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是他見過最優雅的琴師。
紅印永遠記得那一天,他外出遊玩,彼時年少,鮮衣怒馬,他不知道怎麼就撞倒那個人。那是面容精緻的少年,但他年輕的臉上,卻有着耄耋老人的滄桑。
這話也許是有些矛盾的,可事實就是如此。
那人用一雙淡如秋水的眸子望着他,渾然不覺堅硬的馬蹄就堪堪懸在距離他腦袋不足兩寸的地方。
他以爲,那人是個天地間少有的隱士,高潔傲岸,淡泊名利,處變不驚的性子,還有他蒼茫的眼,都給他這樣的錯覺。
後來細細想起,大抵明白過來,那人分明就是衝着他的喜好去的。
只是沒想到,最終沒有禍害到他,卻叫自己愛的人一頭陷了進去,跌的粉身碎骨,尊嚴全無。
直到現在,那些血淋淋的往事還歷歷在目,每一次回想起來,都令他痛不欲生。
是他害了她,然而卻是那人葬送了她。
紅印嘆了口氣,死死盯着桌子上那把形狀優美的桃木琴。
這樣熟悉的東西,一出現在他的面前,就會勾起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萱兒呀……”
千言萬語,最終都化作口中無言的嘆息。
阿羅衝上去一把奪過桌上的木琴扔到地上,一旁的人驚怒不已,口中喊道:“你們瘋了,你們這對瘋子!”
阿羅卻“咯咯”的笑,聲音如銅鈴般清脆悅耳,臉上的表情天真無邪,眉眼間盡是得意,“我摔了又怎樣?你們去告訴公子吧,我和紅哥哥不怕的!”
說完這句話,她小臉一揚,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而一雙美目卻悄悄望向旁邊臉色陰沉的紅印,身子僵硬,有些擔心的望着他。
深吸了一口氣,紅印緩緩鬆開掐着那人脖頸的手,手下剛纔還耀武揚威的僕役像驚弓之鳥一幫跌跌撞撞的跑了出去,連頭都沒有來得及回。
同他一起來的僕役婢女們也心有餘悸的望着他,一時沒有人在說話,過了半晌,左邊一個看起來有些資歷的老僕輕聲吩咐幾人退下,自己也跟在後面,紅印透過窗戶,看見她肥胖的身體像毛蟲那樣蠕動着,朝沈府主樓的方向走去。
身側的衣袖突然被人輕輕扯了扯,紅印低頭,阿羅一張清秀的小臉上盡是惶恐,她手指緊緊攥住紅印的衣角,唯唯諾諾的問了一句:“紅哥哥,阿羅是不是做錯事了?那人,那人是不是去找公子告狀了?”
聞言紅印一愣,顯然阿羅也是看見最後那老婢同衆人不一的動作了。
但聽阿羅這樣說,他卻出言安慰道:“阿羅不怕,沒事的。”
然而今天她卻沒有同往日一樣被他的一句話輕易安撫,紅印說完後她的眼睛更紅了,忐忑不安的神情也愈發明顯。
她的身子在抖,卻沒有堅持着靠在紅印的身上,只是死死拽着他的衣襬像抓着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她抽噎了一下,然後用帶着哭腔的聲音說,“對不起紅哥哥,阿羅不該這麼衝動,你說過你來到沈府是有目的的,不能由着我們的性子做事。我們會不會因爲摔了琴被公子趕出去?”
說到這裡,她又抽噎了一聲,“真的對不起,紅哥哥。”
“沒關係的。”紅印伸手摸了摸她柔順的頭髮,擡頭看向窗外,“今天的事情是我衝動在先,即便阿羅老老實實的,該來的還是會來。”
“真的嗎?”她有些懷疑的望着紅印的眼睛,那漆黑的眼裡一抹紅光一閃而過。
紅印低頭溫柔的笑,伸手把她擁進懷裡,“你連我的話都不信了嗎?”
阿羅這才展顏笑了起來,溫順的依偎着他,嘴裡輕聲嘀咕了一句:“若不是桃木琴,我也不會去摔了。”
紅印距離她極盡的,這話自然聽的分明,於是笑着問道:“爲什麼是桃木琴你就會摔?”
阿羅瞪大眼睛望着他,彷彿他問了一個極其愚蠢的問題。
“因爲紅哥哥你是冤魂呀!魂魄見了桃木,一不小心就會散的!”
紅印的瞳孔在聽見這一句話的時候一瞬間擴大,隨即恢復了正常,他的手僵硬了一下,緩緩將阿羅推離他的懷抱。
阿羅不明所以,擡起頭用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他。
紅印垂下眼睛,纖長的睫毛微微顫抖了幾下,再擡起頭時,他的神色已恢復如常。
他淡淡的笑着,眼裡的情緒卻慘烈而疏離。
“阿羅,我現在有身體,我已經不是鬼了。”
“啊?”阿羅聞言吃了一驚,“可是你……”
紅印突然伸手抓住她的胳膊,用的力氣很大,抓的她有些疼,不過他的臉色太難看,阿羅就忍着沒有叫出來。
“沒有可是,阿羅,從我帶你從魔界出來的你一刻起,我們就要忘記自己從前的身份,我們兩個,你不是花妖,我不是遊魂,我們變成了人,知道嗎?”
