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之子》——第二部 《商殤》
第54節 知縣拜年
縣衙師爺劉忠這一通的析說,雖是很有些驚世駭俗,但事實就在那擺着的,沒有一句的虛妄,但是劉知縣雖是口裡不說,心裡其實也不是沒想過:大亂之世,恐怕就真在身邊兒了哩。
現在這個縣堂之職,辭是斷斷辭不得的,只得硬着頭皮,把這縣太爺的位置坐下去。
劉知縣恍過神來:有所爲,有所不爲。
這個“有所爲”哩,自然就是上傳下達,朝廷頒佈的政令,自然是要做的,這是個態度問題,怎樣去做,這是個方法問題,做得好做差,這是個能力問題。總之,對上官交派的事兒,面子上還是要過得去噻。
當然,課稅繳賦的事兒,馬虎不得,畢竟除了上交官庫,總有些節餘:官庫的數額是定的了,少它不得,能落到自家包包裡的,卻與收繳的數額緊緊地關聯着。
除了應付上官的差派,地方治務也是要搞的。這些個縣務麼,嘿嘿,商紳們不是要治麼?那好,你們辦去,任得咱家學了“垂拱而治”的那一套,樂得“有所不爲”。
最最實在的,是這一衆的商紳名望,咱個七品的芝麻官兒,是斷斷得罪不起的。便如於家王家蔣家,隨便撬坨粑粑,自己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不僅得罪不起,也得罪不得。比如興辦癢學,需得銀子噻;比如修橋補路,需得人工噻;比如徵稅課賦,需得支持噻。若是這些個商紳名望們不高興了,犟着個頸項,瞪着雙怒目,你奈我何?
所以麼,這三河三大家,於王蔣,本官是務要一一親訪的。
第二天上午,知縣大人劉裕謙,跟着個縣府師爺劉忠,再後是兩個衙役,擡着一箱的禮物,親到於府拜年去。
沿了中街而行,縣衙距於府雖只短短的兩三百步,卻見街邊邊上堆着許多的垃圾,菜葉剩飯,雞毛鴨血,小山般的隨處都是。數日的雨雪,一灘灘的污泥濁水,漫街而流,時有貓呀狗呀,把個爪爪探在垃圾堆裡扒撈,然後叨着些骨頭腐肉,晃着個髒髒臭臭的身子,街街巷巷地亂竄。
這滿街滿巷的垃圾,怪不得商紳們惱怒:祝永康這小舅子,做得實在太過了!
一雙厚底的棉鞋早已浸透,褲腿上濺了許多的髒泥污垢,好不容易捱到於宅大門前,上得三級石階,劉忠拍着排門。
“吱嘎……”一頭花白的頭顱從門縫裡探出來,用手不停地在鼻子前扇動,“呃,好臭,好臭。”
劉知縣認得,這是於家老門房。
劉忠上前拱拱手:“咱家老爺前來貴府,給於老舵爺拜年啦。還望老伯通報一聲。”
門房眯着眼睛,瞅了半天,方纔無精打采地應道:“哦,我說誰呢,原來是知縣老爺嗦。拜年嗦,倒是稀奇得緊哈。”
劉知縣:“於老舵爺在否?還請通稟纔好。”
“哦,我家老爺麼,不在,不在……”老門房一邊應答,一邊就要關門。
劉知縣:“嘿,新年八節的,怎就不在呢?”
