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之子》——第二部 《商殤》
第111節 一樹桃花
清末時分,中國社會一片亡國之象,國庫缺錢,百姓缺糧,軍隊缺槍缺炮,唯獨不缺的,恐怕就只鴉片了,遍地的煙館,遍地的菸民。
自貢兩井既是鎮所,又是繁華富庶之地,街場上自然是少不得煙館的,煙鬼們吞雲吐霧,精神頭兒旺盛起來,便拿侍煙的女子來發泄。
“天上人間”是上等煙館,專供走商大賈或富家子弟享樂,不僅供給上等緬土,而且侍煙的丫頭也是優中選優,非尋常女子可比的。
有個陝西鹽商洛懷成,世代專做川鹽的走商,累積得萬貫家財,娶有一妻兩妾,生育了數子數女,最愛的是第三姨。
丁戊荒災那年月,前前後後三四年時光,先是大旱,後繼洪災,再繼之以瘟疫流行,更有強人剪徑,盜匪肆虐,無數次地光顧過莫家,偌大的家業屢經摺騰,敗了個精光,家人十幾口,餓死病死無數,最後只好帶着第三姨及其女兒洛雲仙,逃難到了自貢。
莫大老爺年輕時就染上了鴉片煙癮,一日三餐的飯是可有可無,一日三口的煙是斷斷少不得的。家產既已敗盡,煙癮來了,便顧不得許多了,也不顧三姨太打生打死,竟狠下心來,將雲仙賣給了自流井鎮上的“天上人間”大煙館,做了侍煙的丫頭,
雲仙在家時,兄弟姊妹甚多,因是姨太太所生,並非嫡出,地位很是低下,自小就受着兄弟姊妹乃至下人們的白眼,感受盡了人情冷暖。被賣入“天上人間”,經鴇兒用心調教,便成了煙館的頭牌。
可憐水靈靈嬌滴滴的雲仙姑娘,正是鮮花般的年紀,便墜入煙塵,人盡可夫,做了任人玩樂的工具,爲老闆賺取銀子,爲父親賺取煙錢。
洛懷成的煙癮特別大,自小又是公子哥兒的慣着,雖說家道衰敗,但這富商大老闆的派頭卻不肯放下,整日裡遊手好閒,油鹽柴米這些個日常用度自不必說,全靠着雲仙供給,更少不了的,是自己的每日三口大煙。
煙館的收入,大頭都入了老闆腰包,侍煙丫頭所得並不多。雲仙這樣的煙女們,主要的收入來源是客人的小費。有時,遇上個大方的主顧,玩得高興了,打起賞來,十分可觀。
大方的主顧畢竟少遇,而且往往又有追逐新鮮的毛病,同行姊妹們爲爭奪這稀缺資源,競爭也是相當厲害的。
出入“天上人間”的富商老闆或公子哥兒,一個個都是不好侍候的主,大多有着異於常人的心理變態。待得過足煙癮,有了精神頭兒,便剝下平時的斯文假象,一個個就跟久未食腥的惡貓似的,不折騰得精疲力竭是斷不肯消停的,也不管侍煙的女子是否情願,自管按到煙榻上,恣意起來,又摸又揉,又咬又啃,甚而拳打腳踢,聽得女子撕心裂肺的痛哭嚎叫,似乎便是無比快樂和滿足。
這雲仙姑娘,爲供應父母生活,更爲滿足父親吸食鴉片,便在如何套住那些富家公子哥兒的事上,很下了番功夫。雲仙姑娘本就長得漂亮,楚楚動人,又會嬌聲嬌氣的假作,更會把準客人各自的口味,甜言蜜語,妖里妖氣,往往讓客人們極爲舒坦,打賞也就比別的煙女要高。
