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很快又籠了下來,金珠妮仍在屋前跪着,雲雪岸與蘇青桐陪在身畔,一刻也不敢離開。暗夜裡有人牽了馬車過來,寨主靜靜走上前來,對雲雪岸道:“雲公子,雖然你壞了規矩,但畢竟是金珠妮不懂事在先,我不再與你計較,你們趁夜趕緊走吧,若是寨中的人追究起來,恐怕你們沒有那麼容易能走的掉。”
寨主將金珠妮攙了起來,輕聲責備道:“現在知道哭鼻子,下次看你還這麼毛糙不?”
金珠妮抽噎了兩下,看着雲雪岸淚眼婆娑道:“雲哥哥,我能不能單獨和你說幾句話?”
雲雪岸回身看了眼正低頭踢着小石子的蘇青桐,對金珠妮點了點頭。
雲雪岸低頭看着金珠妮:“謝謝你。”
金珠妮咬了咬嘴脣:“雲哥哥,若是你先遇見我,會不會喜歡我?”
雲雪岸笑起來:“傻丫頭,我一直都很喜歡你,但這種喜歡是哥哥對妹妹的一種喜歡,你明白麼?”
“那你對蘇姐姐的那種喜歡呢?是男女之間的那種喜歡麼?喜歡到可以爲了她放棄生命?”金珠妮擡起的眼眸裡有一絲迷惑,“你那麼喜歡她,她明白嗎?”
雲雪岸回首看了眼遠處的蘇青桐,嘴角露出一個淺淺的笑,似一池青蓮倏然綻放:“她明白也好不明白也罷,都不會影響我喜歡她。
馬車漏夜駛出苗疆,一路上蘇青桐都坐在雲雪岸身旁,絮絮叨叨地問這問那。
“雲呆呆,金珠妮那個小丫頭跟你說了啥?”蘇青桐問到第三遍。
“秘密。”雲雪岸目不斜視。
“你們是不是談到我了,我看見你中間回頭鬼鬼祟祟地看我來着。”蘇青桐不依不饒。
“我明明正大光明地看的,哪裡鬼祟了?”雲雪岸回頭望了她一眼,笑意直達眼底。
“那你看我做甚?一定是在說我什麼。”蘇青桐湊上來一點擺出一副惡狠狠的樣子,“不要想瞞我,其實我什麼都知道的……”
“都知道還問我幹什麼?”雲雪岸忍不住笑出聲來,“坐穩了,我要加速了。”
白衣青年揚起馬鞭,月光下的側臉溫潤如玉,她靜靜地看着他,不再出聲。她沒有敢問以後會怎樣,她和他能夠並肩走上多遠,會不會有一天仍須突然離別,她離開他,抑或他離開她。
回江南的一路非常順利,臨近晌午,幾人在靠近江寧城的一個小鎮歇息下來,找了鎮上唯一一座酒樓打尖吃飯。
幾人坐定後點上幾個家常小菜,店家倒是勤快,沒多久菜便上齊了。衆人正準備動筷,二叔隨口問了一句:“這鎮上來來往往的商客衆多,此時正當吃飯的時候,怎的這店裡就我們一撥食客?”說罷回頭看了一眼店中夥計,夥計眼神閃爍了一下,轉身閃進了後堂。
與此同時,蘇青桐已疑惑地從頭上取了一支銀簪刺入面前的菜中,銀簪在瞬時變黑。雲雪岸暗叫一聲“不好”,一手拉起蘇青桐便向店門奔去,二叔和碧落提劍緊跟其後。店門兩邊已殺過來七八名夥計打扮的壯漢,個個刀法怪異身手不凡,幾人勉力戰了十數個回合後終衝出一個缺口,從酒樓逃了出去。
然而鎮上也並不平靜,剛走過一個巷口便遭遇了新的阻截,此時二叔與碧落已走散開去,雲雪岸面對兩名武功深厚的強人招架得有些吃力。其中一強人揮着刀本已到了蘇青桐近前,卻又撇下她向雲雪岸逼去。蘇青桐一愣,心中暗忖莫非這些人的目標其實是雲雪岸?
眼看雲雪岸被逼得連連後退,兩把鋼刀幾乎同時到了面門,卻在這時側方躥出一人,將兩名強人的鋼刀生生隔開,那兩人吃痛,相互使了個眼色從牆頭迅速遁走了。
來人正是雲雪岸的三叔。三叔向還在驚懼中的二人使了個眼色,帶着他們迅速找到了二叔與碧落會合。
“老三,你怎麼來了?”二叔喘着氣,不明就裡,“爲什麼在這裡會有人追殺我們?”
與幾個月前相比,三叔似乎蒼老了許多,面色嚴峻道:“恐怕你們不能進城了,城中出了事。”
“出了什麼事?”雲雪岸心中有隱隱不安,低聲問道。
三叔望着雲雪岸,有些不忍道:“雲兒,你可要有心理準備。大當家……被人殺害了,不僅大當家,胡府上下幾乎一個沒留,所以你們不能回去,他們現在的目標就是你。”
蘇青桐下意識地扶了一下雲雪岸,只覺他周身冰涼,心內不由揪了一下。
“誰幹的?”半晌雲雪岸才從牙縫中迸出一個字來,“誰?”
