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近四點,餘至明和古青冉在人民廣場附近的一家茶樓雅間,見到了約見之人。
岑柏,現年七十四歲,原協和醫院消化內科主任醫師,其頭髮花白,身形單薄消瘦,但精神頭看上去還算尚可。
雙方相互打量,岑柏先開口道:“餘醫生果然是年少英才,熠熠生輝。”
餘至明笑了笑,說:“多謝誇獎。岑醫生,我們就開門見山,直入主題吧。”
停頓一下,他問道:“您對翟彥的生命一號醫療AI,瞭解多少?”
岑柏沒有回答,而是緩緩的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又慢慢的放下茶杯。
他迎着餘至明的目光,說:“餘醫生,我知道翟老闆一直在積極的尋求與你合作,舉辦一次生命一號和你的診斷對決,提升影響力,繼而募集下一階段的研發資金。”
“餘醫生,翟老闆向你許了什麼條件?”
“百分之二的股份。”
餘至明沒有隱瞞,坦然說出後,又道:“岑醫生,我們就不要相互試探了。”
“我高度懷疑,那翟彥是想讓我爲他的醫療AI背書,造成轟動,進而獲得高額融資。”
“但是,我還高度懷疑他的醫療AI並沒有獲得技術突破,實際上醫療AI表現出來的水平,是像岑醫生您一樣的醫學專家組團,在幕後冒充醫療AI實現的。”
坐在餘至明身旁的古青冉,一直在暗自觀察着岑柏的反應。
在餘至明說出是醫學專家組團在幕後冒充時,古青冉就看到了岑柏瞳孔收縮,握住的茶杯的手指也突然繃了起來。
餘至明接着道:“我不會同意和那個醫療AI做公開比試。”
“要是翟彥的醫療AI沒有造假,手握如此神兵利器,他不會缺乏投資。”
“要是造假了,他就是要利用我,想讓我背鍋,這樣的行爲,我是不會容忍的。”
餘至明也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潤了潤嗓子,接着說:“我這人有些小心眼,如果翟彥居心不良,想要利用我,肯定不能善了。”
“岑醫生,如果你有我們想要的東西,有什麼條件,還請明說。”
“要是沒有,那就不要浪費彼此時間。不瞞你說,我的時間挺寶貴。”
岑柏輕笑道:“餘醫生,果然是乾脆直接,快人快語。”
“那我也爽快的透個底……”
他斂去臉上的笑意,沉聲道:“你們要的東西,我有。”
古青冉終於開口道:“岑醫生,我們要的是那種實實在在的,能一棒子打死的東西,不是那種來回扯皮,各說各話的東西。”
岑柏頷首道:“我有充分的證據。而且,也不用你們出面,我親自出面揭露翟彥和他的生命一號醫療AI真相。”
不用我們出面?
這麼好?
餘至明問道:“岑醫生,你想要什麼?”
岑柏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長嘆一聲,說:“當初接受翟彥的聘請,除了高薪誘惑之外,也想着爲醫療AI出一份力。”
“沒成想最後會是一地雞毛,我也沒抵擋住他的勸說和鉅額誘惑,失去了原則和底線,成爲了他的幫兇。”
“這段時間以來,我一直在承受着良心的譴責,吃不好也睡不好。”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岑柏迎着餘至明和古青冉的目光,說:“我之所以站出來揭露內情,一是爲了自己的良心,二也是有一個請求。”
餘至明趕緊的表態說:“岑醫生,您請說,不太過分,我們能滿足的,不會推辭。”
岑柏道:“我一位朋友之子,如今在協和醫學院就讀臨牀醫學,明年畢業。”
“他非常優秀,基本上每年的學習成績都能排在年級前三之列,這不是我誇大,餘醫生你可以讓人去協和醫學院做調查。”
岑柏輕呼出一口氣,說:“我的請求就是,請餘醫生你收他爲學生。”
這個請求?!
餘至明眉心蹙起,說:“岑醫生,不是我故作推脫,我的底細,你也是清楚的,本科畢業,工作經驗也才五六年。我這種情況,指導不了剛畢業的醫學生。”
他又介紹說:“我收的那幾位學生,都是底子相當不錯的主治醫師,擁有獨立行醫和強大的自學能力。”
餘至明又沉吟着說:“岑醫生,你要是相信我的話,你那朋友之子,我可以安排他來年到華山醫院或華山二院工作。”
“等他成爲主治醫師,且各方面表現都還不錯,我再收他爲學生。”
岑柏思慮起來。
他倒是沒認爲餘至明在婉拒他,因爲餘至明說的合情合理。
是他一開始沒想到這一點。
就在這時,岑柏突然一陣咳意上頭,再也憋不住,就轉頭且用手遮掩着咳了兩聲。
緊接着,他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氣,把咳意給壓了下去。
“抱歉……”
岑柏話說了一半,注意到餘至明若有所悟的看着自己,確認的問:“餘醫生?”
