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剛停在王府門前,看門的小廝便向駕車人行了個大禮,轉身飛奔進府向歧王通稟去了。只不過片刻,歧王就已經匆匆忙忙一路小跑着從內宅出來,一邊走還一邊整理冠服。來到車前居然也行了一個大禮,說什麼沒想到白先生會來,真是太怠慢了,恕罪之類。
駕車人待歧王站定了,這才跳下車輦,從車駕後邊搬出車蹬子放在地上,隨後躬身站在一旁一手撩開厚重的車簾,另一隻手握掌成拳舉到車門邊上。李憑躲在門邊伸長脖子偷看,這樣的架式,他以爲來的是什麼天潢貴胄。
一隻修長白嫩且溫潤的手從車門內探出來,輕輕的搭在駕車人的手背上,接着另一隻手搭在車門上。一個穿着純白色裘袍、纖秀高挑、大概二十歲上下的年輕人從車廂裡彎腰出來,一頭黑亮的長髮一絲不苟的被一枚青玉鎖釦繫住。
他橢圓的臉型,膚色白淨細膩,細長的眉毛微微挑起,一雙水汪汪的桃花眼,眼神似醉非醉,襯着濃密捲曲的睫毛,教人遠遠看着就覺得迷離朦朧;高而挺直的鼻樑讓他的臉有了完美的輪廓,泛着桃紅色的雙脣微抿着,嘴角稍稍有些上蹺,渾身上下雖無半點飾物,卻自有一番雍容華貴氣宇軒昂的氣象。
那個年輕人以一種優雅的姿態從車蹬上走下來,歧王趕緊命小廝撐傘爲他遮擋漫天的雪花,倒顧不上自己就這麼會功夫,頭頂肩上已落了好些雪花。他半側着身,配合着年輕人的步履在前引路,而這個年輕人則將漂亮的雙手攏在袖袍之中,緩緩而行。
但就是這麼漂亮得如同玉石雕琢的年輕人,卻冷默得像塊玄冰。以歧王這樣的身份,恐怕見了皇帝也不能謙卑至此。那個年輕人的目光沒有半點波瀾,半揚的頭更顯出一種高高在上的神情,讓人心生敬畏,進門時,幼小的李憑恨不得能縮到牆縫裡去。
李憑以爲這個被歧王稱爲白先生的年輕人也是今天的賓客,沒想到還沒過一頓飯的功夫,他們又出來了。蹲在地上玩雪的他急忙起身躲閃,驚惶之間卻摔倒他們面前。歧王頓時惱了,低聲責罵一旁侍候的小廝一點眼力勁兒都沒有,一邊又向那個人賠不是。
那人微微皺了皺眉,先是
向李憑彎腰伸手示意,李憑怯怯的搭着他的手順勢站起來,那隻手冰涼細滑,李憑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顫趕緊把自己的手縮了回去,而後年輕人開口對他說,天黑了趕緊進屋,小心着涼別生病了,並叫歧王不要爲難一個貪玩的小孩,聲音溫柔得跟冷如玄冰的樣子判若兩人。聽得他開口,還只有七、八歲李憑竟然有些臉紅,忙低頭跑開了。
“這麼聽起來,這個白先生除了有貴氣一些,好象也沒有什麼神通廣大的本事呀。”陶烏撓撓頭髮,“不過歧王在他面前這麼低三下四的,倒真有點意思。”
“我還沒有說完,這件事過了大概十來年,我又見到過他一次,他還是那個二十來歲的樣子,完全沒改變,而且。而且。他能招回已死之人的魂魄!”李憑說到這裡垂下頭,難掩憂鬱的神情。
“只是招魂而已嗎?據我所知,很多有點道行的術士也有這個本事。”陶烏露出個不過如此的表情。“先不要說那個白先生,你能告訴我,我怎麼能半夜爬到天一閣二樓上去?”柳煙聽了半天,還糾結在最初的問題上。
“我不知道,只是你身上確實有白先生的氣息。雖然你們長得不一樣。但我想,他那樣的人要改變樣貌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嗎。而且你也真的能隨意進出天一閣啊,所以我纔會把你當成白先生的。”李憑頓了頓繼續說,“碧落黃泉,我想。沒有什麼地方是白先生去不了的。”
“這個我愛聽,快說快說!”陶烏的興趣被調起來了,催促着李憑接着說白先生。這是一個可以說是很長,也可以說是很短的故事。那一年我十五歲,不過是區區梨園之中默默無名的一個弟子,我不像別人那般聰明,別人可以習到歌舞絲竹俱佳,而我五歲始學,整整十年,也只會彈箜篌。
大曆十三年的春天,梨園旁西苑的牡丹開得極美,那天代宗皇帝邀李龜年前往賞花,我第一次見到這位早已名動天下的樂工。他只穿着一身極爲尋常的褐色襆頭袍衫,前襟處鬆開垂下,很是瀟灑不羈,他的臉上好象永遠都帶着淡淡的笑容,讓人看着如沐春風。代宗皇帝與他一邊賞花,一邊談論着詩辭曲賦,說到歡喜處,他隨口便可吟唱出宛轉的韻
律來。
那天過後,我依然在梨園裡習琴,卻總是不時想起那天他吟唱的一首新曲子,不知不覺就會用箜篌彈奏出來,我很喜歡那支曲子。
未過多久,師父染疾過世,我們在洛水邊選了一處山清水秀的陰宅把他安葬了,下葬那天我很傷心,師父就像父親一樣,對我很好,我在師父的墳旁坐了很久,忍不住就取出箜篌來彈奏,我想師父一定是能聽到的。
沒彈多久,一架車輦停在我前面,沒想到從車裡下來的人居然就是李龜年,他問我是誰,爲什麼會彈這首他只吟唱過給代宗聽的曲子,我告訴他賞花那天我在梨園裡,聽到了他的歌,因爲很喜歡,所以忍不住就想用箜篌彈出來。
他說,我是他見過的箜篌彈得最好的人,他還說,聽我彈箜篌很舒服。再後來,他派人把我從梨園接到了他的府邸,從那以後,不管誰請他去唱歌,他都會帶上我,還爲我新手打製了這張箜篌。
那段日子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他爲我寫了很多曲子,而我每次偎在他身邊彈琴時,都在暗暗祝禱希望這輩子都能這樣。但是他卻越來越憂鬱,我也問過他是否遇上了什麼煩心事,他說因爲總是想起玄宗皇帝,自玄宗離世,他便常常會想到玄宗曾經給他的無上榮寵。
沒過多久,他又寫了一首曲子,剛剛教會我彈奏,就突然暈死過去了。一連三天,無論我怎麼在他耳邊呼喊,他都沒有醒過來,他的身體在我懷裡越來越涼,請來的大夫都說他已經離世了。我不相信,他只是有些太過傷心罷。
可是他們跟我說,要讓他入土爲安,我沒有辦法,只得任憑別人將他下葬。下葬的時候,我執意要最後再彈一次箜篌給他聽,一曲彈畢,我竟看到白先生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了,他還是十多年前那個模樣,他說遠遠聽到這太過哀傷的曲子,忍不住便來瞧瞧是什麼人在彈琴。
我向他施禮,問他是否還記得當年那個摔倒在他面前的小孩兒,不知道他是否真的還記得我。他沒回答我也不敢多問,他只是說這樣的曲子聽得人實在難受。問我有什麼辦法可以彈點聽着讓人舒心的曲子,我當然說除非是李龜年能活轉過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