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之子》——第二部 《商殤》
第23節 船頭議教
小張管家和菊兒相送到九眼橋頭,於老太爺一行別過成都,徑向三河進發。
這江船,是老爺子專屬的,兩個私家船伕,終身專爲老爺子掌船,行船經驗自是老到,又極會處事的。
經錦江,入岷江,水流平緩,又是順水行來,便停了槳,只留一人掌舵,任隨了船兒漂盪。
大刀大炮,分別站了船頭船尾。船伕接了老爺子的吩咐,船頭支起一張小方桌,三張小竹椅。老爺子、袁老管家,再者,便是小孫孫了。
三杯峨嵋毛尖,熱騰騰的,氤氳着濃香。
“嗯,小孫孫,餘棟臣這人,你可記得?”老爺子知道小孫孫心裡糾結,老大的不愉快,便提起這話頭兒來。
小孫孫搖搖頭:“餘棟臣,啥人?”
老爺子:“兩年前,大足打教,領頭的那人兒,你說給我的噻,忘了?”
小孫孫:“哦,憶起來了。那年,大足打教,領頭鬧事的,便是這餘棟臣。”
老爺子:“嘿嘿,果如你當年所言,這事兒,鬧大啦。”
小孫孫:“咋啦?”
大足教案,老爺子也是昨日上午,才聽小張管家說得。
第一次大足教案,發生在兩年前。龍水鎮天主教堂落成,適逢“靈官廟會”,百姓圍觀,與教士言語衝突起來,富紳蔣贊臣振臂一呼,大夥兒便燒了教堂和醫館。事後,賠銀五萬兩,鬧事頭兒也被官府通告緝拿。
嘿嘿,這法人教士,拿了五萬兩銀子的賠償,重又修起個新堂來,比那被毀的還要氣派。
又是“靈官廟會”了。法人教士甚是擔心,害怕去年的事兒重演。
於是,這李約瑟,法人教士的頭兒,便拿了法蘭西國的啥子個文書,找到知縣老爺。你想你想,這法蘭西國,可得罪得起?一個小小的知縣老爺,三魂早嚇掉了兩魂。
胳膊沒人家粗呀,沒得法,知縣老爺一方面派了團丁,護了教堂,全副武裝的爲它站崗放哨,一方面,貼出公告,通令取消廟會。
這靈官廟會,一年一度,可是停得的?媽呀,官府這通告,把大夥兒惹急了。
去年挑頭鬧事的富紳,說是上山爲寇了,其實,就隱在表兄餘棟臣家中。把那停廟的公告細細看了,甚是氣憤,便與餘翠坪、餘海坪、李玉亭、李尚儒等等,一衆親朋好友,商議起來,定是再毀教堂,壞得法人好事兒。
於是,煤窯礦工、紙廠夥計、更有挑夫販卒,都受了邀約,上千人馬,持刀挾棒的,衝進教堂,逢物便砸,逢人便打,再後來,一把火,燒了教堂,擊殺教民十數個。
鄰近的龍水場、蔣家壩,聞風而動,響應起來,也將個新建教堂毀了,也殺得十數個教民。便是彭若瑟,教士頭兒,也捱了一頓痛打。
場面鬧得大了,大足知縣老爺,端的沒得法了,便向重慶府衙求助。
嘿嘿,這大清的官衙,平時辦事兒拖拖拉拉,唯這事兒,火急火燎的,立馬派了大軍,前去彈壓。
嘿嘿,這場面,可真夠熱鬧。起事的百姓,均是窯工夥計,種莊稼地倒是在行,論起排兵佈陣,真刀真槍地對打起來,豈是官軍的對手?再說了,拿着個棍棍棒棒,鋤頭斧鎬的,又豈能擋得這強弓硬弩?一仗下來,好多人頭落地哩,血流成河,風雲爲之變色哩。
