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烏的下巴被柳煙撓得很舒服，他不自覺的瞌上了眼睛，想着那些可說是非常非常久遠的往事。過了良久，他才緩緩的說道：“那小東西纔剛剛出生的時候，連話都不會說，只會嘰嘰的亂叫。後來她長大了，學會了說話，正好聽到一個特別可笑的傳說……”
柳煙的手輕輕的搭在陶烏的下頜，已經停止了動作，她的呼吸開始變成綿長而緩慢，顯然是已經睡着了。陶烏動了動脖子，讓自己趴得更舒服些，隨便又偷偷的舔了舔柳煙的手，就像是喜好糖果的小孩兒，在臨睡前揹着大人，悄悄吃糖一般。
很久很久以前，陶烏不太記得準確的年月，畢竟，時間的流逝也好，朝代的更迭也罷，都不會影響到他留在這個世界的唯一目的，那就是吃。有那麼一天，陶烏聽說不知道打哪兒來的，邊遠的小國使臣，進獻給舜王一隻神鳥。
據說那隻神鳥啊，眼睛裡生着兩個瞳仁，凡有它出現的地方，一切妖邪都潰散逃亡，而這鳥就被稱之爲重明鳥。
這個事一開始，只是讓陶烏覺得可笑，那時的人類見識還太少，連妖怪都被他們當成是神仙，所以不知道重明鳥僅僅是種特別好鬥的妖怪罷了。那個時候，陶烏並沒有想要去湊熱鬧的打算，因爲一旦跟重明鳥碰了面，必然要打到一方倒下爲止。不是爲了吃食的爭鬥，在陶烏看來，那就是浪費力氣、兼帶浪費生命。
不過，後來也不知道是哪個削尖了腦袋，想拍舜王馬屁的臣子，捏造出了一種新的說法。說在舜王出生之前啊，他那個一無是處的老爹，做了個夢，夢裡有隻目生雙瞳的美麗大鳥，對他說，要來給他做兒子。於是乎，沒過多久，舜王的老媽就懷孕了，十月臨盆，便生下了擁有雙瞳的舜王。
陶烏沒有見過舜王，但以他的看法，凡人是斷然不會生出雙瞳來的。要麼是害了眼疾，要麼就是看到他的人害了眼疾，總之，人間的帝王，如果沒點軼聞野趣傍身，他們都不好意思自稱是受命於天。彷彿，這樣一來，自己的王位就變成名不正且言不順了……
陶烏在吃飽喝足、曬着太陽打盹兒的閒暇時光裡，偶爾也會想起這個很不怎麼靠譜的事來。那時的他，認定那隻被獻給舜王做了寵物的重明鳥，一定是被誰捏住了軟肋。所以，纔會變成一件貢品。也許，它是在與別的妖怪爭地盤時，打架打輸了，也許，是因爲邊遠小國，無人能駕馭這種脾氣暴躁的大妖怪。總之，它就無比悲催的，被當做寵物用於邦交了。
時間過得很快，這個沸沸揚揚的故事，很快就淹沒在新的故事裡。陶烏有時候都懷疑，帝王的身邊是不是專門養了一類人，就是挖空了心思來自己編造些故事。而且，那些故事越是不合理，就越是符合帝王們標新立異的扭曲心思。
真正讓陶烏對舜這個帝王反感的，完全是源於一則，同樣經不起推敲的人造傳說。當他頭一回聽說自己，從一個堂堂的、來自於異界的兇悍妖獸，變成了縉雲氏的不肖子時，簡直以爲自己是吃了不乾淨的東西，因爲中毒而神智錯亂了。
那個故事
呢，大概是爲了突現出舜王的治國方略、以及政治才能。簡而言之，就是要證明，這個被堯帝禪讓了帝位的主兒，有經天緯地的大才。於是乎，人類幾乎只聞其名、不知其形的四種妖怪，就被張冠李戴了。
也正是如此，混沌成了帝鴻氏的兒子，窮奇成了少皞氏的兒子，檮杌成了顓頊氏的兒子，饕餮則成了縉雲氏的兒子。他們之間被提煉出來的共同特點就是，兇殘、不肖、該被天打雷劈。並且，這四種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妖獸，被帝王養的說書人，嘴皮子一嗑，便讓舜王給流放去了邊遠荒蠻之地。
可惜，陶烏聽到這條，讓他大爲光火的胡說八道之際，正好身處舜王的國都——雷澤之中。說起來也是湊了巧了，陶烏根本就是打這兒路過而已，萬萬沒想到，王都裡的人，都對這個新近出爐的故事津津樂道。就連懵懂稚子，都是傳唱着與之有關的歌謠，恨不得籍由幾句順口溜，去替舜王再將兇獸們驅趕得更遠一些。
陶烏一怒之下，吃了好幾個小孩，又活吞了幾個無知的說書人。如此一來，王都鬧妖怪的傳聞就不脛而走了。老百姓並不知道具體鬧的是什麼妖邪，但人人自危，就連大白天都儘量避於家中。這樣的局面，使得陶烏心口堵着的那團怒氣，消散了一些。
可這事顯然是當衆抽了舜王一記響亮的耳光，莫須有的歌功頌德、胡說八道，估計已經快要傳遍全國了。況且，人人都知道擅於驅邪逐妖的重明鳥，正被養在舜王的宮室之內。
