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之子》——第二部 《商殤》
第150節 閒說哈哥
村民們得着準信兒,喝過稀粥,一個個的千恩萬謝,都由保正帶着,各各地回家去了。
車隊都停在路中,自有馬伕添料喂水,留得數十人照看,其餘的拿鍋拿碗,都奔河灘上。
村民們剛剛用過的土竈,竈膛裡的還燃着餘燼,官道旁都是樹木,枯枝樹葉遍地都是,自帶的鍋碗瓢盆,車上取米,河中取水,自是方便。
於平江邀了楊師爺同飯,楊師爺從鼻孔裡“唔”得一聲,帶了一衆的“部級大人”們離去了,卻又留了捕快頭兒馮永剛,帶着百餘個三班皁隸,團練頭兒漆生友,帶着百餘個團練兵勇。
於平江:“一起吧,一起吧,多加把米便是。”
走了楊師爺,兵丁衙役們都放開了本性來,聽得相邀吃飯,個個的跳起來:
“哇噻,白米飯!知道啵,白米飯!”
“唉呀,聞着稀粥那味兒,我都吞口水了,好香喲!”
馮永剛看着漆生友:“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咱相幫去?”
漆生友看着馮永剛:“留得數十人,替了商號的夥計照看車馬,其餘的,都相幫去!”
衙役團丁們聽得令下,紛紛地奔到河灘上,添柴的添柴,打水的打水,不多會兒,竟與夥計們稱兄道弟起來。
用過午飯,也不敢歇息了,上午耽擱的路程得趕起來。
官道剛剛修補過,倒也平坦,偶有車輪陷在坑坑裡了,也勿須招呼,數個衙役團丁擁上來,肩扛手推,齊齊地發力,倒也一路的無阻。
於平江看看西沉的太陽,問道:“此離五通壩,尚有多少的路程呀?”
馮友剛忙忙地答道:“少不得十五六裡哩。”
於平江:“哦喲,忒遠?怕是得趕夜路囉。”
漆生勇:“趕甚的夜路喲?不須的,不須的。”
於平江回頭看着兩人:“老兄可有對策?”
漆生勇:“前面五里地,便是雙街子鎮了。看這下午的行程,有得衙役兵丁的相幫,腳程兒快得不少。明日稍稍的加些腳力,便能到得釣魚城的。”
袁安興:“這個雙街子鎮,可容得咱這多的人馬車輛?”
漆生勇:“袁兄但請放心。這雙街子鎮呀,官道穿街而過,街道雖是狹窄,外面卻是寬寬的河灘地,都荒着的,又平坦,甭說這近千的大車,便是再多些,也駐紮得下的。只是晚風有些冷,得叫夥計們多備枯枝幹柴的,用着驅寒。”
袁安興:“喲,漆兄怎得這般的熟悉?”
羅五爺:“嘿嘿,沒得空兒跟大當家的引見。這個漆堂主呀,就這雙街子鎮上的人,能不熟悉?”
於平江瞪了大眼:“哦喲喲,漆堂主噻,失敬,失敬!”
漆生勇拱拱手:“嗨,啥的堂主喲,多承馮舵爺高看,再有羅五爺擡愛。”
袁安興:“哎呀,平白的得個好向導,謝過!謝過!”
漆生勇:“我說勿須夜路,還有個原因。雙街子鎮至五通壩鎮,其間十里的路程,路中原有多處大坑,前幾天才填的泥土,表面平坦,其實沒夯實,極易陷了車馬的。”
於平江拱拱手:“多謝相助。袁兄呀,吩咐下去,今晚就歇駐雙街子鎮了。”
漆生勇:“於當家的勿要多謝,倒顯得生分了。那我就前帶路去囉。”
袁安興:“大炮呀,你隨了漆兄前去探探,劃出個大概的區域來,再引導着車隊分拔兒留駐。”
“好嘞。”程大炮與漆生勇並馬而行,“漆兄呀,今晚,咱哥倆可得整兩杯喲。”
漆生勇:“哈哈,奉陪!”
