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確定是這塊?”白瑂翻轉了一下獸骨,她記得那天骨頭上的裂痕,就像是被一道雷電劈過後,而出現的龜裂紋。可是現在,那紋路真如老神侍所說一般,看上去像是一條盤曲的蛇。
“是,就是這塊。”老神侍肯定的說道,他甚至還伸出手指,虛點在那蛇紋上方。
白瑂搖頭,她不可能連個簡單的紋樣都記錯,“不對,那日我看到的,明明就不是這個樣子。”
“是雷擊紋對嗎?”老神侍出其不意的反問,然後從白瑂手中拿回獸骨,放在油燈下仔細端詳一番,“起先的確是雷擊紋,不過很快就變得這樣了。”
白瑂不欲去深究這種變化是怎麼產生的,她轉而問道:“那你卜出了什麼?”
“滅族。”老神侍的口中,艱難的吐出了兩個字,他的嗓子就像是被千斤巨碾滾壓過,乾澀而生硬。
“這算什麼占卜?”白瑂不自覺的提高了聲量,單憑一塊被燒裂的獸骨,怎麼就能聯想出這麼八杆子打不着的結果來。
“一開始,我也不敢確定,可是那天夜裡,就出現了熒惑守心的異象啊……”老神侍的聲音有些發顫了,他的手哆嗦着,又抽出了另一卷簡牘。
這一次,簡牘上的圖案很直觀,就是熒惑守心的天象。不知道是用什麼東西做出來的標記,熒惑與心宿兩星,是血淋淋的紅色,彷彿隨時都會融化滴落似的。
心宿的圖案,與有蘇氏的部族圖騰很相似,如同是簡筆勾畫出的一隻狐狸。白瑂忽然就明白了老神侍的意思,妖星熒惑,司天下人臣之過,主死喪、憂患,這已是預示着有蘇氏將面臨災難。況且在其後,還有鎮星緊隨,呈現三星合月的大凶之相。更遑論過後的彗星襲月,跟突如其來的風雲驟變。
白瑂沉默了很久,老神侍看出她似乎有話要說,便拿了簡牘,靜靜的在一旁不敢出聲。過了好一陣子,白瑂像是下了某種決心,擡起眸子望着老神侍,一字一頓的說道:“占星那日,我見到了女媧……”
“啪啦。”一聲,老神侍手裡捧的那捲簡牘落在了地上,串連簡牘的麻繩摔得斷開來,散落一地的碎片。
他以爲自己聽錯了,結結巴巴的追問了一句,“您……您說……見到了誰?”
“我,見到了女媧,就在卜星崖上。”白瑂放緩語氣答道,她深知,這個答案會給凡人帶來何等的衝擊。
在凡人的眼中,神明有很多,比如掌管着天上的日月星辰,比如司職着人間的四季變幻。而神明們的稟性也各不相同,有的和善、有的嚴肅、有的寬容、有的刁鑽,但這不影響也不妨礙他們的虔誠。但是,在他們的定義裡,神也是有高下之分的,比如羲皇與陰皇,那一定是高於一切的存在。
在古老的傳說裡,陰皇在水邊,依照自己的樣子,用泥土捏出了人。可是她覺得一個一個的捏,太過麻煩,並且效率太低。於是,將繩索浸入泥漿之中,然後揮動繩索,甩下來的泥漿就紛紛都變成了人。
再後來,還有傳說,那些最初被精心捏製出來的人,就成了不同部族的首領,其餘的或
爲庶人、或爲奴隸。不管之後那些不同的部族,各自供奉着什麼樣的神明,但無一例外的,大家都把女媧奉爲大地之母。
白瑂在翻看有蘇氏宮廟裡的那些簡牘時,當然也看到過這類記載,但她從來都沒當回事。只是覺得,大約是因爲,人類在這個世界裡生存,實在是件艱辛的事。所以,那些有神明相助的傳說,纔會一代又一代的流傳下來。
老神侍被白瑂的話,驚得瞪大了雙眼,連手裡那隻裝獸骨的盒子跌落,砸到了他的腳上,也全然沒有發覺。他的喉嚨裡發出一連串的咕嚕聲,昏暗的油燈光線,使他那張滄桑的臉,顯得尤爲慘淡。
白瑂有些擔心的看着這個已垂垂老去的凡人,生怕他一口氣繼不上來,就此命絕。但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麼,生了病的人還有得治,可命數到了盡頭,就誰也救不回來了。
還好,老神侍終於緩過了一口氣來,他顫微微的俯在白瑂跟前,語音斷續,“陰皇……陰皇娘娘,可,可是說了,說了什麼?”
