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恪一身常服坐在從拉薩飛往北京的軍用飛機上,回想起之前在那曲接到的那個電話,聽完電話的自己整個人徹夜難眠,終於回來了,本想着這輩子可能再也見不到了,卻沒想到,從北京傳來了令自己萬分激動的消息,雖然那個人已經不在了,雖然沒能有機會見上最後的一面,可是,能回來就好,能回來就好啊。
旁邊的勤務兵看着老人一直望着窗外,眼神一動不動地盯着,勤務兵隱約猜到了老人這次去北京的目的,只是心裡頭很是好奇,是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人能給老人這樣大的觸動呢?那個人,他究竟是怎樣的人?
李耀江坐在副駕的位置上,透過眼前的後視鏡,看着後座上一身常服精神抖擻的老人,眼神暗了暗,收回視線看向前方,沒有說一句話,只是袖口裡的手指緊了緊,是不是,您只要這樣,才能安安穩穩地睡個好覺呢?
其實從拉薩飛往北京的飛機最快也需要大約四個小時,可老人還是堅持早早地就等在了軍用機場的候機廳裡,李耀江拗不過,只能拿一件大衣披在老人的身上,靜靜地看着老人安靜地坐在那裡,一眨不眨地盯着候機廳的時鐘看着它一步一步地接近時間,伴着時針分針的步步走過,老人蒼老的面容上並沒有變化出什麼表情來,只是微微有些顫抖着的手指充分暴露了自己的緊張的心情。
李耀江現在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或是自己做些什麼才能讓老人適當地緩解一下現在的心情,只能在一旁靜靜地站着,陪着老人,一起迎接他的老戰友的到來。
李耀江後來回想起來那個時候的自己,真得是自己都從來沒有見過的自己啊,雖然不是年輕的那一輩,可是,當年那種融於血液中的情感,並不是一個普通人所能感受到的啊,那已經不僅僅是一種生命的代號,其實,它早就作爲命運,紮根在了,每一個,心懷希望,心懷理想抱負,心懷感激的人的心裡。
老人明明知道,自己將要面對的,到底是過去的幾十年的種種,還是對於只剩不多的未來的點滴憧憬,他仍是充滿希望的活着,雖然已經年事已高,但心裡的小小火焰仍在不停地跳躍着,閃動着,他帶給年輕一輩的,絕不僅僅是關於信仰的執着,更是關於人性,關於一個靈魂最深處的思考。
他明明不需要這樣,卻依然堅守承若,那五十年,跨越半個世紀的承諾。老人說過,這五十年來,自己過得很是平坦、平靜,可是內心,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麼安靜過,彷彿是在經歷一場戰鬥過後,沒有喧囂的靜謐,每個人,每件事,串成電影播放在腦海裡,可仍舊清楚記得彷彿剛剛發生過的事情一般,那些年共同擁有的比別得更爲崇高的東西,早已經超越了別的東西而存在,它,叫做,戰友。這個名詞,有太多的人不懂,可是懂的人,卻只要一想起,就會眼角含淚,那些青蔥的歲月所經過的,都已經超越了愛情和親情的本身,它不能算是純真的友誼,卻帶給我們一生,最大的財富。
“報告,首長同志,指揮塔來電,西藏軍區飛來的飛機將按照正常時間降落,報告完畢。”勤務兵對着李耀江彙報着,看李耀江點了頭,敬禮離開。
李耀江看着已經站起來的老人,走過去扶住他的手臂,“老師,您不要着急,我們能趕上。”
老人聽了他的話,點了點頭,邁着步子緩緩地向停機坪走去,李耀江不再說什麼,只是慢慢地扶着他,手握緊了他依舊在顫抖的手指。
溫恪剛走下旋梯就看到了前來接自己的人,久違見一絲笑意的蒼老的面容上微微笑了笑,勤務兵扶着老人有些微微顫抖着的身子一步步邁着堅定的步子朝着來人緩緩地走去。