那頭兒,蔣贊臣,餘棟臣,便領了大夥兒,幾千號人馬,真的入得深山,安營紮寨,作起草頭大王來了。官兵呢,雖是兵強馬壯,卻不熟地理,又是仰攻山頭,多次攻寨,均告失敗。
就是現在,仍有大部兵馬,散於大山之中,圍攻不息。
成都將軍府幹啥的?不就是專管着這大西南的安寧麼?這些個軍情戰報,早已擺在了張全有的案頭,於信達每日必讀的,豈會不知?只是不好拂了爺爺的談興,裝模作樣地由着老爺爺搖頭晃腦,唾沫橫飛。
“那麼,賠償呢?這次,又賠了多少銀子?”小孫孫笑眯眯地問道。
“嗨,十五萬兩,整整的,十五萬兩!”老爺子就差頓足捶胸了,“還有呢,燒了民房無數,劫了財貨無數,死了百姓無數,更有官兵圍剿,糜資無數。”
“嗬嗬,就這?”小孫孫仍是笑嘻嘻的。
“嗨,你這娃娃,咋就不激忿呢?”老爺子嗔怪起來。
“激忿?憑啥激忿?”小孫孫笑嘻嘻地。
“嘿,你這娃娃,畢竟年幼無知。你說你說,這麼個洋人洋教,啥玩意兒嘛?哦呸,可惡!哦呸呸,甚是可惡!”
小孫孫:“老爺爺啦,其實,這事兒,一個巴掌拍不響,單怪洋教一方,不妥哩。”
老爺子睜圓了雙眼,瞪着小孫孫:“啥話呢啥話呢?”
小孫孫:“打教,這事兒,鬧得真是,砸了那麼多建築,燒了那麼多民房,死了那麼多人,肯定是壞事兒。但是呢,不同的人,看這事兒,卻有不同的理解。在百姓看來,自是洋教惹的禍;在洋人看來,卻是中國的百姓不對;官府老爺呢,既說百姓不對,也說洋人不是。總之啦,偏聽一方之言,偏信一方之議,難免管中窺豹,看偏了要點。”
老爺子:“哦,我的傻孫孫,怕是又要來甚高見了。”
小孫孫:“我沒看過洋教的書,但是,聽得先生講來,這洋教,信奉基督。這基督呢,本義是教人向善的,跟釋迦牟尼有得一比哩。”
老爺子:“先生?哪個先生,這樣講來?”
小孫孫:“自然是尊經書院的先生啦。好幾個哩,洋先生哩,都是洋人教士,都是信奉基督的。”
老爺子:“既是洋人,且又是信着基督,自然沒甚真話了,你這娃娃,怕是上當受騙囉。”
小孫孫:“纔不哩。咱書院,那些個洋先生,對人最是彬彬有禮的了,和善得很哩。而且,教習的知識,真真好哩,開人眼界,啓人心智哩。”
爺子:“咱不說你先生,你且說說這洋教,嗯,基督,這啥玩意兒?”
小孫孫:“哈哈,基督不是玩意兒,是個人之名,很似於釋迦牟尼,或者呢,類於咱中國的孔聖孟聖。”
老爺子:“哦,這樣說來,爺爺總算明白了,孔孟是咱中國的聖人,釋佛是天竺的聖人,這基督呢,便是西洋的聖人。只是麼,這基督聖人的徒兒,咋就爲非作歹,不做人事兒呢?”
小孫孫:“嘿嘿,依孫兒想來,根源兒,不在這洋教本身。就比如這佛教吧。爺爺是知道的,咱中國,自古便有孔孟的儒學,莊周的道學,舉凡諸子百家,可曾有釋迦牟尼?沒有噻。這佛教,創自印度,兩晉時始入中原,上千年來,漸傳漸廣,深入民心,爲咱國人廣泛接受。在其傳播擴散的過程中,可曾有過打打殺殺?爲啥這基督洋教,本也是教人爲善的教義,入咱中國來,便惹起這麼多的是是非非,這麼多的燒砸搶劫,這麼多的血腥殺戮呢?”