“老四。”三叔深深嘆了口氣,“當初不該放他走的,雖然他走時沒有帶走多少弟兄,但是沒想到他居然和江湖上那個假冒青竹幫的團伙勾結,回到江寧殘害幫中兄弟,篡奪幫主之位,現在他在幫中自稱新任幫主,凡有不服的弟兄均被他殺了,此次隨我逃出來的大約只剩下三十多個,現在都安置在鎮外一處廢棄的道觀裡。”
“帶我去罷。”雲雪岸平靜道,目光中看不出任何情緒,若不是蘇青桐看見他的指尖極力剋制着的顫抖,連她都以爲他真的很平靜。
道觀在鎮外的一處荒山上,此時已是初秋,荒草遍野不勝淒涼。雲雪岸在前頭緩緩前行,其餘人等沒有多餘言語,均默默跟在後面。剛一進道觀,便有幾十個弟兄呼啦啦跪了一地,口中呼道:“少主您終於回來了!少主您可一定要光復青竹幫,不能讓那個逆賊得逞啊!”
二叔三叔也走過來,懇切道:“雲兒,我們看着你長大的,知道你性子不喜歡打殺,但是如今幫中鉅變,大當家的慘遭不測,現在是你該擔起這個擔子的時候了,依我們看你就直接宣佈繼任青竹幫幫主之位吧,這是衆望所歸啊!”
碧落也在一旁泣道:“公子,老爺對我們下人一直都很好,你不能看着他就這麼冤死了,還有幫中兄弟和他們的家人都等着你替他們報仇呢!”
蘇青桐心酸地望着雲雪岸,他仍是筆直地站在那裡,孤單冷清,沒有眼淚沒有言語沒有表情,彷彿世間種種都凝結成冰如何也化不開。許久,他仰頭長長舒了口氣後開了口,聲音依然很平靜,平靜得似碧藍如洗的天空,他對着二叔三叔道:“帶我去看爺爺。”
領着雲雪岸走過道觀後破敗的長階,後山漫天荒草,一片落寞景象。在這樣的落寞中,有一座小小的墳,孤冷地出現在前方。
雲雪岸走過去,一掀前襟跪了下去,這一跪便一直跪到夕陽斜落也未起來。期間蘇青桐拿着吃食送去一次,到了夜裡再去看時,他依然保持着原來的姿勢跪着,吃食則半點未動。蘇青桐靜靜地看着他的背影,不敢有半點打擾,有雨落下來,淅淅瀝瀝,像是在誰心裡流着的眼淚,綿綿不絕。她取了把傘來,墨綠色傘面繡了一朵白梅,雨順着傘面滑落,形成斷斷續續的雨簾。她站在他身畔,撐着傘遮在他的頭頂,靜靜地陪着他一直到天明。
雨住了,當第一縷陽光照在雲雪岸額前時,他緩緩起了身。只不過一夜,他的腮邊已密密匝匝地長滿了胡茬,他轉身深深看了眼身畔的蘇青桐,眼底盈了溫柔,隨即又掠過一絲複雜情緒,終於什麼都沒有說走了回去。
每個人都在等他,但每個人都不知道他下一步會做什麼,會怎樣做,只得靜靜地看着他,默默無言。
雲雪岸的眼睛蒙上一層輕霾,站在道觀中央沉聲問道:“各位弟兄中家中尚有父母妻兒的請站出來。”衆人面面相覷,呼啦啦站出來二十多個。
雲雪岸繼續道:“家中親人在江寧城內的都去接出來,不在城裡的便回家鄉和他們團聚,這次去雲南辦貨得了不少貨款,我會一一分給你們,大家都各自散去吧。”
衆人驚道:“少主你是要解散青竹幫?少主你怎麼可以……”
有些幫中兄弟已跪了下來:“我們誓死追隨少主!”
雲雪岸不爲所動,面容更加冷峻:“我以青竹幫繼任幫主的身份命你們離開本幫,這個決定我想爺爺在天有靈也不會反對,我們這些年已經經歷了太多的殺戮,看到太多的顛沛流離,你們還有親人,忍心他們爲了你們整日擔憂,忍心看到某天他們可能因爲你們丟了性命?!”
所有人都愣了,大家只道他們面前的這位白衣青年是要放棄胡老爺子多年的積澱,卻不想他主動宣佈了自己繼任幫主的決定。二叔三叔反應極快,單膝跪地行了個大禮:“我等參見幫主,誓死追隨幫主。”其他人見狀也紛紛跪地行禮。
雲雪岸點點頭,繼續道:“既然你們喊我一聲幫主,那麼就不要忤逆我的決定。剩下的弟兄若是有想走的話也可以站出來,我不勉強,我一樣會將你們安置妥當。”其他人面面相覷,並無一人站出。
雲雪岸有些動容:“既然你們決定要跟隨我,我以後定會盡我所能護大家周全。”
安排好幫中事務後,雲雪岸走到二叔面前,深吸一口氣道:“雲兒有一件事要拜託二叔。”
見他如此鄭重,二叔也凝神細聽,雲雪岸看了看遠處站着的蘇青桐,輕聲道:“蘇姑娘是借住在我家的客人,不應該被無辜牽連到此恩怨之中,雲兒拜託您和碧落將她安全送離江南,儘量遠離青竹幫的範圍,以免遭到虛妄之災。”
話音剛落,蘇青桐已滿腹狐疑地走了過來,探頭問道:“你們……不是要趕我走吧?”
雲雪岸垂着眼,不置一詞。蘇青桐有些慌,再開口時聲音裡已帶着顫抖,語無倫次道:“我雖然不會武功,不過保證不會給你們添麻煩,哦對了,我平時吃的比較多,以後也會適當減少飯量,還有那什麼,我這兒有些金葉子,要是大家的開支不夠我可以支援的,要多少我都願意給……”
“青兒——”雲雪岸將手覆上她的手,眼裡糅雜着疼痛的情緒,“聽我說,你跟二叔和碧落走,他們會帶你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到那裡後你若是願意,碧落會留下照顧你,以後……”
“沒有以後!”蘇青桐心中突然涌上滿滿的心酸,“若是讓我離開我便再沒有以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