紅印的眼睛緊緊盯着她,他不知道自己此刻的神色是多麼可怕,他也不明白自己眼中的執拗叫望着他的阿羅膽寒。
阿羅沒有回答,而是一把推開他的手 ,退到離他幾步遠的地方,乾涸的眼眶又有淚水想要涌出來。
她掙脫自己牽制的那一瞬間,紅印看見她手腕上烏黑的痕跡,小姑娘用手輕輕揉着,顯然是疼了。
紅印心裡有些懊悔,他想對阿羅說句軟話,可偏偏嘴巴像是被什麼東西封住了一般,緊緊閉合着,出不來一言半語。
內心掙扎了片刻,紅印走過去,臉色恢復了往常的溫柔,他的語氣淡淡,卻刻意放低的聲音,彷彿這樣便能顯得他愧疚些。
“對不起,阿羅,你沒事吧?”
阿羅擡起頭看他,精緻小巧的鼻子皺了皺,做出一臉難受的表情,蚊子哼哼似的從嘴裡擠出一個字,“疼……”
見狀紅印嘆了口氣,伸手扯過她的胳膊,另一隻手上泛起淡淡的光芒,緩緩壓在阿羅手腕觸目驚心的青紫上。
阿羅卻突然把手一縮,從他的手掌裡掙脫出來,紅印擡頭看她,皺着眉頭有些嚴厲的說了句:“不許耍小性子。”
阿羅縮縮脖子,委屈的辯解,“我不是耍性子,紅哥哥你身上的傷還沒好,不要耗費法力幫我治療,這裡放着不管,一會兒就好了。”
紅印聞言一愣,有些尷尬的縮回了手,低聲回道:“那點小傷,早就沒事了。”
“紅哥哥,那不是小傷。”阿羅一臉認真的糾正他,“如果不是阿羅跑得快,哥哥說不定……”話到這裡,她突然說不下去了,因爲一想到那樣的結果,她的心裡就本能的排斥,不願意去思慮。
紅印突然伸手一把抱住她,他的手攬在她的腰上,是兩人從來沒有過的親密姿勢。
阿羅眼眶一酸 ,卻不明白自己心裡驀然涌上的欣喜是爲什麼。她有些遲疑的叫了句,“紅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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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印緊緊的抱着她,嫣紅的脣伏在她的耳邊輕聲呢喃,不住的重複着一句話。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紅哥哥爲什麼要道歉?阿羅不知道,也想不明白,不過她知道此刻紅印的擁抱是真實的,她能從這樣的擁抱中感受到拳拳情誼,能聽得見緊貼在她胸口有力的心跳。
於是她的嘴角勾起一絲微笑,嬌憨的臉在陽光的照耀下愈發明豔。
“沒關係的,紅哥哥。”
錦緞莊的佈置都已經準備妥當,完全按照沈珂吩咐的進行。
彩萱將所有的一級和二級布料乃至成品衣都放到了倉庫,店面上留下的,都是比較適合平頭百姓購買和玩賞的衣物飾品。
正如沈珂所說,人氣是第一位,有沈家做後盾,商行的銀兩根本不用憂心,也就是說,無論接下來他們如何佈置,都不會因爲底蘊不足的原因導致失敗。
可人氣卻不是金錢可以買來的,沒有長久的積累,一個新成立的商號想要一步登天,簡直就是癡人說夢。
所以即便是平頭百姓,也是叫錦緞莊可以不被遺忘的根源。
因爲莊子裡的東西物美價廉,而且不管怎麼說,都頂着一個商號的名聲,自然也就不是那些小商販自己製作的小物事可以比的。
因此,即便是店鋪的位置有些偏遠,地段有些冷門,每天來往的客人,依舊是絡繹不絕的。
雖然接連十來天,彩萱都沒有見到一個富貴人家的侍女前來,可門口有了顧客的影子,店裡的僱傭的夥計不再閒的趴在櫃檯上打瞌睡,這一切轉變,已經讓彩萱欣喜了。
自從將紅印和阿羅帶走以後,彩萱很久都沒見到沈珂的影子,雖然有些好奇他們最近在忙些什麼,可彩萱還是忍住沒有打聽。
將莊子裡普通的衣裳降了價出售,有些農婦和商人家的女人便開始出手購買了。
從第一天降價售出被人知曉開始,每天低價賣出的衣裳都能銷的一件不剩,後來彩萱將每天降價的衣裳規定了固定的數額,次日早晨便有聞訊而來的人堵在門口等着購買。
不得不說這樣賣衣裳的確是賠了本的,可即便如此,這賠本買賣所產生的人氣效益,卻出乎了所有人的預料。
錦緞莊在開張近一個月後,竟然奇蹟般的,在街頭市紡的貧民間,打響了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