舜王很生氣，但又不好發作，只能遵循先例，檢討了一下自己身爲帝王的過失，擺出一副疼惜子民的親善面目來。他讓巫祝們，在王都的中心，天天焚香禱告，並將他的自我檢討，大大聲的循環頌念。得虧是那個年月沒有復讀機，否則他一定會按王者子民的人數，定製一大批，分發到每個人的手裡，讓他們從早播到晚。
照理說，出了這等事，該是重明鳥大展身手的好時機。奈何那重明鳥，被邊遠小國捕獲之前，妖氣與力量，就已受到了莫名的禁錮。能力大打折扣之下，纔會被抓了去做貢品。它僅剩的一點用處，就是每天早上，帶領着王都裡的公雞，一起打鳴報時。幸好它的鳴聲與衆不同、成爲清揚悅耳，要不然，或許只能變成舜王餐桌上的一道野味，又或者是他服食的丹藥裡的一味藥引。
而陶烏呢，他覺得這一次事關自己的名譽與尊嚴，最有效、最直接的做法，就是弄死那隻重明鳥。並且，要在大庭廣衆、衆目睽睽之下行事，才能殺雞儆猴、以絕後患。
要不說天下不如意之事，十常居八九，對妖而言，這個道理也是同樣。當陶烏大搖大擺的，在舜王的宮室裡，仔細搜索了一大圈之後，只找到了一隻連毛都沒有了的醜鳥。好不容易，從它那對生着雙瞳的眼睛裡，確定了就是自己的要找的重明鳥，陶烏登時就泄了氣。
他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令重明鳥變成這個鬼樣子，但立即就又想起了另外一個不靠譜的、他都沒當真的說法。說重明鳥在跟別的妖物打鬥之前，會特別興奮的啄掉自己全身的
翎羽，然後與對手肉搏。
可能是那隻沒毛的重明鳥，實在是太醜了，醜到陶烏都沒心情吃了它。只是草草的一爪捏斷了它的脖子，便偃旗息鼓了。儘管，依着陶烏的脾氣，就該連帶把這些事的始作俑者，一併弄死。可他也知道，舜王生爲人間的帝王，背後還有一大堆隱藏的妖獸。陶烏再強大，再能吃，也很難一次性把這些，也許能力並不弱於自己的妖獸給吃光光。
就在他打算離開舜王的宮室的時候，在一幢裝飾精美、香菸縈繞的小屋子裡，發現了一隻金氣流動的蛋。那隻蛋不太大，他一隻手就能握住。不過，聞起來味道還不錯，有點兒香、又有點鮮。陶烏直覺這東西應該很好吃，毫不客氣、亦毫不猶豫的就把這蛋給揣走了。
離開了王都，陶烏一路大吃大喝，反正那些說他壞話的人，統統都該死，哪怕只是以訛傳訛。大約是吃得太歡實的緣故，他把那隻蛋給忘了，這也難怪，小小的一顆蛋，給他塞牙縫兒都不夠，他哪能時時刻刻記着。
有那麼幾次，他吃得太撐，睡不着覺的時候，想起懷裡還揣着這麼個玩意兒。便拿出來聞一聞、看一看，頂多再舔一舔。
在某個月華如練的夜晚，陶烏又拿出那顆蛋來，忽然發現蛋殼上的那層金色流光，彷彿是活了一般。不單光芒大盛，還有隱隱的旋轉流轉之意，同時，香氣在冷月清輝之下，也愈發的馥郁起來。
陶烏的好奇心被勾了出來，他決定先不吃掉這顆蛋，而是待它破殼之後，看看到底是個什麼東西。這一等，就是十好幾個月的光景，幸而那時食物豐盈，讓陶烏能耐着性子等下去。
終於有一天，風和日麗、萬里無雲，和暖的陽光，讓陶烏尋了個無遮無擋的、寬闊安靜的高地，愜意得現了原形。而那顆蛋，被他含了在口中，免得自己因爲曬太陽時，舒服得忘乎所以而壓壞了。
就在陶烏夢着數不盡的美食的時候，忽然覺得舌尖一陣劇痛，活生生給驚醒了。接着，他就看到了有生以來，最爲哭笑不得的一幕，一隻巴掌大小、只生出了絨毛、嘰嘰亂叫的重明鳥，被他給孵出來了！
大抵是鳥類都有的一種特質，總是把第一眼看到的活物，當作是爹媽。這隻讓陶烏很不爽的重明鳥，就如此這般的跟在了他的身邊，每天都是嘰嘰叫着，完全不當自己當外人的，分享着陶烏的吃食……
陶烏覺得，自己就算是再活一輩子，也絕想不到，有朝一日，會收養一隻重明鳥。不對，不能說是收養，他其實根本就這種心思。白白弄個跟自己搶食的東西在身邊，根本就是給自己找不自在嘛！
可惜啊，世界上的事，總是有那麼多意外，不管你想與不想，要發生在你的身上，就是那麼無理取鬧。
最初的時候，陶烏曾經想過，一口把這隻重明鳥給吃了，也算是一了百了。但他畢竟自持是大妖怪，要對這麼個連話都不會說，飛都飛不動的小東西下手，還真是有點難爲他。而重明鳥呢，每天除了吃與睡，就是圍着陶烏嘰嘰亂叫，也不知道它是想表達什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