程大炮:“那就一言爲定的囉。”
“把車馬安頓好了,我再回家去,取些下酒之物來。”漆生勇在馬上把身子側向程大炮:“我跟老哥子說哈,我那獵戶老丈人捕得一條山豬,都做成了臘肉,年前送得幾塊,沒捨得吃哩。正好,今晚用來佐酒,咱哥倆來它個一醉方休,如何?”
程大炮:“哈哈,一醉方休。痛快,一醉方休!”
漆生勇:“唉,這官差,可也苦了你們囉。實說吧,河灘那地兒,入夜的河風吹得緊,夥計們可要遭罪囉。”
程大炮:“不會的。咱備着帳篷的,一車一篷。”
漆生勇:“那就好,那就好。只是須得叮囑了夥計,夜晚必得生火喲。再有,我家房屋雖是破舊,但也夠寬敞的,於東主若不嫌棄,今晚可歇我家的。”
程大炮:“謝過!謝過!實跟漆兄說,咱這東主,對夥計們自是沒得說的,可不是隻圖了自己舒服,不拿手下當人待的主兒。”
漆生勇:“嘿嘿,你認爲我看不出來麼?單單今日的午飯吧,白米飯管個夠,就叫咱一衆的弟兄眼饞得緊。你家東主也怪,夥計吃啥,他竟也吃啥。這樣的東主,我老漆可是第一遭兒見得的。”
程大炮:“嘿嘿,還是漆兄心細。咱老程,就缺這心細。呃,團練弟兄就沒吃過白米飯?”
漆生勇:“吃是吃過的。就咱團練所吧,逢五逢十的也吃得紅薯摻米飯,可要管飽管夠,卻是沒的影兒。”
程大炮扁扁嘴:“你這伙食,也太沒得意思了噻。”
漆生勇:“可不咋的?唉,咱合州攤上這麼個哈大人,倒黴囉,再有個楊師爺,沒得擺,沒得擺。”
程大炮:“我看今日這陣仗,總覺得有些兒不對付喲。”
漆生勇:“嗨,人家是成了心地算計於你,怎來的對付嘛。”
程大炮:“漆兄且請說來聽聽。”
漆生勇:“我麼,只知道大概。倒是馮兄知得詳細。”
程大炮:“可是皁班頭兒馮永剛?”
漆生勇:“不是他還有誰?”
程大炮:“要不,晚上喝酒,添上他?”
漆生勇:“我就這意思噻。”
吃過晚飯,車隊的夥計們忙碌起來,一頂頂的帳篷支起來,竈膛裡的柴火添得足足的,小隊頭兒排定了夜晚輪班的秩序,便縮在帳篷裡,兩人一被,早早地睡了。
兩三百號衙役團丁飽嗝連天,腆着肚子,剔着牙花,五個一羣八個一夥的,都涌去了街場上。
中間一頂大大的帳篷,卻是火光通明,一塊平平的石頭權充桌子,幾人席地而坐。
漆生勇:“咱這個知府,嘿嘿,怎說呢?反正頗有來歷的。唉呀呀,我嘴又拙,知得底細也不多,還是馮哥子道來纔好。”
馮永剛:“咱這個知府大人,全名新覺羅·哈喇都魯……”
袁安興:“愛新覺羅·哈喇都魯?”
馮永剛:“對呀對呀,愛新覺羅·哈喇都魯,咱都稱哈哥。”
於平江:“咱漢人少有‘哈’姓,我就猜想,這個哈大人十之八九是個滿人。卻是萬想不到,還是皇姓哩。”
漆生勇:“要不,我怎說有些來歷呢?”
袁安興:“馮兄呀,聽得你稱哈哥,難不成這個哈大人,也入了袍哥子?”
