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之子》——第二部 《商殤》
第108節 好個胡媽
胡媽服侍梅子,真是盡了全力。
一日多餐,都是胡媽親自下廚,將肉末熬成稀粥,再一小匙一小匙地餵食。
每日三浴,早起、午後、晚睡前,仍是胡媽親自搓洗,再用了藥酒擦揉淤青。
胡媽做着這些事兒,於信達和葉兒在旁看着,有時哩,也做些輔助。
將息得數日,梅子的飲食便大了起來,臉色漸顯了紅潤,一些胳膊腰腿的淤青也漸漸地淡了,漸漸地沒了。只是仍沒精神,整日地癡癡呆呆,只那眼珠子間或地眨眨,莫得半點生氣。
是得請個大夫,把把脈搏,找找病根兒。
自流井鎮場本就不大,坐館行醫的大夫倒是有那麼的數家,名氣最大的,當是劉太醫。
於信達:“好,好。就他了,就他了。煩請葉叔把這劉太醫請了來。”
葉南水直搖頭:“使不得,使不得。這個劉太醫呀,脾氣大着哩,與別家郎中不同,只座館,不出診的。”
於信達想了想,說:“嗯嗯,我觀書那書上,自古凡有真本事的人,行事往往就難免的與衆不同,脾氣大得很。譬如那個諸葛亮,必得劉玄德三顧茅廬……唉呀呀,說啥劉玄德喲,於今要務,須是咱親上醫館去,尋這劉太醫纔是。”
於信達攙了梅子,上得馬車,吩咐道:“田叔呃,梅子姐再受不得驚嚇,勿要顛簸喲。”
“這個自然,還需吩咐麼?”田大刀口裡應着,拉了馬繮,“我自牽了馬……”
“哇!”葉兒雙手吊着車門,大哭起來。
胡媽:“送梅子看醫,又非逛街,你個瘋丫頭,跟去作啥?”
葉兒緊緊地拉了車門:“就要!就要!”
這丫一旦定下了主意,任是三頭牛也拉她不回的。於信達只得伸了手去,拉葉兒上車。
葉兒破涕爲笑,擠着坐了,偏頭去看梅子,察覺梅子的眼光,定在車外的胡媽身上。
“胡媽,上來。”葉兒把頭探出車門,舞着小手,向胡媽直招,“上來,上來。葉兒姐姐要你哩,”
這車,空間並不寬裕,加上小刀小炮,六個人,哪裡擠得下?
葉南水衝大刀大炮招呼:“走,走,都去都去。”
程大炮:“好哇好哇。一則護護梅子,二則見識見識這個什麼劉太醫,三則麼,咱老程,也逛逛街場。”
衆人出得葉家別屋,徒步跟在馬車後,徑向自流井鎮場緩緩行去。
“太醫”,專指皇家專用的御醫,豈是敢亂用的?既稱“太醫”,且冠之以“老”,想來必有非凡的來歷。
嗬嗬,劉老太醫麼,名氣大着哩,胡媽是知道一些的。
這個劉老太醫呀,陝西人氏,確是大清宮廷皇家醫生,醫術十分了得。坊間有傳,說這劉老太醫呀,受慈禧太后之命,爲光緒皇帝診療,劃的藥方不合慈禧太后之意,回答慈禧的詢問時,說話又沒入慈禧之耳。慈禧便不高興了。老佛爺不高興,御醫院只得開銷了他的名冊,逐了出宮。嘿嘿,這劉老太醫,便跟了個陝西商人,四處遊逛,帶着問診。後來,這個陝西商人走鹽,到得自貢,劉老太醫也隨行而來,住得幾日,覺得這地兒不錯,便定下心來,在自流井街場開了間醫館,繼續做那懸壺濟世的行當。
醫術麼,嘿嘿,不是吹的,便是全四川,或者全西南,如果他排第二,真沒人敢稱第一哩。嘿嘿,許多疑難雜症,別的大夫拿着束手無策的,到他手上,嘿嘿,幾付草藥,手到病除,神奇哩,當得再世華佗哩。
胡媽這一說,“太醫”的來歷,算是明白了。那個“老”字,又是啥個說道呢?
胡媽:“劉太醫這人多少年齡,沒得個具體的說法。不過麼,這郎中先生,自是年歲越高,手藝越好噻。”
於信達:“哦,原來這個‘老’字,是專指手藝高超嗦,我還誤作年歲上了年歲的老人兒哩。”
胡媽:“也有這意的。自打我知事,便聽得劉太醫的大名兒的,如此推算,當是早過了八十的高壽囉。”
於信達驚奇了:“過了八十,還坐診?”
胡媽:“不坐診了,早不坐診了。劉家醫館,現今自有其長子長孫坐診哩。這老太醫呀,就成天的喝喝茶,聽聽戲,再不過問醫館之事了。”
於信達覺得奇怪,問:“長子長孫?這劉老醫可是不只一子一孫?”
胡媽:“三個兒子。孫子麼,多,多,一大家子哩。”
於信達問:“既有那麼多兒子孫兒,爲啥只得長子長孫兩人坐堂問診?其他的兒子孫子呢?”
胡媽:“嘿,聽人說得,這劉老太醫有個祖訓,家傳醫術麼,傳男不傳女,傳嫡不傳庶。”
於信達:“胡媽,那你說說,這傳男不傳女,傳嫡不傳庶,對不對呢?”
胡媽不假思索:“不對,當然不對了。你想啊,嫡子庶子,兒子女兒,不都是自己的親生骨肉麼,幹啥要弄個這些稀奇古怪的臭規矩呢?”