“肺癌,中晚期?”餘至明問!
岑柏輕笑道:“餘醫生醫學天才之名,果然是名不虛傳,一聲咳嗽就診斷出了我的身體問題,着實令人佩服。”
“我確實是肺癌,雙肺遍佈癌變組織,已經沒了手術機會。”
“在上月體檢中發現,之前基本上沒什麼症狀,再加上自己也疏忽了。”
岑柏苦笑一聲,道:“這也是我爲什麼反水揭露的原因之一。”
“我這一輩子也做過壞事錯事,但總體來說自認是一個好人。但這醫療AI這件事……我不想死後還被人戳脊梁骨。”
“唉……”
在一陣短暫的沉默後,岑柏頷首道:“關於我那朋友之子,我相信餘醫生,就按照你說的辦。”
古青冉忽然開口問:“岑醫生,冒昧的問一句,您的子女?”
岑柏嘆道:“他們都是討債鬼。”
“我有三段婚姻,四個孩子,沒一個成才的不說,還一直伸手要各種支持。要不是爲了他們,我不會退休了還昧着良心賺錢。”
“我對他們也算仁至義盡了,我如今這種情況,以後再也不管他們了。”
岑柏又解釋說:“我這位朋友之子,是我從小看着長大的,一直非常聰慧和優秀。”
“我把他當半個兒子看待,希望優秀的他能跟在餘醫生身邊有更好發展。”
餘至明忍不住在心裡嘀咕,半個兒子,鬼才信呢,肯定是親兒子啦……
兩方就翟彥和他的醫療AI又商議了近一個小時,又各自離去。
岑柏要連夜返回京城,明天就會在網絡上揭露翟彥在醫療AI上的造假。
餘至明則是和古青冉、周沫乘坐幻影,趕往魯味館去參加亓越小兒子的滿月宴。
幻影車開動沒多久,餘至明忽然想到一點,說:“保密協議!”
“那個翟彥肯定讓岑醫生他們簽署了有高額賠償金條款的保密相關協議。”
“那岑醫生的爆料和揭露?”
古青冉輕笑道:“至明,你倒是心善,還爲岑醫生想到了這一點。”
“放心吧,給你科普一下,對於違法行爲的保密協議,是沒有法律效力的……”
傍晚近六點,餘至明幾人趕到魯味館。
因爲魯味館自己的停車位已經停滿了車,餘至明幾人的車在餐館工作人員安排下,停在了附近的一處停車場。
下車後,幾人不得不步行走向百多米之外的魯味館……
走了沒幾十米,餘至明忽然聽到了一聲怒氣值爆滿的喊聲,“餘至明”!
餘至明停下腳步,就看到尤衛賢醫生頂着一頭亂糟糟頭髮,雙目噴火般大步而來。
這是啥情況?
餘至明看着被警衛蔡陽攔在三四米之外,一臉暴怒的尤衛賢,不解的問:“尤醫生,我招你惹你了?”
“你總不會認爲你失手治死了人被調查,是因爲我的原因造成吧?”
尤衛賢伸手指着餘至明,怒喝道:“餘至明,你不要裝無辜。我的身體情況,當時除了我自己之外,只有櫻井明美知道。”
“她又只告訴了你。”
“你對我跳槽去精誠醫院一直心存不滿,知道病人死在手術檯上,就沒有放棄這個機會,迫不及待的把我身體情況告知了病人家屬,讓他們去狀告我。”
“我如今這個樣子,都是你害的。”
餘至明很是無語的翻了一下眼皮,道:“尤醫生,不管你信不信,我沒有告密。”
他又道:“尤醫生,你作爲一名經驗豐富的神經外科醫生,難道不清楚,身體出了問影響到手術時,就應該及時向醫院提出停止手術安排,並積極治療嗎?”
“你強行手術,因自身原因導致病人死在手術檯上,你還想推脫責任?”
尤衛賢面容扭曲道:“你知道什麼?”
“當時我的手術一直很順利,我的手也沒有出現任何的不適,是病人在術中發作了急性腦水腫,合併呼吸抑制、心臟驟停,最終導致病人搶救無效死亡。”
“整臺手術和搶救過程中,我的處理沒有任何問題。但是你的告密,卻讓我渾身是嘴也說不清楚了。”
尤衛賢嘶吼道:“餘至明,就是你的告密害了我,我不會饒了你的。”
餘至明臉色一沉,冷聲道:“尤衛賢,再告訴你一次,不是我告的密。”
“不會饒了我?”