李耀江看着向他們走來的老人,也扶着他向前走去,看着兩個老戰友動情地擁抱在一起,眼睛突然就感到有些溼潤,五十年,每個人的容顏或許都已經不再是記憶中的那個樣子了,可是那顆心,那顆永遠跳動着的熱血的心臟,卻無不再提醒着周圍的每個人,他們是年輕的,依舊是最有活力的那一個部分,儘管已經過去了這麼多年的歲月,依舊是充滿了力量和熱情似火的跳躍節奏。
“我想先去看看他,還有我的孩子們。”溫恪睜着微微泛紅的雙眼,掛着些苦笑的對着對面已然白髮蒼蒼的老人說道。
老人重重地點點頭,“老傢伙,我和你一起,一起去看他們,看孩子們。”
溫恪看着對面和自己一樣蒼老的老人,淡淡的勾了勾脣角嘆着氣,“我們都老了,都老了,黃土快埋到盡頭了,我們,再也回不到從前了。”說完兩位老人一起邁着步子離開,向着軍車走去。
李耀江望了望他們的背影,再看看天,這輩子,有幾個人,能和你有這樣的情義啊,除了那個叫做‘戰友’的人,可能,都很少再有了,很少再有了。
去八寶山的路依然很長,依然很冷,這個季節,雖然並不算是最爲寒冷的季節,山上也只剩下還掛着冰凌的雪松傲然挺立在那裡,可是李耀江仍是覺着,從心底透出的寒冷正在告訴自己,這裡的每一叢樹木,這裡的每一塊青磚,無不提醒着來人,這裡長眠的人,獻出了他們這一生最寶貴的東西,在他人看來,或許那是一個人最爲珍貴的東西,可是,他們卻將信仰高高捧於比自己心臟更高的地方,那個地方,有他們最乾淨的靈魂,有他們最乾淨的思想,他們可以盡情地在裡面馳騁,在裡面翱翔,可是對於後人,又留下了多少的遺憾,和牽掛呢?兩位年事已高的老人一起邁着沉重的步子一級一級的拾階而上,伴着從耳邊呼嘯而過的風聲,更是添了一份哀傷。
看着面前的墓碑,溫恪將已經有些泛紅的眼睛慢慢地闔上,努力地擋住想要從眼眶裡面噴涌而出的眼淚,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深呼吸一下,纔將眼睛睜開,回身看了看旁邊的老人,勉強扯出了一絲微笑,“你做得對,我想,他到死都是願意這樣兒的,我們都錯過了太多,太多了,五十年前的那場分別,沒想到最終等來的卻是天人永隔,我們都有太多的遺憾,他這輩子,可能最大的遺憾,就是隻知道自己兒子的名字,卻沒有機會,親眼看看他長大,都沒能好好地去摸摸他,親親他,但願他在這裡,能夠離兒子和兒媳婦兒都再近一點,再近一點。”
老人看了看他,再看看那塊什麼都沒有標記的墓碑,上前用手撫了撫,拂去了上面的塵土,回頭看向他,“老溫啊,丫頭現在什麼都不知道,她不知道這裡躺着的,是她的親生爺爺,她就知道,那是她的教授,連老賀都不知道他的存在,我現在在想,是不是當初把她送出國的時候就應該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她,哪曾想,這輩子,卻成了遺憾了,自己的親孫女,沒有喊過自己一聲爺爺,我愧對於他啊。我想,我們是不是應該趕緊找個機會,把這一切的真相全都告訴他們,心心,還有宸寰,還有所有人。”
溫恪聽了他的話,嘆着氣,想了想,輕輕搖頭“當初她太小,我們都說過,你不告訴她,我也不說,就當他只是一個教授而已,沒有做錯,這麼多年,丫頭一直跟在他身邊,是知足了的,你不要自責,那麼小的孩子,你讓她怎麼去接受,我想,我們不要太心急了,現在這個時候,對於那個孩子來說,太關鍵了,我不想在這個時候,再出現什麼岔子,再找機會吧,我一直在想,將來一定要有個人,能夠一輩子陪在她身邊,那該有多好啊,那將是她最大的幸福啊,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總想着,怎麼去彌補這個孩子不算完整的童年,總想着讓她每天都開開心心的,卻總也做不到,別太着急了,我們先回吧,我一會兒得去看看那個孩子去,我要看着她快樂的。”
