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公子,如何了。”一跨入花廳,柳卿便問道,一點也沒覺得自己冷落了客人半天有什麼理虧的地方。
偏偏賀敏之也是完全沒這方面神經的人,停下揉手腕的動作起身,“形不似,神不似。”
柳卿大笑,毫不客氣,“若是一種字體也是一朝一夕可以學會的,那便不值得付出心力了。”
“確實如此。”看到柳卿身後有人,賀敏之也沒什麼反應,甚至沒有要打招呼的意思,徑自道:“時辰不早了,我該回去陪爹孃用膳了,不知希及能不能給我寫幾幅字。”
柳卿挑眉,他們之間什麼時候熟到可以稱呼他表字的程度了?“當然可以,剛寫給你的那些你隨便挑。”
闕曉潛記起這兩天京城中的傳言,可不就是說柳公子創出一種字體,面前這幾張便是?
擡步上前,從賀敏之挑剩的幾張中拿起一張細看,確實是他不曾見過的,不過比之小篆和隸書,這種字體相對要單薄許多,可就因爲單薄,寫起來速度應該會要快上許多。
一眼便抓出其中精髓的闕曉潛不由得看了對面悠然自得的人一眼,這人藏得很深。
“希及,我就多拿走幾張了,反正你不缺這個。”挑來挑去覺得哪張都好,最後賀敏之乾脆把除了闕曉潛手裡那邊外的幾張全收了起來,現在滿京城的人都在找這種字體,偏偏柳卿又不見人,若是他父親那幾個學生知道他手裡有,肯定會來找他要,他還是多收幾張的好,免得不夠用。
這人其實很好懂,什麼都是直線,把他往最簡單的方向想便成,柳卿偏了偏頭看時辰,“若是想回去陪賀先生吃飯,現在可以走了,已經不早了。”
賀敏之也瞟了漏斗一眼,動作明顯加快了,“那我走了。”
走到門口又停下,“我以後還能來找你嗎?”
“可以。”這樣的人柳卿非常樂意接觸,來京城兩年,這是他見過的最簡單的人,和蠢笨無關,卻是真心不懂那些彎彎繞繞,和這樣的人相處能讓自己也暫時從算計中脫離。
賀敏之第一次笑了,乾乾淨淨的笑,揮了揮手便急匆匆的往外走,前腳打後腳的模樣讓柳卿看得忍不住笑,初見時那副貴公子模樣看樣子就是拿來唬陌生人的。
“柳公子很喜歡賀敏之?”闕曉潛手裡拿着那張絲帛背在身後,走到柳卿身邊和他一起看着那人消失在轉角。
柳卿不置可否的聳聳肩,“三公子不覺得和這樣的人相處會非常輕鬆嗎?”
“柳公子這意思是和我相處很累?”
很敏銳嘛,柳卿讚賞的點頭,“你有個很不錯的優點,很有自知之明,繼續保持。”
闕曉潛氣結,原本就還有着少年心性,雖然經過這次的事成長了不少,不過這也只是過了一朝一夕,哪能全部質變,被柳卿的話一激,說出來的話便帶着點氣急敗壞,“你就那麼肯定賀敏之表現出來的是真的?說不定就是裝的呢?我既和你沒有利益往來,也沒有私仇恩怨,怎麼和我相處就累了?”
“你會利用我,毫無疑問的,不是嗎?”柳卿笑得雲淡風輕,彷彿那句利用我中的我指的不是她,她早就明白哪些人不能信,在這其中皇家排第一,皇家的人給她的感覺便是隨時可以翻臉無情,和皇家的人談感情那太扯淡了。
看闕曉潛啞口無言的樣子,柳卿又有些不落忍了,拍拍和她差不多高的三皇子的肩膀,少年人特有的稚嫩肩膀想要有和強大的野心相媲美的力量,談何容易。轉身吩咐阿未把飯擺這邊來,柳卿才繼續道,“人與人之間從陌生到熟悉,一開始便是利用與被利用,沒有從天上掉下來的感情,我只是說了實話,你用得着那麼驚訝嗎?”
看闕曉潛還是站在那裡,一副沒想明白的模樣,柳卿撐着頭打了個比方,“比如說,你和你的母親之間,你利用你母親的勢力自保,你母親利用你的存在鞏固地位,說好聽點,這是互相幫助,其實說開了,不就是互相利用嗎?只不過這兩者之間因爲血緣關係多了親情罷了,如果親情足夠深,便能夠凌駕於其他之上,若是親情不夠深,一直到最後,兩人也只是互相利用罷了。”
總覺得這話有點不對,闕曉潛卻又挑不出哪裡不對,細一琢磨,還該死的有道理極了,這柳公子說的怎麼和其他先生教的這麼不一樣,人家不都強調五綱倫常和孝道。
看他一臉的糾結,柳卿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你若是我的學生,我絕對不會這麼和你說話,好在你不是,不過三公子,別人怎麼說都是別人的論點,你可以聽,卻不可以盡信,不然你那腦子長來幹什麼用?”