但這煙女明爲客人燒煙,實爲賣身求財的娼女,自然知道自己吃的是青春飯。這雲仙姑娘可聰明着呢,早就暗裡打着了自己的算盤,欲要尋得一門富家子弟,隨了從良,人老珠黃後方不至凍餓之餒。
自貢陸家,自打從於慈恩那裡借得銀子,打穿滷井,自汲自煮,家道漸漸豐厚起來。獨子陸明德,本性紈絝,父親雖然管控得緊,母親卻是溺愛得很,有求必應的。
幾個街坊混混,與陸家公子自小的玩伴,幾經攛掇,常在“天上人間”出入,雲仙姑娘的常客,早被雲仙的一番手段拿捏得死死的,竟至發誓要娶她作個小妾。
雲仙初到陸家,倒也安份了幾年。其時陸老爺子尚在,對兒子還多少約束着,後來精力衰了,這雲仙的心兒就野了起來,有了“坐正”的想法,便把正妻雨梅當作了上位的阻礙,使起許多陰招來,把那些煙鬼們的各種非人手段,轉用到梅子身上了。
這梅子,本就是安分守己的老實女子,會不得那許多牀上功夫,自然爭不過雲仙。後來,沒了公公的呵護,也就任由雲仙折磨了,加上陸家男人爲虎作倀,梅子更是死了抗爭的心思,沒了任何希望。
能請到劉老太醫診脈,真是找對人了。
劉老太醫當初聘在皇家,是專爲光緒和珍妃診病下藥的,對無數宮女類似的心病見得多了,不消把得脈搏,只看梅子眼神,便知梅子的病根子在心上,精神受到極度折磨,絕望的心態毀了梅子。
梅子的護理,自然是胡媽挑頭兒,於信達和葉兒從旁輔助,一切都按着劉老太醫的吩咐。一日三餐改作五餐,胡媽親手熬煮稀粥,親手餵食;洗浴呢,仍是每晚一次,熱水中加入劉老太醫配製的中草藥,煎熬成湯,浴後再用藥酒,擦抹周身
梅子睡覺,只要偎在於信達或葉兒的懷裡,不一會兒,便酣暢地入了睡。胡媽試過幾次,不行的,梅子總不入睡,總是睜着眼,滿屋子地睃巡。
劉老太醫果然信用,每天上午都來,專爲梅子診脈。
第五天上午,劉老太醫診過脈,又把着梅子的臂膀和雙腿,慢慢地捏着揉着,觀察梅子的表情,說:“外傷不礙事了。只這心病,急不得哩,得慢慢來。”
午飯尚早,大家便圍了劉老太醫,院壩裡曬太陽。
軟搖椅也擡在壩中,胡媽和葉兒攙出梅子,坐了軟椅曬太陽,小狗花花攆着葉兒滿院壩地跑,繞着梅子轉圈圈。
胡媽端着兩小碗肉粥,出到壩中,自己端了一小碗,一小勺一小勺地餵了梅子,另一小碗放在地上。
葉兒抱了小狗狗,讓它蹲在碗前,把個碗邊邊也舔得乾乾淨淨的,再撐着個圓滾滾小肚肚,攆着葉兒滿院壩地撒歡,一個小肚子圓滾滾的,再有條黑白相間的小尾巴,隨在身子後面搖呀搖,晃呀晃。
沿着牆腳砌着花壇栽着兩株桃花,粉粉紅紅的開得正旺。葉兒踮着腳尖兒,攀着斜展的枝椪,使勁兒地折斷,放在小狗狗的嘴上銜着,再抱了小狗狗行到梅子面前,從小狗狗的嘴裡取了花枝,別在梅子的頭上。
葉兒退後兩步,盯了梅子看,然後拍起手來,又蹦又跳,口裡嚷叫道:“哇噻,梅子姐好美喲!嘖嘖,好美喲!”
