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括

頭有多大?

這也說不準,因爲,有人的頭大一些,有的小一些,但大小之間的差距總不會太離譜。

也不見得頭大的人一定就很聰明,頭小的人就愚蠢。當然,也有頭大無腦的笨人,只不過,常用腦筋的人自然在比例上頭大一些,主要是因爲四肢不見得便會太發達之故;比較多作勞力的人,四肢當然發達些,相形之下,頭顱就較投閒置散了。

頭大也沒有用。最重要的還是腦。腦控制了一切思想和行動,只不過,人類迄今頂多只活用腦子功能裡的百分之五,其餘未加善用的,確如宇宙一般浩瀚、神秘、未可限量。

不過,今天,誰也沒王小石的頭大。

他今日幾乎是在他過去半生裡最頭大的一天!

也是京城裡最頭大的一人!

自從在神侯府裡聽得那大消息後,他一個頭足有三百個大!

王小石之所以久久未返“象鼻塔”,以致一直仍未得悉溫柔竟赴“金風細雨樓”的事,乃是因爲他正執意在神侯府等消息。

——消息終於有了。

“三劍童”及新拜無情門下的“一刀童”終於回來了。

無情神情頹喪,精神萎頓,宛似打了一大場仗(而且還肯定不是勝仗)回來。王小石從來沒見過這殘廢的人這麼沮喪過。

可是無情一開口就安慰王小石。

“你不要擔心,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只不過……”

王小石的心立即往下沉。

因爲他年紀雖輕,卻飽歷人情世故,他深知道一個人之所以能安慰別人,首決條件他的情況要比那人好些,才安慰“得起”。

——也就是說,無情雖遭逢不少的問題,可是,他自己要面對的問題,肯定更大,更加艱鉅!

所以他單刀直入就說:

“唐寶牛和方恨少到底惹上什麼事了?”

無情知瞞不住明眼人,也開門見山便說:

“他們闖入八爺莊。”

王小石吃了一驚,“他們暗殺龍八?!”

無情嘆了一口氣,“是龍八就好辦了。”

“不是龍八?”

“不只是龍八,今晚八爺莊裡,連童貫、王黼也在那兒。”

“這般大陣仗,只怕米蒼穹也會在那兒壓陣了。”

無情居然點頭,“他真的就在那兒。”

“什麼?!”王小石跺足道,“他們真的敢狙殺米有橋?!”

無情又嘆了一聲。

這回的嘆息更長。

“他只是米公公,那還不十分難辦。”

“什麼?!”王小石目瞪口呆,“難道——他們——竟然——”

無情點點頭。

這回,連追命、鐵手、冷血,都得同時嘆了一口氣。

“這……”王小石嗟愕莫已,“難道他們竟敢——”

這世界上本來就沒有什麼他們不敢的事。

——很多人都說他們無悔、無畏、無愧,以爲是勇敢精進、大丈夫的氣慨,其實不然。其實一個人什麼都不怕,一點都不知慚愧,做錯了事也不懂自省後悔,那只是非常恬不知恥、不負責任、不敢面對現實的人。

這種人,本就跟大勇沒什麼關係。

很多人以爲俠的精神就是:知其不可爲而爲之,其實這一點也沒有了不起,明知其不可爲而爲,寇賊採花盜都優而爲之,以武犯禁,誰還不會?——不過,知其不可爲而義所當爲者爲之,那就不容易了。

——那就是說,雖然知道不能做,但爲了義氣道理,不得不做,不怕任何犧牲也非做不可,這才難得。

如果是不仁不義的事,反而要不爲——人先能不爲,而後方可以有爲。

有勇氣拒絕去做一些害人利己的事,才能真正做出偉大的事業。

這纔是真正的俠義精神。

——那麼這一趟唐寶牛和方恨少做的是什麼事呢?

他們做了什麼?

老實說,他們自己也不大知道。

也許,他們真的知道他們在做什麼,也就不敢做了。

唐寶牛和方恨少打倒了萬里望和陳皮後,氣勢正壯。

方恨少問唐寶牛:“你想不想做大事?”

唐寶牛回答乾脆:“想。可是光想沒有用。”

“想就去做呀,做了就有用了。‘不聞不若聞之,聞之不若見之,見之不若知之,知之不若行之’!”