門房:“新年八節,走親戚噻。蔣先生家,嗯,蔣先生家。”
劉知縣拱拱手:“本官這廂有禮,謝過老伯了。於老舵爺既是到蔣先生家去了,咱便尋去蔣先生家。反正,這蔣老先生,本官也是必拜的。”
二人在前,兩個衙役擡着箱子,蹚着一地的污泥濁水,行到東街望山書院。
於府衆人果然都在蔣家。春節沐休,沒了學生上課,便把塾屋的學生課桌都疊在旁邊,空出中間,燒着一個旺旺的火爐,衆人擁着於老爺子和蔣先生,團團而坐,好不熱鬧。
咱三河這地兒,凡過年過節,親戚之間都要相互走動的。
劉知縣搶在劉忠之前,作揖打拱,賀歲賀喜,反正都是些新年問候祝福的吉祥話兒。
衆人忙忙地回禮,也都是些新年問候祝福的吉祥話兒,然後把劉知縣和劉師爺讓在爐邊。
蔣先生:“不知劉知縣到訪,何以教我呀?”
劉知縣:“哈,拜年噻。蔣先生難道不歡迎本官麼?”
蔣先生:“知縣大人蒞臨寒舍,蔣某榮幸之至。這拜年一說,倒是蔣某失了禮,怎敢勞駕知縣大人喲。”
“啊呀啊呀,先生這話說的。蔣先生歷代的詩書之家,更孚一城的名望。本官拜個年,難道不該麼?”劉知縣朝兩個衙役招招手,“拿上來,拿上來。區區薄禮,不成敬意,還望先生不棄。”
咱中國人歷代講究個伸手不打笑面人。雖然於這劉知縣的作爲頗多不滿,但也不好駁了知縣的面子。
兩個衙役放下箱子,轉身出門,自回衙門去了。
蔣先生:“呃,自我記得,知縣大人少有進得老夫之居的,今日竟拜起年來了。老夫忐忑哩,今日上門,可有何說?”
劉知縣:“哎呀呀,先生這話,教本官好生的慚愧,只因平日公務繁雜,沒了空閒拜訪,還望先生見諒纔是。”
於老爺子:“老劉呀,咱們也不是初交的朋友了,有甚事兒,直言便是,沒必要弄這些個虛頭巴腦的東西。”
劉知縣:“實說,本官此次首登於府寶宅,不遇於老爺子,再登蔣先生貴宅,真真地爲兩位太爺賀年的。”
劉忠:“我家老爺此話不假。給於老爺子和蔣先生拜過年,再有王老太爺那裡,也是要拜的。”
於老爺子和蔣先生打拱作揖:“難得劉知縣看承,小民謝過了!”
劉知縣:“再有哩,便是城中垃圾的事兒,須與三位太爺議議。”
蔣先生:“垃圾麼,嗬嗬,自有知縣大人處置,何用吾等小心勞心?”
劉知縣:“唉唉,本官誤識了人,用了個街痞般的祝永康,犯下許多的罪事兒,不怪闔城名望生氣,便是本官,也愧得慌哩。”
於老爺子:“某見劉知縣這一身的污泥濁水,想是步行而來的吧。這滿城街街巷巷的垃圾,知縣大人想是見過了的。”
劉知縣不住地點頭:“見過了,見過了。唉,不像話,確實不像話。”
劉忠:“正因如此,我家老爺登門求教,欲要謀個法子,把這垃圾的事兒解決了纔好。”
於老爺子:“嗯,這垃圾……這樣吧,不若把王太爺叫來,咱哥們議議,或許就能議出個章程。知縣大人,可否?”
劉知縣:“但憑於老舵爺作主,下官無有不從。”
田大刀:“王太爺麼,我喊去。”
於老爺子:“大刀大炮麼,我看就算了。這跑腿的事兒,小刀小炮總是做得來的噻。”
蔣先生:“是也,是也。這些個娃娃,遲早都要擔起事兒來的。呃,咱小孫孫呢?可是又躲到萬山書閣樓上了?介民,看看去,着他下來,議事兒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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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刀小炮剛要出門,於老爺子喊道:“你倆小子順道兒,招呼安忠良安團副,嗯,就說,有事相商,請他速來。”
王太爺和安忠良隔着都不遠,聽得是於老爺子和蔣先生相招,隨了小刀小炮,飛叉叉地趕來蔣宅,衆人也才喝過幾口茶湯,說過幾話恭賀新年的吉祥話。
劉知縣清清嗓子:“咳咳……今日借了蔣先生的貴地兒,本官欲與衆位議個事兒。之前哩,本官且宣佈兩個事項。其一,縣團練的祝永康,犯下許多的罪惡,有負本官厚戶,已被本官下令拿了,押在縣衙監牢之中,其空閒出來的團總之職哩,便由副團總安忠良升任。三位太爺,下官這般處置,妥否?”