老爺子:“嘿,你這比照,有意思。嗯,有意思。”
小孫孫:“依孫兒看來,這禍亂呀,大家都有責任的。教會呢,做法太過激進了,收些教民呢,又良莠不齊,仗了教會的強勢,欺良霸善,確有不對之處;恃教逞強;咱國民百姓呢,做法就全對?見着教堂便燒,見着教民便打,順帶着,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無辜之人也被燒被打,甚至還有挾了打教之名,報起私仇來了。爺爺,你說,如此打教,就佔了全理兒?”
老爺子沉思起來,好一會兒,方道:“你娃娃,倒是另闢蹊徑,另有一理兒。”
小孫孫:“再則,大清官府,也是有責任的。那些個官老爺呀,在百姓面前自是威風八面的,卻懼着洋人,便如懼着鬼神般的,怕得要死。一有了民教衝突,便向着洋人,千方百計地打壓百姓,實則幫着洋人欺負百姓。百姓受得教民的欺凌,卻是有苦沒處訴,有冤沒處伸,心中的怨氣累積下來,便是怨恨了。這怨氣怨恨,總得外泄,稍有星火,便先是嘴角言語,再是拳腳相加,最後,便放起火來,打起人人,刀槍棍棒的,聚起成百上千的人兒,小事兒,就演變成大事了。”
老爺子:“嗬,咱孫兒,真真了得,年紀輕輕,便有如此見地。”
小孫孫:“爺爺這話,孫兒聽着,咋就寒磣得慌哩?”
老爺子:“我的個小孫孫呀,先別寒疹不寒磣的。你且說說,這洋教,可對應對之策?”
小孫孫把個腦袋直晃:“對策?莫得!莫得!”
老爺子瞪了小孫孫:“咳,怎就莫得呢?”
小孫孫眨巴着小眼珠子,盯了老爺爺,滿臉的無辜。
老爺子:“跟你說個事兒。劉知縣,你是知道的,找我多次的了,說是法人教士,名作李約瑟的,要到咱三河縣來,傳那播勞什子的基督之教。劉老兒自是不樂,卻又抵擋不得,問我拿對策……”
小孫拍着雙手,一臉的興奮:“哇噻,來啦?終是來啦?”
老爺子一臉的惱怒:“你個小屁娃!老爺爺我是愁眉苦臉,日夜憂嘆,滿頭白髮也不知愁白了幾根根……你倒好,幸災樂禍,落井下石,見死不救,樂極生悲……”
小孫孫:“哎喲喲,哎喲喲,我的個好爺爺,你的這些個詞,酸不溜嘰的,少來哈。”
老爺子:“嗬,你屁娃,你且說說,爺爺我疼你不疼?於今問你討個計策,咋就這麼難呢?枉了爺爺我疼你一場……”
小孫孫:“唉呀唉呀,俗話兒不是說麼,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俗話兒又說,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俗話兒還說,塞翁失馬……”
老爺子:“哦呸,別整些個沒用的廢話。老爺爺且問計於你,可有對策?”
小孫孫:“唉呀,爺爺您這不是強人所難麼?你想你想,劉知縣,堂堂的大老爺們,尚且黔驢技窮,我個小娃娃,計將安出?咹,計將安出?”
老爺爺一臉的鄙視:“嗬嗬,堂堂的尊經書院,堂堂的西洋先生,就教出個不成才的東西?嗬嗬,計將安出,虧你說得出口。”
小孫孫:“老爺爺,少來激將之法哈。實跟你說,咱尊經書院不開設基督之課,那些個西洋先生也不講授基督之教,俗話兒說得好呀,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
老爺爺:“咹?這些個基督洋先生,不講授基督之教?”
小孫孫扁扁嘴:“基督之學,有甚意思?倒是格物之學啦,算術之學啦,機械之學啦,孫兒喜歡得緊!”
老爺爺盯了小孫孫,喃喃道:“格物之學……算術之學……機械之學……什麼東西?亂七八糟……”
小孫孫一臉的期待:“嗨,爺爺可曾聽說,天津礦務學堂,或者江南水師學堂,要不,孫兒……”
老爺子:“打住!打住!休得異想天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