馮永剛搖搖頭:“咱這地兒,‘哈’‘傻’諧音。這老兄,極是自命不凡,最看不起咱漢人,卻又屁本事莫得,若論正經的事兒,自是一塌糊塗,所以麼,坊間便送他這綽號:哈哥。”
袁安興:“滿人麼,大多的如此,也不知何來的底氣。”
馮永剛:“坊間有傳,說這哈哥原在外省爲官,陝西還是青海,我就不清楚了,反正是西北那地兒,後來,把個左大帥惹毛了,要拿他開刀問斬。”
於平江:“左宗棠,我是知得一些的,最是性情剛介,人送綽號‘倔騾子’,便是曾國藩曾部堂也常頂撞的,更遑論李鴻章,張之洞等等的重臣了,稍不合意,頂撞是常事兒,便是扯開了嗓子一通的喝罵,也是不鮮的。”
袁安興:“既是西北那地兒,又是犯在左大人手裡,推來應是左大人在陝甘總督任上了。”
袁崇明:“我聽全友哥說來,這個左倔騾眼裡最是揉不得沙子,這個哈哥,哦,哈知府,何事兒惹着左大人了?又怎的讓他滑溜了呢?”
馮永剛:“犯着何事,我實不知。想來這傢伙見機得快噻,見着情勢兒不對付,立馬地溜之大吉了。”
程大炮:“那左倔騾……哦,左大人,這事兒就罷休了?”
馮永剛:“嗨,左大人雖是厲害,可有老佛爺一手的罩着,左大人又能咋的?”
袁崇明:“唉,可惜,可惜。呃,溜了就溜了唄,怎的偏溜到咱四川了?還爲官合州了?”
馮永剛:“這哈知府,在京裡躲得一段時間,又找上了老佛爺……”
程大炮:“呵呵,又抱上那老孃們兒的大腿了?這哈哥,不傻嘛。”
袁崇明:“父親此話怎講?”
袁安興:“你娃想呀,既是愛新覺羅的姓氏,必是皇族噻,老佛爺能不照拂照拂?”
袁崇明:“嗨,也不是這麼個照拂法噻。這爲官爲宦的,且不說造福於民,起碼不能爲害一方嘛。就今兒個,村民的議論,大家都是聽到了的,這不……嗨,亂彈琴嘛。”
漆生勇:“就是嘛,老佛爺這事兒,是辦得有些糊塗……”
於平江忙忙的搖手:“漆兄此話休講,小心隔牆有耳,傳到哈知府耳中,免不了的給您小鞋兒穿。”
漆生勇:“放心,於老哥子,放心。我漆生勇算不得啥東西,但那馮舵爺的虎鬚,哈知府還莫得膽兒去捋。”
程大炮:“呵呵,我自忘了介紹,漆老哥任着三義社合州堂的堂主。”
漆生勇:“不瞞你老哥,馮舵爺早有信來,囑咱定要護得車隊,特別是於老哥哥,若在咱的地盤兒上出得半點差池,我這項上人頭,便是難保囉。”
於平江拱拱手:“哎呀,這馮舵爺,這馮兄……大恩不言謝!大恩不言謝!”
漆生勇扯扯號衣:“馮舵爺的令,咱老漆自是得聽,但明面兒上咱也端着官家的飯碗,所以麼,有些事兒,咱也是有些顧忌的,放不開手腳的,還請於老哥子休要責怪纔好。”
於平江:“唉呀,怎會責怪呢?老哥哥的兩難,咱於平江雖沒體會,但總是能想到的,又怎會責怪於你呢?”
“自跟哥子說吧,咱穿這身虎皮,非是咱圖着這團正的名利,實是受了馮舵爺的令。”漆生勇指指馮永剛,“馮兄哩,纔是真憑了本事兒,做得捕快的班頭。”
馮永剛:“其實呀,咱在哈哥的眼裡,不過都是兩條狗腿子,只那班阿諛之徒,才得他的喜歡。”
袁安興:“看得出來,就今日這事兒,看得出來。”
袁崇明:“馮叔,你且接着擺。這姓哈的既是想做官,天下何其大也,哪處沒得空缺,爲甚就偏偏地弄來了咱四川,坐了合州知府的位了呢?”
“唉,這事兒呀,還得着落在錫良總督的身上。”馮永剛拈了一粒花生米,慢慢地嚼過,再端了酒杯,“嗞”了一口,接着道,“話說這哈大人找上老佛爺……”
程小炮探進個頭來,喘着大氣兒直嚷嚷:“不好了,出事兒了!”
程大炮:“慌啥慌?外面風冷,進來再說噻。”
程小炮跨進帳篷來,原本斜挎在腰間的圓棒棒,吊在胸前直晃盪:
“哎呀,出事兒了,出大事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