬身見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