“你說什麼?”

“這是荀子的話,你居然沒聽過?”

“荀子是誰?他賣竹荀的吧?說那麼深奧的話,真是有傷陰騭!”

“荀子你都不懂!他與孟子齊名,曾在齊國三度出任祭酒,對《六經》的修訂建有大功……”

“《六經》?我們做大事,你來談佛經?還是發神經?”

“唉呀,現在我終於明白了。”

“明白什麼來着?”

“三代不讀書,不如一窩豬。”

“你罵人?”

“我罵蠢人。”

“你別以爲我不會聽!那個損人的傢伙是說:光知沒有用,還得要行,最好知行合一!”

“……原來你聽得懂……嘿嘿,人不可貌相也!”

“說了一大堆雜七雜八的,爲啥不幹乾脆脆地就說:實行比知道更重要?!乾淨利落,不必一大堆豬狗羊貓,什麼老子孔子孟子荀子手指腳趾還魂紙的!”

“好,跟你這草包,只好不掉書包,直話直說,說給直娘賊聽了!”

“好哇,你這可是罵人了!”

“別動氣嘛,咱們應該聯合起來,做點大事給沒瞧得起咱們的四大傻捕和小石頭瞧瞧纔是正事!”

“怎麼做?他們又沒邀我們一起去幹?”

“他們不要咱們一道,咱們就啥事也不能做?大隻牛,不,唐巨俠,那你也太看扁自己了吧?”

“我怕?海瓜子變山那麼大我也不怕!猛虎不在當道臥,困龍也有上天時!想當初小石頭沒回得京城來,誰也沒爲他說好話,就我唐巨俠逢遇着人罵他,就跟誰擂,死一場就當交個知心友,嘿,嘿,他幹些啥大事要事,卻也不把我唐大巨俠預算在內!”

“誰不是那樣!他還是通緝要犯、黑頭黑臉的時候,人家貶他一句,本公子不是三五個嘴巴子賞他?所以咱們乃英雄行險道,富貴似花枝;要得驚人藝,須下苦工夫;打得老虎死,大家有肉吃……”

“喂,你到底又要什麼啊?”

“……一句話:咱們去做大事!”

“什麼大事?”

“咱們先行幹掉一個重要人物,讓他們吃驚吃驚。”

“幹掉人?有誰那麼深仇大恨呀?”

“嘿嘿……龍八。”

“龍八?他倒是不做好事,狐假虎威,該殺。”

“——殺倒未必。他好歹也是個朝廷命官,殺了麻煩,揍一頓可泄心頭之憤。”

“好啊!”

“那就走呀!”

“不行!”

“又怎麼了?”

“怎麼找龍八?他這個人仇家多,狡似狐,老是東躲西匿,找他可不易。”

“到他家裡去啊——有家當官的人還有不好找的!”

“一路殺進屋裡?只怕傷人多,獨是他一早聞風溜了。”

這回倒是唐寶牛比較審慎。

“這倒不勞你拳頭打十個八個狗腿鷹爪,我包準有辦法自出自入,靠近他眼邊,再一拳把他鼻子打成一截鼻涕如何?”

“直出直入?八爺莊可難不倒我唐少大巨俠,但他身邊混飯吃的傢伙倒有幾個算是充得上陣仗的。”

“你少擔心。他那狗窩狐窟就當是大埋伏,但機關縱控在咱們手上。有鑰匙還怕開關不了機括?你毋憂啦!”

“機括?”

“告訴你。”方恨少洋洋得意地自衣襟內掏出了兩面金牌,“我在剛纔那兩個狗不下蛋的傢伙身上,搜到了這兩面出入八爺莊無阻的通行令!”

這是對的。

——機括的開關在他們手裡,既能通行無阻,就如入無人之境,還怕什麼?

這是錯的。

——機括雖然控制在他們手上,但機關一旦發動,他們身在其中,誰還把得住開關?連機關都應付不來的時候,誰敢有暇理會齒輪、螺絲、機括的?

況且,人生裡的得失,有時殊爲難說。

方恨少湊巧盜得了這兩面令牌,所以真的做成了一件大事——轟動京城的大事!

不過,若是他們一早已計較過這件事的後果與影響,他們對這兩面令牌,仍視若至寶,還是畏如蛇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