老人聽完他的話,只好點了點頭,隨他一起離開。
溫恪回頭看了一眼墓碑,緊了緊袖子裡的手指,那個人,他再也回不來了。
“天山腳下是我可愛的家鄉,當我離開他的時候。好像那哈密瓜斷了瓜秧。白楊樹下住着我心上的姑娘,當我和她分別後,好像那都它爾閒掛在牆上。瓜秧斷了哈密瓜依然香甜,琴師回來都它爾還會再響。當我永別了戰友的時候,好像那雪崩飛滾萬丈。啊……親愛的戰友,我再不能見到你雄偉的身影,和藹的臉龐。啊……親愛的戰友,你也再不能聽我彈琴,聽我歌唱,啊……親愛的戰友,我再不能見到你雄偉的身影,和藹的臉龐.啊……親愛的戰友。你也再不能聽我彈琴,聽我歌唱……”
“爸爸,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的,您不是我的親生父親,您說他是戰鬥英雄,爸爸,相信我,在我的心裡,他從來都沒有離開過,他給了我生命,可您養育了我,哲軍都明白,請您相信,我一定不會辜負您的期望的,您說他在天上看着我,我相信他,您是我爸爸,他是我父親,這件事,這輩子,是誰都不可能改變的事實。爸爸,我愛您,謝謝你養育我長大,謝謝您教會了我一切,您讓我明白,這個世界,有超越血緣的愛,有不悔於自己青春的事業,我打小就知道,您一直告訴我媽媽不在了,可您爲什麼拿這個謊言自己終身不娶不說,您爲什麼不告訴我,爸,哲軍都知道,您是爲了我,爲了我好啊,爸,您當初送我軍校和我說過一句話,您說,‘兒子,如果有一天,你的生命不再那麼多姿多彩了,記得看看天,那樣,你就堅持下去的動力’,爸,從那時候,我就知道了,您是想讓他看看我,爸,我不會辜負您的,不會的,永遠不會的。”
“爸,這次離開,兒子能不能最後一次抱抱您?我可能,是最後一次抱您了。”
“哲軍,都決定了?”
“是的,都決定了,一會兒就出發。”
“好,我的好兒子,爸爸以你爲傲。”
“佔瑤,我們再給爸爸磕個頭,這是最後的一次,以後,恐怕就再也沒有這個機會了。”
“兒子,佔瑤,爸爸從來就以你們爲傲,你們放心的去,一切都有爸爸在。”
“爸爸,再見。”
“記得給我活着回來,活着回來。”
“……”
兒子,佔瑤,爸爸來看你們了,爸爸來看你們了,爸爸跨越了整整七年,纔敢面對失去你們的痛苦,爸爸不敢去納木錯去看看你們最後離開的地方,爸爸不敢去看那個奪走你們年輕生命的地方,爸爸是個膽小鬼,爸爸還不如那個傻丫頭勇敢,她早已接受這個事實,帶着你們最大的希望去長大,去把自己變得更強大。爸爸是個膽小鬼,直到今天,才能完全接受失去你們的現實,爸爸真的是個膽小鬼啊。
老人腦中過電影般的浮現出歷歷在目的畫面,彷彿他們還在時的樣子,伸手用粗糙的手指抹了抹流下的眼淚,最後看了眼山上的雪松,拉開車門坐了進去。
賀長平聽到了屋外的嘻嘻哈哈的說笑聲,笑着從屋裡走了出來,看着警衛說笑的老人,笑着搖了搖頭,“個老傢伙,你這沒事兒,都不來轉轉的,還得我去親自請你不成?”
溫恪看着賀長平依然健碩的身子,走上前抱了抱,“長平,我們好久不見。”
賀長平拍了拍他的背,也笑了笑,“你個老傢伙,要是沒事,是不是打算在閒雲野鶴的地方躲一輩子啊?快進屋來。”說完放開他就拽着他的手臂進屋。
溫恪笑着跟他進門,“我們那個傻丫頭呢?”
賀長平笑了,“傻丫頭不在,你可得在北京多住些日子,我馬上給她打電話讓她回來,等着。”說着走到了電話邊。
溫恪看了看窗外的天,勾起了脣角,丫頭,爺爺來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