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萱張了張口,想要回答,可是話到嘴邊,卻猛然間頓住。
白色的發迎風飄揚,他的脣角帶着微笑,眼角卻噙着淚花,彩萱雖然知道他望着自己,可是卻也可以從他幾乎泣血的眼神中,讀到一個鮮明的信息。
他,沒有期望得到回答。
不知什麼時候,紅印已經徹底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不能自拔,他的眼神中是眷戀,眸色裡是癲狂,笑容裡滿溢着苦澀。
那一瞬間的紅印,讓彩萱忘記了呼吸。
一種驚心動魄的,超越悲喜的美麗轟然綻放,漫漫荒野之中,一身白衣的少年,容顏似雪,眉如遠山,遺世獨立,從此這天地間再無人,無心,無悲無喜,無愛無恨,只剩固執。
固執的堅守在心裡的那個人身邊,固執的堅守在那片蒼莽的回憶之中。
“走,我帶你離開。”
紅印寵溺的笑笑,似乎一瞬間恢復了之前的從容溫雅。
彩萱努力控制住自己的身體不讓它後退,垂下眼簾,將一腔心事都藏匿起來,柔順的任由紅印輕輕拉起她的手,像是呵護捧在手心的珍寶一般,將她的身體攬進懷裡,她的眉眼像是水墨畫一般,清雅而沉靜,安靜的伏在紅印肩頭的時候,像個美麗而毫無生氣的布偶。
紅印將她抱在懷裡後起身前行,妖界的天地沒有晝夜,沒有日昏,當他這樣漫無目的的走在白骨滿地的荒野之中時,彷彿這畫面就會這樣子定格下去,天長地久,無邊無際。
彩萱疼的幾乎已經昏了過去,一天沒有進食,飢餓感和腹中的空虛感叫人難以忍受。
不知道這樣子走了多久,彩萱無力的窩在紅印的懷裡,還好他的胸膛還是溫熱的,帶着生人的氣息,即便他的眼睛他的四肢,他的手他的腳,都已經不是在人間界時候熟悉的樣子,還有那不時會略過臉頰的雪發,溫柔的拂過她的臉,卻夾雜着冰雪的寒冷。
妖界的天地,萬物,都與人間大不相同。
彩萱還是勉強醒着的,一路上,大大小小的妖獸,齜牙咧嘴,兇暴異常,分明不同於人間界的猛獸。
那些妖獸並不懼怕生人,甚至,可以說,當它們那顏色各異的眼睛掃過抱着她的紅印以後,就都不約而同的表示出了莫大的興趣。
彩萱胳膊疼痛的已經麻木,可是,她腰間的傷口和裸露在外的腳踝,卻還在滴滴答答的流着血。
那些鮮紅的液體浸透了她的衣裳,順着腰帶和腳趾滑落在地上,迅速滲進乾裂的土地,可是即便如此,還是能叫周圍的一些小妖頃刻間紅了眼睛,一雙雙貪婪的眼睛盯着她,尖利的爪子扒在地上,似乎隨時會不顧一切的撲過來。
正走着,紅印的腳步突然停了下來,彩萱伏在他的懷中輕輕的喘息,前方的路上,一頭灰色眸子的野狼,轉身站定,朝赤手空拳的兩人,發出一聲威脅的低吼。
紅印木然的擡起頭,眼角的紅色絲毫不曾褪去,反而隨着時間的推移逐漸加深,整張面孔顯得越來越妖異和邪惡。
他靜靜的望着擋在自己前方的那隻體型巨大的野狼,嘴角沉寂的笑容如絢爛的花兒一般,一點點綻放開來,驚豔奪目。
彩萱的胳膊疼的受不住,躺在他懷中昏沉沉的閉上了眼睛。
紅印低頭看了一眼,那雙嗜血的眸子裡似乎多了一絲清明,但那一絲清明卻如同被狂風席捲的蠟燭光芒一般黯淡,很快就在苦苦的掙扎中消失不見。
紅印噙着笑,背後幾條尾巴輕輕擺了擺,一瞬間化作獸形,彩萱被安穩的接到背上,只是動作之間的磕磕碰碰叫她忍不住一口血直涌上喉嚨,“哇”的一聲,盡數噴在那光滑柔軟的毛皮上。
一滴血,滴落在伏在地上的銀狐眼前。
這滴血就像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或者說,它更像是給瀕臨崩潰的野獸注入的一管強力的催化劑。
地上安靜的銀狐突然暴起,嘶吼着朝前方的野狼撲去,鋒利的爪牙寸寸伸展,如同最明亮的彎刀,帶着主人不顧一切的癲狂和暴走,毫不留情的衝向對面龐大的身影。
紅印的眼睛是鮮紅的,嘴角咧開,涎水滴滴答答的掉落,脖頸處的皮毛豎起,做出最凌厲的攻擊姿態,狐狸憤怒的吼聲傳遍這荒蕪的大地,周圍有弱小的妖獸已經哀叫着四散逃離開來。
迎上狐狸利爪的,是野狼同樣鋒利的牙齒,它如小山一樣的身軀以快如閃電的速度風馳而至,它的攻擊同樣凌厲,它的動作帶着奮不顧身的兇狠,它的目光裡是毫不掩飾的貪婪,對象,是在紅印的背上,疲倦的閉着眼睛的彩萱。
