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之子》——第二部 《商殤》
第130節 西洋石灰
老管家袁其隆好勸歹勸，總算把老爺子於慈恩哄去了蔣家。
得了菊兒的安排，蔣介民一早便在東街口候着了，先給兩位老爺子請了安，然後一路相陪，邊看邊聊。
“哦喲喲，大變樣了哈。”近得蔣宅，於慈恩感嘆道。
袁其隆接話道，“嗯嗯，大變樣，大變樣了囉。若沒‘進士之第’的牌匾還懸着，真還會誤以爲走錯了門兒的哩。”
於慈恩：“滄海桑田，嗯嗯，滄海桑田。”
“可不咋的？”袁其隆笑眯眯地看了老爺子，“咱兩老頭兒呀，成天的躲在深宅裡，都快成古董囉。”
蔣介民：“右邊十間鋪面，帶着內裡兩間空閒的書屋，都租與了川東教會開設西洋醫館，連租金都是收了一年的。”
於慈恩：“這個我知的，也虧得我那小孫孫，出得這樣的鬼主意。”
袁其隆：“說也怪哈。這李約瑟，何其聰明的人物，狐狸般的存在，嘿嘿，偏偏的聽小孫孫的鋪排，給他搭個樓梯，他就順了往上爬。”
於慈恩：“聽小孫孫講來，李主教租這蔣家的店鋪，根本的原因還是圖着賣個好，籠絡了蔣先生，欲要借了蔣先生的名望，好做他的事兒。”
袁其隆：“理兒是這個理兒，但小孫孫的謀略，總是抹不去功勞的噻。”
於慈恩竟也學了蔣先生的作派，搖頭晃腦地：“然也，然也。”
蔣介民笑笑，繼續道：“左邊六間鋪面，都用來自己經營，做些小本買賣的營生。”
於慈恩：“我與萍兒說了的，需要的底貨，只管咱家商號賒去，售賣了再結算。可曾鋪上貨了？”
蔣介民：“沒哩，沒哩。店鋪的主體已是完了工的，但尚未裝修，至快也得五六天後，方能上貨的。再說，鋪哪些貨，鋪多少貨，怎樣佈局，價格若何，這些個經商贏利的訣竅，總要向兩位爺爺討教討教的噻。”
於慈恩點點頭：“你算是找對人囉。咱從商幾十年，若說其中的訣竅，多少總有些體會的。再有，袁老頭兒可是老商哩，奸着哩，哪個狡他得過？”
袁其隆：“嘿嘿，你這樣話，是讚我呢還是損我呢？怎就奸了呢？”
於慈恩：“走，看看去。”
袁其隆：“對頭，看看去，咱邊看邊議。”
拆除圍牆的棄物就墊在地面，屋面整比街面高出了一兩尺，上得三級青石臺階，便進到鋪裡了。
右邊的十間鋪面都是單獨成間，三面青磚砌牆隔斷，後牆都開着一間小門兒，通向內裡，向街的一面用木板代牆，上下都橫着一根方木，方木中間有槽，一塊一塊的木板就卡在槽中，早晨取了木板開店，晚上卡上木板便關門，我們這地兒的店鋪大抵都是這樣的，謂之“鋪板門”。
左邊六間卻做成了通鋪。
袁其隆讚道：“嗯嗯，這西洋醫館的佈局且不管它，自家經營的這六間鋪麼，便是這樣，通鋪，嗯嗯，通鋪，若是顧客來得少，兩三個夥計便可照管得了，節省些傭工，若是生意旺了，顧客來得擁擠，夥計間可以相互照看，省得忙中出錯，錯中出亂。”
泥工大師傅胡得水領着四個工匠，正忙着活計，見得兩位老爺子進來，甩了手裡的活計，圍了上來。
於慈恩問：“做甚活兒呢？”
胡得水點頭哈腰：“回老舵爺的話，現是咱泥工的活，糊牆，再有，鋪地面。”