於老爺子:“這麼多年了,於這縣衙之事,吾等可曾有過指手畫腳?便是徵稅課賦,派捐獻款,但凡站得住理兒的,吾等可曾有過抗拒?至於修橋補路,救貧濟困的善舉,吾等可曾落過人後?”
劉知縣:“那是那是。下官感佩不盡的哩。”
安忠良先是向劉知縣道過謝,再行了個團揖之禮,算是對衆人賀喜的迴應,那眼光,卻始終盯在於老舵爺的臉上。
於老爺子:“至於安忠良這娃,是老夫眼看着長大的,便是這名兒,忠誠面良善,也是老夫所取。”
劉知縣:“那是,那是,忠誠而良善,才堪大用。只怪老夫誤用了個祝永康,讓安團總受了許多的委屈。”
袁其隆老爺子:“委屈麼,自然是有一些的。劉知縣心裡的小九九,誰個都能猜得一些的。我的知縣大人呀,山中有股子山匪,喚作‘紅鬍子’,上百的人槍,知縣可是知的?”
劉知縣:“紅鬍子,其名倒是如雷貫耳,卻是未曾謀過面的。”
袁其隆:“這年頭,哪地兒沒個匪呀盜呀的?咱三河縣哩,自古的民風剽悍,又居省府至藏地的交通要道,崇山峻嶺之中藏個山匪強盜的,不足爲奇。那紅鬍子部衆過百,劫動行商,嚇嚇旅客,自是難免的事兒,可這紅鬍子,可曾入過城,鬧過大事兒?”
劉知縣:“這個,還真沒有。”
袁其隆:“沒有過吧?其中原因,大人可知?嘿嘿,若不是咱於家護衛隊的二三十號人手鎮着,單憑了那些個蝦兵蟹將般的團勇,能讓紅鬍子山匪忌憚?”
王太爺卻是直來直去的訓道:“老劉呀,不是老王我不給你面子,你看你辦的那些個事兒,納小妾,用小人,滿心打着自家的小算盤,把縣治政務當個兒戲般的,好教老夫失望啊,失望啊!”
劉知縣紅了臉:“嘿嘿,王太爺見教得是,本官知矣,本官知矣。”
蔣先生:“古語尚雲,浪子回頭金不換,知縣大人既是知矣,咱也勿庸贅言了。第二事,且請知縣說來。”
劉知縣:“這第二事麼,便是川東教會來函,說是過了正月十五,便會派出專使,來咱三河縣續談,嗯嗯,就是那個徵地,建堂。這事兒哩,本官甚是棘手,還請三位太爺出來主持大局,勿要生出禍緒纔好。”
於信達接了話題:“哈,終是來了哈。這事兒,拖是拖不了的,擋也不是法子。既然他要來談,咱便陪了他談。”
說起洋人洋教,衆人都是慒的,兩眼一摸黑,唯有於信達見識得多。表面上是三位太爺主持其事,背地裡實則是於信達拿着主意。
蔣先生:“古語有云,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於老太爺:“就是,就是。在咱三河的一畝三分地兒上,他個洋人,難不成還反了天去?談便談,懼他個甚?”
於信達:“只不知法方的代表,可是何人?”
劉知縣:“哦,公函上說了,仍是李路易主談,藍風生翻譯。”
於信達嘴角彎起來:“嗬,李路易,這呆子,好耍!好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