“你最好先稱一下自己有幾斤幾兩重,看自己有沒有那個本事。”
尤衛賢看到眼前如一道鐵閘般攔住自己,面無表情的男子,又看到了護在餘至明身旁如猛虎的另外一個男子。
他還看到了護在餘至明另一側的周沫,以及一臉陰沉沉的古青冉。
彷彿迷障中裂開了一條縫隙,尤衛賢忽然變清醒了些。
以餘至明今時今日的地位,確實沒有必要和他這個小醫生計較。
意識到了這一點,尤衛賢道:“餘醫生,對不起,是我一時迷了心竅,冤枉了您。”
“我在那臺手術中,真的沒有過錯啊。”
說到這,尤衛賢突然間崩潰了,哭着哀求道:“餘醫生,求您幫幫我。”
“我在那臺手術中,真的沒有過錯,我可以對天發誓,請您相信我。”
“餘醫生,我不能坐牢,不能不做醫生,除了醫生,我也做不了其他的。”
“我還有老人孩子要養……”
尤衛賢說到這,才注意到不遠處已經圍了一二十人,其中不少還是熟悉的面孔。
下一刻,他雙手捂住臉,蹲在了地上。
一開始尤衛賢還是雙肩輕輕抽動,努力抑制着不讓自己哭出來,但是一想到自己要被關進監獄的將來,還有今天的所爲所爲和被圍觀,是再也繃不住了。
他哭出了聲不說,還哭的很豪放。
是嚎啕大哭……
餘至明在旁邊看着,都尷尬了,難道這就是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
不過,想想從被人敬仰的神經外科專家,一下子成爲了階下囚,餘至明但也能理解尤衛賢的失態和崩潰。
理解歸理解,但出手相助就免了。
就在這時,終於有一位和尤衛賢還算熟悉的華山醫院同事挺身而出,把尤衛賢拉起,帶着他離開了這裡。
餘至明看着他們離開的背影,道:“幫着查一下,到底是誰告的密,是否故意引導尤衛賢指向我。”
張海開口應了一聲。
餘至明有些意外,他本想着是讓古青冉出手的,因爲這事還牽扯到了櫻井明美。
按照尤衛賢的說法,那時只有他們兩人知道,櫻井明美也有不小嫌疑。
要真是櫻井明美告密,這樣的一個人就不太適合繼續留在寧安醫院了。
不過,張海開口應下也好,藉助政府有關部門的能量,應該能查的更快。
坦白說,餘至明不太想動用他們。
國人講究有來有往,下次那邊要是讓他做一些不太樂意的工作,讓他們幫的忙多了,他都不好意思開口拒絕了。
餘至明忽然覺得自己是不是矯情了……
餘至明、古青冉,還有周沫今天來參加滿月宴,除了禮金外,還分別給亓越的小兒子準備了一份滿月禮。
餘至明準備的禮物很實在,重達三百多克的一塊赤金長命鎖……
滿月宴從六點半開始,持續到了晚上八點半,每位客人還獲贈了一份回禮。
回禮中最吸引眼球的是,不是紅雞蛋,而是一個重達五六斤的花式大餑餑。
周沫看着手中虎頭娃娃模樣的餑餑,忍不住問:“這是看的?還是吃的?”
餘至明輕笑道:“是吃的。是魯東沿海一帶的風俗。我們那裡以前的風俗,滿月時要送約十釐米厚的發麪大餅。”
“那餅,很香。”
餘至明又嗅了嗅自己手中的大餑餑,一股濃郁的麥香味是撲鼻而來。
“至明……”
餘至明停下腳步,看向快步追了過來的亓越老師。
“至明,尤醫生他……”
餘至明輕笑道:“老師,我知道尤醫生是一時承受不住打擊,失去了判斷力。”
“我不會放在心上的。”
餘至明又表明態度說:“不過,我也不會幫他減輕應負的責任。”
亓越滿意的點頭道:“不落井下石,也不幫忙,這就挺好。到了一定地位,就得表現的心胸寬廣一些。”
他又低聲叮囑道:“以他目前的處境來看,結局好不到哪裡去,沒必要讓自己成爲他人眼中的落井下石,睚眥必報之徒。”
餘至明嗯了一聲。
亓越又道:“國人向來講究有德有才,德在才先。你的本事已經無人質疑,但一些人或許會在德的方面,找你的問題。”
“地位越高,越要自律謹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