“哦，糊牆鋪地嗦。”於慈恩盯了牆角，眨眨眼，指着一堆牛皮紙袋，“呃，這紙袋袋，裝的啥呢？”
胡得水：“洋灰。”
於慈恩：“洋灰？”
胡得水：“哦，西洋的石灰，咱圖簡單，叫作洋灰。”
於慈恩：“咱家商號的走貨，洋布洋油是有的，平常也見得洋槍洋炮洋車洋衣，這個洋灰，卻是第一次聽得。嘿嘿，我得看看，細細的看看，這洋灰，甚樣的東西。”
胡得水趕忙攔了於慈恩：“唉呀，老爺子呃，怎勞你動手喲。要看麼，吩咐便是噻，我自動手，拿與你老人家看。”
胡得水一邊說，一邊彎下腰去，撕破一個牛皮紙袋，從裡抓了一把粉末，舉在空中，五指搓動，讓粉末從指縫間撒落。
於慈恩緊盯了那空中飄撒的粉末，皺了眉頭：“呃，不對喲。咱中國的石灰，粉白粉白的噻。這西洋的石灰，咋個灰不溜啾的，並都是粉末喲？”
胡得水：“我也不知。反正，從船上卸下來便是這樣的，用牛皮紙袋包作一袋一袋的，灰不溜啾，粉末。”
於慈恩：“這法蘭西人也是哈，明明的咱本地便產石灰，卻要用這西洋的石灰，萬里之外的船運了來，豈不多事？”
胡得水：“唉呀，老爺子有所不知的啦。這西洋的石灰不同咱本地的石灰，好東西哩。”
於慈恩：“怎的個好了？說來聽聽。”
胡得水一邊拿了鐵鍬演示，一邊解說：“一鏟這個洋灰，再兩鏟細砂，加水攪拌，攪成稀泥般的漿糊，再往牆上一抹，就這樣，看看，就這樣，搞定嘍。”
於慈恩：“咹，這就搞定了？”
胡得水點點頭：“是噻，搞定嘍，搞定嘍。”
於慈恩：“哦喲喲，洋灰摻砂，加水調成漿糊，抹上去，哦喲喲，三下五除二，省事，確比咱的石灰省事。”
胡得水：“不單單省事喲，這洋灰，牢靠，嗯嗯，牢靠得很，比青石還堅硬。”
於慈恩一臉的不信：“比青石還硬？吹牛喲。”
胡得水急了：“怎是吹牛呢？給老爺子您說吧。咱當初打地基，用的條石噻，青石噻，洋人技師，那個名叫馬丁的洋人技師，便教咱用這洋灰，把一塊一塊的條石膠合成一體。結果，有兩塊條石鋪偏了些，洋人馬技師拿了軟尺，一拉，說，咱鋪偏了五舍額母……”
於慈恩瞪了工匠：“五舍額母？啥東西喲？”
蔣介民：“這個舍呃母，西洋字母的讀音，翻譯過來，就是釐米。”
於慈恩：“西洋的長度單位嗦，釐米，我聽小孫孫講過的。五釐米，大概也就不及一小拤噻。”
胡得水：“就是嘛，不及一小拤。嘿，這馬技師，偏偏的不允，硬是逼咱撤了重來噻。你猜怎麼着？嗨，老費勁了，咱幾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粘合好的地基撤了，結果，嘿嘿，洋灰一點兒未損，倒是青石從中斷了。你說你說，這個洋灰厲害不厲害？”
於慈恩直點頭：“厲害，厲害。照你這說來，這十數間的店鋪，今日便可裝修完工了？”
胡得水搖頭：“不得行，不得行。單這六間店鋪的牆壁，今日是搪糊得完的，但這地面的硬化，這洋灰雖是簡單快捷，但也總須得兩三天的。”
於慈恩：“鋪這地面，哦，你們泥工的行話，硬化，也用這洋灰？”
胡得水：“是呀，也用這洋灰。不過麼，與糊牆不同，得往洋灰里加石子兒。”
於慈恩：“加石子兒？”
胡得水：“是哩，加石子。一鏟洋灰，兩鏟三鏟粗砂，再加若干的小石子，加水攪拌成稀泥狀的糊糊，洋人技師稱作‘混凝土’，直接鋪在地面兒上。”