明明很強,可是在面對銀狐的攻擊時,它的一切似乎都變成了如同豆腐般脆弱的不堪一擊的玩鬧,銀狐的爪狠狠滑過它的前肢,鋒利的指爪將它的腿硬生生切斷了一般,野狼發出憤怒的嚎叫,可是下一秒,狐狸的身體在空中扭曲成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弧度,森然的牙齒準確的咬住了它的喉嚨,它的哀嚎被扼殺在口中,那雙血紅的眼睛裡光芒一閃,下一秒,“咯噔”一聲脆響,它的頭顱便與脖子生生分離,“砰”的一聲,無頭的屍體墜落在地上,滌盪起漫天的塵埃。
滾燙的血,飛濺,落在了安靜的伏在狐狸背上的彩萱眼前。
有幾滴,還帶着屬於生命體的腥和熱,在她的眼前飛速的冷卻,凝固,至最後便成一個噁心的黑點。
銀色的狐狸皮毛上盡是鮮血,那些溫熱的液體似乎叫它一瞬間興奮起來,口中發出低低的吼聲,難耐的用鼻尖蹭了蹭地面上的屍體,胸腔裡蒸騰起一種想要將它吞吃入腹的衝動,而偏偏它的腦海中還殘存一絲屬於人的清明,到最後,似乎是忍住了,“唰”的一下變回原形,彩萱的身體被扔起,隨後騰空,最終落到他的懷中。
紅印的神情麻木,擡腳朝前走去。
大小妖目睹了那一場極盡血腥的單方面屠殺,紛紛四散爲他繞道。
他擡腳朝前走,穿過幾個半圓形的山丘,速度飛快。
“紅印……”
懷裡的人發出斷斷續續的叫喊。
銀髮的少年低下頭,咧開嘴露出了一個溫柔的笑。
“我在……”
紅印嘴角的笑容寵溺,緊了緊手的力道,堪稱依戀的目光流連在她的面容上。
“將行行止,旌旗蔽空,軍行未止,鐵騎錚錚……”
山鬼一般清冷的聲音,動聽的歌,在耳畔響着,彩萱朦朦朧朧的睜開眼睛,紅印嘴角的溫柔亙古不變,唯獨變的,是那雙深邃的眼睛,清明不見,一片赤紅的混沌。
順着他幾近完美的側臉,彩萱的目光滑落在他的脖頸。
那裡一株曼陀羅花般妖嬈的紅,蛛網似蔓延,像是人的筋絡爆出體外後猙獰的鼓起,又像是詭異的觸手,正一點點收攏,握緊了他的喉嚨。
那是什麼? 彩萱努力想要看清,可是越看眼前越是發黑,腦中一陣陣昏沉,失血過多的後遺症暴露無遺。
“紅……印……”
那個白衣少年對懷中人的呼喚充耳不聞,他長身玉立,眸若琉璃,一頭雪發風華絕代,傾盡天下。
“將行行止,旌旗蔽空,軍行未止,鐵騎錚錚……”
“長車踏破,白羽飛凌,高歌一曲,助我前行!”
“軍常在,社稷安寧,男兒血,護國安平……”
“君常在,賤虜歸請,卿不老,馳騁至今!”
“卿不老……馳騁至今!”
紅印的腳步有些踉蹌,那些擋路的猛獸,被毫不留情的一一除去,滾燙的血,懷中逐漸冰冷的身體,越來越紅的眼睛,升騰的魔性。
伴隨着永不止息的歌聲。
“哈哈……”
“哈哈哈哈……”
紅印笑着,眼淚一點點涌出來,幾乎是奪眶而出,爭先恐後的落下來,溼了他的脖頸,順着鎖骨,流進胸膛,流到最貼近心臟的地方。
前世的太子宏,揹負惡名一敗塗地的時候沒有哭過。
今生的紅印,腿上帶着枷鎖,被燙上賤籍烙印的時候沒有哭過。
甚至,沉寂百年幻化人身,第一次看見她轉世的時候,也沒有掉一滴眼淚。
可是,如今在這蠻荒的曠野,耳邊只有呼嘯的風,眼前是一片荒蕪,他去不到天堂,回不了地獄,不敢踏足魔君的地盤,人間也失去了一席之地。
所有的平靜都被打破,他第一次認清了現實。
他不在是那個一身清風傲骨的太子宏,他手裡,沒有可以踏平山河的千萬鐵騎,他身側,沒有冠絕天下的謀士能臣,甚至,他都沒有一個家。
一個可以自己沉醉於夢鄉,靜待她歸來的家……
他太弱了。
他變成了一個隨便揮揮手就能被打的魂飛魄散的厲鬼。
他爲了躲避發現他身份的沈珂逃入妖界,因此,魔主的封印失效。
這具上古神獸體內的血脈甦醒,肉體裡的妖性正在一點點的被挖掘出來,而作爲人的他,已經無法控制。
他會這樣慢慢變成一個純粹的殺戮機器,沒有心,沒有思想,沒有痛,沒有知覺。
他不甘心。
面前又一隻巨大的妖獸張開滿是獠牙的大嘴衝了上來,九尾狐的烈焰附着在鋒利的指爪上,暴力的一把揮去,生生將它從中間撕成兩半。
漫天的血雨紛紛揚揚……
紅印愣愣的站着,如同抱緊拯救他的最後一根稻草,緊緊抱着他懷裡的人,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