於信達伸出大拇指,誇讚:“胡媽,高見!胡媽,不簡單哩。”
胡媽聽得於信達誇讚,更加口無遮攔起來:“信達,我算啥呢,我家南水纔算得人物呢。葉兒母親去世後,多少人爲他說親呢,勸他續個房,生得兒子,好承繼葉家祖業。你猜,南水咋說。”
噫,胡媽這話,咋個有點別樣的味兒呢?於信達來了興趣:“葉叔咋說?”
胡媽來了興頭,想到啥就說啥:“咋說?南水說,兒子女兒,不都是自己的親骨血麼?葉兒身上流的,可是咱葉南水和盼兒的血呢。啥個傳男傳女的,什麼話?屁話!”
於信達接着試探:“哦,照胡媽說來,葉叔不續絃,全因了葉兒?”
胡媽嘆口氣:“可不是。一爲葉兒,更是放不下盼兒哩。”
於信達:“胡媽,那你覺得,葉叔這作法,對是不對?”
胡媽:“有啥不對呢?南水可是有情有義的人啦,一旦把心交給某個女人,便一生把這女人當作寶呢,這樣的男人,唉,這世上,難找呢。”
於信達繼續試探:“胡媽,你給侄兒說個實話,咱葉叔心裡頭,有沒有中意的女人?”
胡媽警覺起來:“信達,你這是啥子個意思?你可別胡思亂想哈,更不要胡言亂語喲。”
“哈哈,”於信達大笑起來,“胡媽,狐狸再狡猾,也有露出尾巴的時候。你就別再藏着掖着的啦。”
“壞蛋!”胡媽的臉立刻現出大片紅來,好大一會兒,斜眼看看信達,不好意思地說:“信達,胡媽說話有些出格了,你別看不起胡媽,啊。”
於信達:“哎呀哎呀,胡媽這話,豈不羞殺信兒。胡媽哩,你是我葉家的大恩人哩,謝你都來不及,哪裡還敢看不起你老人家呢?”
胡媽忸怩起來:“哎呀呀,你這娃,嘴巴咋個這麼甜喲。可是取笑胡媽?”
於信達:“嘿,這幾日,服侍咱梅子姐,可把胡媽累得夠嗆。咱於信達,嘴裡不說,心頭可是記着哩。”
“信達,你真把胡媽當外人了。梅子女娃,好叫人傷心哩。嘿,要是咱葉兒,受到這傷害,老孃我決跟他陸家狗男狗女拼命哩。”胡媽說着,把葉兒摟了摟,又低下頭去,在葉兒的額上印上一個吻,“咱葉兒可乖了,葉兒是咱的心尖尖兒呢。”
葉兒溫順地承受着胡媽的愛撫,擡頭看看胡媽,又看看信達,然後把捏着梅子的小手,輕輕搖搖,說:“胡媽哩,愛葉兒,葉兒哩,愛梅子,梅子哩,愛……愛胡媽……”
葉兒這話,繞口令般的,胡媽和於信達,都嗬嗬地笑出聲來。
胡媽再次低下頭去,吻在葉兒額角上,轉頭對了於信達:“信兒,你說怪不怪。咱家葉兒小姐,平時哩,似乎並不開心,唯你來了,便開心了,特別的開心,也特別的懂事。這個,這個,可是爲啥呢?”
於信達:“胡媽,我且問你,你和葉叔,是不是真愛葉兒?”
胡媽:“嘿,你這話,明知故問的啦。葉兒小姐,是南水的心肝兒,更是咱胡媽的心肝兒,怎不真愛?”
於信達:“嘿嘿,你們的愛法,卻是有問題的。”
胡媽:“有問題?啥問題,快說,快說說。”
於信達:“你和葉叔,寵着葉兒,什麼事都依着葉兒,在你們看來,這便是愛。其實不然,葉兒真正需要的,卻是另樣的東西。”
胡媽:“葉兒需要啥?咱叫南水買了去。嗯,只要哄得葉兒開心,便是傾盡萬貫家財,咱和南水,眉頭都不會皺的。”
於信達:“嗬嗬,這樣東西,再多的錢,也買不來哩。”
胡媽:“唉喲,急死人了。再多的錢也買它不來,啥東西,這樣金貴?可是天上的星星?”
於信達:“自由。”
胡媽瞪大雙眼:“自由?自由是個啥?”
於信達:“葉叔曾經爲葉兒買得一隻鸚鵡,以爲能討葉兒歡喜。結果,葉兒卻把這鸚鵡鳥兒放飛了。可有這事?”
胡媽:“嗯,有的,有的。那鸚哥兒,金貴哩,託了熟人,費了大價錢,才弄得來哩。嘿嘿,葉兒倒好,繩兒一解,便飛了,飛了,至今想來,咱還心疼得緊哩。”
葉兒瞪大雙眼,看着胡媽:“就放,就放。”
胡媽低下頭去,貼着葉兒的臉:“好,好,葉兒說放,咱就放,飛了,咱就再給葉兒買。不過,信達呀,自由這東西,與鸚哥兒啥的關聯?”
於信達:“胡媽,你說,這鳥兒關在籠子裡,鳥兒高興不高興?快樂不快樂?”
胡媽想想:“嗨,鳥兒麼,天生的野物哩,關了在籠子裡,怎得高興?”
於信達:“這就是了。按咱常人的理解,這鸚哥鳥兒關在籠裡,沒太陽曬,沒大雨淋,吃的食物呢,可不必自己去辛辛苦苦地找尋,但它就是不快樂。爲啥哩?因爲呀,它喜歡的是天空。”
胡媽沉思起來:“哦,我好像,好像有點兒明白了。咱家葉兒,喜歡天空。”
於信達:“嘿嘿,胡媽說笑了。葉兒怎會喜歡天空呢?”
胡媽:“我明白,我明白。這天空麼,比方,嗯嗯,比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