葉兒再跑向桃樹,踮着小腳,攀了桃枝,再由小狗狗銜着,跑回梅子身邊,從狗嘴裡取了,別在梅子頭上。
葉兒擡了頭,盯着桃樹最頂端看,呀,最高的那兩枝桃花最繁盛,便踮了腳尖兒,把小手高高地長伸出去,卻仍是攀它不着。
“胡媽,過來。”葉兒向着胡媽招手,“過來,過來。”
胡媽離開梅子,踮着一雙小腳兒,搖搖擺擺,走到葉兒跟前。
葉兒一手拉了胡媽,一手指向桃樹頂端:“那株,最高的那株。”
胡媽踮了腳尖,伸出手去,仍是夠不着。
葉兒那眼珠兒滴溜溜四下裡睃,瞧着梅子旁邊的椅子,便跑過去,使了吃奶的力氣,將椅子挪到桃樹下。
葉兒衝胡媽擺擺手:“上去,站上去。”
“唉呀,你個瘋丫頭。”胡媽一邊哼哼,一邊站到椅上,伸手攀了桃花,折斷,遞給葉兒,
小狗狗從葉兒手裡叼過桃花,撒開四條小腿,便往梅子身邊跑,一邊跑一邊回着看,卻見葉兒站在桃樹下未動,便扭轉圓滾滾的身子,撒開四條小腿,跑回葉兒身邊,嘴裡叼着桃花,擡着看着葉兒,搖晃着一條小尾巴。
葉兒仰着頭,望着桃樹頂,小手指着那最盛的桃花,衝胡媽直嚷:“還有,那枝,最漂亮,那枝,最漂亮。”
胡媽站在椅上,仰了頭望:“哪枝喲?”
葉兒:“左邊,上邊,唉呀,胡媽真笨,再左邊,再高一點,哦,對囉,就那枝,就那枝。”
胡媽站在椅子上,努力地踮着雙小腳腳尖,努力地伸長手臂,把指尖兒努力地攀向最頂端的那枝,卻只距那麼一點點。
葉兒拍着手,又蹦又跳又嚷:“只差一點點,胡媽加油!只差一點點了,胡媽加油喲!”
葉南水見胡媽吃力的樣子,走向桃樹,口裡直嚷:“瘋丫頭,一時半刻也安靜不得,瘋丫頭,盡找麻煩事兒。”
葉兒聽得父親相罵,不幹了,邊帶哭腔邊嚷嚷:“葉兒就要,葉兒就要。”
程小炮打趣道:“葉兒小姐呀,要不要天上的星星?讓胡媽上天摘去。”
葉兒嘟着個小嘴:“嘿,星星麼,沒香氣兒,葉兒纔不要哩。再說了,胡媽又飛不上天去。”
“唉呀,別哭,葉兒別哭,胡媽摘,嗯嗯,就是天上的星星,胡媽也……哎喲……”
胡媽裹着一雙小腳,又站在椅上,又踮着腳尖尖,又努力地長伸着手臂,重心本就不穩,再經這麼的鬧鬧嚷嚷,一分心神,便失了平衡,從條凳上撲了下來。
虧得葉南水恰好趕到,忙忙地展開雙臂,那胡媽整個身子,便完完全全地被葉南水摟在了懷中。
衆人都被這突發事件驚呆了。只那胡媽,把頭埋在葉南水懷裡,雙臂箍了葉南水,吊在他懷中,就是不下地。
葉南水好不尷尬,滿臉通紅,卻又不好意思推開胡媽,便轉向葉兒罵着:“就怪葉兒,幹嘛要那桃花,那麼高,那麼高……”
葉兒用小手指着父親和胡媽,嘟着小嘴,嚷嚷道:“嘿,爸爸不講理,爸爸不講理。這胡媽,故意裝的,想爸爸抱她哩,就假裝摔了下來……”
滿院壩的人,都鬨笑起來。
小刀小炮跑過來幫忙,折下最頂端的那枝桃花,葉兒一手舉着桃花,蹦蹦跳跳,跑到梅子身邊,卻盯了梅子直看:“呃,梅子姐,咋哭了哩?”
衆人看向梅子,卻見她噏動着鼻子,臉上的肌肉也抽動起來,微微地翹起嘴角,兩行淚珠掛在臉頰上。
劉老太醫全身抖動起來,哆哆嗦嗦道:“好了!噫,好了!”
於信達倚着梅子,輕輕拂着梅子的劉海,附在梅子耳邊,喃喃道:“梅子姐,好漂亮!”
梅子轉頭看了看於信達,然後閉了雙眼,微微地仰起頭部,把臉頰往前送。
於信達傾下頭去,把小嘴兒貼在梅子額上,印上一個熱熱的吻。
陽光暖暖地照在梅子清瘦的臉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