“倒也沒什麼,只說是路過。”白瑂簡單的回答道,她覺得沒必要把自己都沒弄清楚的事給說出來,況且,這其中還涉及到自己的隱秘。
“路過?”老神侍愣愣的重複了一句,眼底裡突然涌起無限的悵然、以及懊惱,似乎是在說,如果他在卜星崖上多呆一會兒就好了。彷彿,那樣他就可以見到,傳說中的大地之母。
“是,她說只是路過。”白瑂點了點頭,見老神侍略微平靜了一些後,才又補充道:“依我看,也許不是單純的‘路過’。有蘇氏也算安於一隅,這些年可說是無關世事,女媧在這個時候忽然出現,怕是沒那麼簡單吧。”
老神侍只覺得自己的眉心猛烈的跳了跳,那種不祥的預感又從心底竄了上來,他定定的望着白瑂,好象是希望從她那裡得到更多的答案。可惜,白瑂給不了他什麼確切的答案,一切都像是被冰層所覆蓋的河水,啥都看不出來。
白瑂站起身來,她想要說的話已經說完,再呆下去也沒有太多的意義。對於這個世界的所謂規則,她還陌生得很,對於這個世界的來龍去脈,更是知之甚少。她想,如果哥哥一時半刻回不來,也許自己應該再去看看宮廟裡的那些簡牘。至少不要再遇到什麼事的時候,表現得茫然無措……
一夜無眠的老神侍,在天色將明未明之時,遣了一個少年去請族長己。連日以來都憂心忡忡的己,亦是夜難安寢,是以很快便到了老神侍這裡。他看到一夜之間,彷彿衰老了一大截的神侍,不由得吃了一驚,直覺是出了什麼大事。
老神侍將白瑂遇見過陰皇的事,向己說了一遍,並且把此前沒有明確告訴他的,那個預示着滅族的占卜結果也說了出來。
己雖然身爲有蘇氏的首領,他遵循着祖先的訓誡,帶着族人安守在這個地方。從來就沒想過要讓自己的部族擴張,而且也沒有這樣的能力。此時聽到滅族這禍近在眼前,不禁就要亂了陣腳。他連聲向老神侍問該要怎麼辦,其餘就說不出什麼話了。
老神侍無奈的搖頭,自己只是一個神侍,除了
祭祀神明、占卜吉凶,哪還有別的本事。仔細思量了半晌,好不容易想出了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
他對己說,過不了多久,就是殷商六十年一度、大祀神明的日子,不如準備些祭禮,前往朝歌。聽說如今屬國的諸侯們,表面上順迎殷商,背地卻暗流涌動。若是能抓住這個機會,得到強盛殷商的庇護,興許還能解除這個災禍。
己猶豫了片刻,他並不覺得,在殷商眼裡,自己的部族是否有存在的價值。但,好象唯今之計,也只能如此了。
然而,要選擇什麼樣的祭禮,讓己犯了難。有蘇氏雖然過得還算富足,但比起殷商來,簡直就是微不足道。大約也正是族中沒有使外人覬覦的重器,才讓他們數百年來偏安一方。
最終,己決定將部族自定居於此地起,便傳承下來的那套青銅的禮器,爲作祭禮送去朝歌。這東西雖然珍貴,可是跟滅族之禍相比,就算不得什麼了。
一切準備停當,己親自帶着一隊人馬,護送着這套禮器,又額外準備了些精美絕倫的玉器,向着朝歌出發了。數日之後,他們來到了殷商的都城朝歌……
出人意表的是,高高在上的天裔商的君王辛,聽說有蘇氏的部族首領,親自帶着祭禮來到了朝歌后,第一時間命人將己帶到了王宮之中。
己初進都城,便已從高聳的城門、密集的屋宇間感受到了殷商的鼎盛與繁榮,似乎突然明白了,爲何屬國的諸侯們,都將其稱之爲天裔商。的確,只有神明選中的人間帝王,才能擁有廣袤的國土,以如此輝煌的一座都城。
在己的想象中,帝辛應該是一個身形壯碩、虯髯不羈的樣子。可是見到之後,才發現,那不過是個不到四十、形容嚴肅的男人。但他的一雙眸子裡,是精明而深邃的目光,彷彿輕易就能將人的內心看穿似的。
帝辛說,知道有蘇氏歷來受到青丘的庇護,因而也從未曾派遣使者前往打擾。如今己親自來了,還奉上了精緻的祭禮,這讓他很是高興。
己垂首躬身、小心翼翼,他不敢多說一句話,生怕言辭間有任何不妥之處,會觸怒這個傳說中喜怒無常的君王。他只回答說,聽聞時逢每甲子一度的隆重祭祀,各方諸侯盡皆齊集朝歌。有蘇氏緊倚着天裔商,雖不敢自稱是商的屬國,卻也衷心獻上祭禮,以祈求神明保佑。
帝辛坐在高高的王座之上,看着階下的己,有蘇氏的居處,恰好是處緊要的關隘,離朝歌城不過三五日路程。如果順利的將其納入殷商的王畿所轄,那麼,可以在那裡築地建城,以應對可以預見的危機。
而己自然是不知道帝辛的盤算,他來時覺得若能有幸見上帝辛一面,陳述自己部族的訴求,便是最爲完滿的結果。可是現在,他都還沒做好心理準備,就被帝辛召見了,反正不知道哪些話該說,哪些話不該說。
帝辛命人拿來一幅巨大的羊皮卷軸,攤開在己的面前。他從王座上緩步走了下來,步子很慢,很是沉穩。他走到了己的身邊,指着卷軸對說,這是殷商的地圖,除了山川河嶽城池之外,還一一劃出了每個屬國的位置與區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