袁其隆：“洋灰，粗砂，加碎石子，不就是‘三合土’麼，怎的叫做混凝土了？”
胡得水：“嘿嘿，反正，馬技師是這樣說的。這混凝土的做法，雖跟咱的三合土一樣，但那西洋石灰的用量卻是極少，而且堅硬無比，更重要的，簡單又快捷。你們知道的噻，咱的三合土，須得反覆的夯，反覆的夯，這混凝土卻勿須夯的，只抹平了便是。”
於慈恩拈着鬍鬚，沉思道：“西洋石灰這東西，既然可以砌磚鋪地，想必也是可以用來建橋敷路的囉？”
胡得水：“聽得馬技師講來，用這洋灰來建樓造屋，西洋那地兒極是尋常，便是用來建橋，也是有的，只是這鋪路麼，倒沒聽他說過。不過，依我想來，必是可行的。”
“好東西，洋灰，端的好東西。”於慈恩轉頭看向袁其隆，“洋布洋油，咱是有得賣的，這個洋灰，既是這般的好，總是有得買家的噻。”
袁其隆：“嗯嗯，倒是可以試試，說不定，咱家商號又添得一樣走貨哩。”
於慈恩：“嗯嗯，待小孫孫回來，說與他聽，這商機，嘿嘿，這商機，休得讓它跑囉。”
袁其隆：“師傅呃，我有一問哩。用這洋灰抹牆，雖是簡單快捷，也牢固得好，但這採光，卻是有問題的喲。”
胡得水盯了袁其隆：“採光？”
袁其隆：“哦，這屋子用作店鋪，售賣物品的，總須光亮才行噻。你看你看，這西洋石灰抹牆，灰不溜嘰的，整屋子暗暗的，沒得甚光亮，擺上物品，顯不出光彩來噻。”
胡得水：“哦，老爺子嫌這屋子不顯亮堂嗦。勿須慮的，用這洋灰抹牆，只是打底，面上還要再抹石灰的，咱本地的石灰，擇那亮亮的上品，稀釋成漿，抹在面上，自然就亮堂了噻。”
袁其隆擊掌而呼：“嗬，這法兒，妙，妙。”
胡得水：“聽洋人馬技師講來，若用咱產的石灰調漿抹面，自是可以的，但觀感總有些粗糙，若用石膏抹面，就更巴適了，不僅看上去平整細膩，反光效果也更佳。”
袁其隆：“唉呀，也虧得這洋人技師，纔想得出這般的法兒來。”
胡得水：“我也這樣誇他哩，嘿嘿，這老馬，哦，洋人馬技師，謙虛，甚甚的謙虛，說，他入得西洋的學校，專學的修房造屋的本事，啥子個基礎啦，材料啦，承重啦，佈局啦，風……風格的啦，啥啥的，反正，好多的新鮮詞兒，這個採光，小兒科的囉，自然不在話下囉。”
蔣介民：“這西洋人開辦學校，專門教授建房造屋的，叫做建築學校，專門教授經商贏利的，叫做商貿學校，專門教授行醫治病的，叫做醫務學校，還有啥的水利學校，船舶學校，可多了去囉。便是農民種地，也有個農業學校，牧民養牛，也有個畜牧學校。”
袁其隆：“古人說，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這西洋的學校之法，確也可取呀。”
蔣介民：“可不咋的？便是我爹，這十數日的似乎也開得竅哩，整天的嘮咕，說這私塾的教學，整年整月，窮究一生，只讀那幾本四書五經，端得沒得甚用。”
袁其隆：“哦喲喲，連蔣老西也開竅了嗦。難得，難得。”
於慈恩：“下午，咱們便去學堂那地兒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