看他又一臉想暴發的模樣,柳卿繼續打擊,“聽聞聽說你是被自己的兄弟背叛了纔會敗得這麼慘,若是一開始他說什麼你都只是聽了,然後多用用你的腦子,何至於到刀都扎進了胸口了才發現那人原來是敵人,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是真心還是假意,不管他藏得有多好都是有跡可尋的,要設一個局,一個萬無一失的局,不容易,我不相信一個比你還小的孩子能做到這程度,若他真有這腦子,又怎麼會做出這麼不理智的事,不但得罪了你,還被皇帝看在眼裡,失了皇帝的歡心,你知道這說明一個什麼問題嗎?”
明知不該問,闕曉潛還是嘴欠的問了,“什麼問題?”
“說明你比他還蠢。”柳卿實在是太歡樂了,她不怨衛孚了,真的,這哪裡是給她送麻煩,純粹是給她送出氣筒來了。
闕曉潛咬牙切齒的瞪着笑得見牙不見眼的人,不甘心被人罵蠢,可想來想去,他卻一句話都回不了,事實就如柳卿所說的這樣,回過頭去想想平日裡四弟的表現,明明笑得那麼假,明明有那麼多漏洞,他當時居然一點都沒看出來,還當這是四弟坦承的和他親近。
“公子,該用膳了。”紅玉彷彿也感染了柳卿的好心情,聲音更柔和了幾分,原本一開始知道眼前這人是皇子的驚訝也很快就散去,是皇子又如何,還不是被公子收拾了。
紅玉向來是打眼的,哪怕她現在是一身極樸素的打扮,闕曉潛也不由得多看了幾眼,柳卿輕哼兩聲,“紅玉沒你的份,小小年紀別淨想些不該想的事,會短命的。”
想了想,這話還不夠消遣人,柳卿繼續道:“三公子,你知道爲什麼皇家的人歷代便沒有長壽之人嗎?”
“你又知道了?”闕曉潛不想再搭理這人,利落的在桌旁入坐,看着一桌子精緻的飯菜,沒有皇宮的山珍海味,都是些普通的他在宮裡都不會吃的普通菜,這會看着卻異常可口。
柳卿接過紅玉遞來的湯碗,決定趁着吃飯之前把話說完,“你可以去查一查皇族中人有幾個是清心寡慾的,哪個不是後宮無數,定力差些的,一夜御女數人,這是他們用來炫耀的資本,但是他們不知道的是,這是他們催命的符咒,人一輩子什麼都是定量了的,一旦過了,便是用生命力在消耗,即便生死薄上有一百歲的命,他也享受不起。”
看對面之人一臉不信的表情打算喝湯,柳卿不懷好意的接道:“更不用說皇家的人基本十一二歲便識人事,身體還完全沒長成,卻已經開始消耗,你說,有多少壽命可以填補?唔,三公子現在應該識情事了吧,或者說已經當父親了?我從古書上看到說,年紀太小孕育的孩子一般都難以成活……啊,食不言食不言,我多嘴了。”
闕曉潛端着湯碗喝又喝不下,放下又像是發脾氣,一時間恨不得抓着那人猛搖纔好,他這都是從哪看來的亂七八糟的東西,雖然聽着是挺有道理,歷代皇家也確實是沒有長壽之人,但是……說不定就是勞累過度呢?也不一定就是在牀上勞累過度啊……
不對,他被柳卿給繞進去了,和這個根本無關纔對。
不過後面說的倒確實挺準的,他還真就是十一歲就被人服侍了,身邊從沒缺過人,最早跟着他的美人懷過身孕,當時他還好一陣驚喜來着,不過沒高興幾天,孩子便沒了,當時以爲是那個美人不小心纔沒保住,一直冷落到現在,大哥的寵妾曾經生育過一個,生下來也沒養活幾天便沒了,仔細想想,還真有可能是柳卿說的這個可能。
柳卿已經喝完了湯,接過紅玉遞來的碗細嚼慢嚥的吃飯,看闕曉潛吃不下她覺得自己今天可以多吃半碗。
最後闕曉潛只吃了半碗飯,柳卿吃了兩碗,果真比平時多吃了半碗,心情持續愉快着。
“柳公子,你這是存心不讓我吃飽吧,飯前和我說那些。”很想把聽到的那些拋到腦後去,可是闕曉潛發現自己做不到,總是在想是不是就是因爲那樣的原因纔會如此,停都停不下來。
甚至已經在想着以後在房事方面要節制,他不想短命……
真是,這人肯定是故意的,皇族的人不管在哪個位置的,有誰是不想長壽的。
柳卿笑眯眯的喝了一口茶,一時覺得不甚美味的茶也覺得清香了幾分,“我會讓紅玉給你準備宵夜的。”
紅玉馬上笑着應下了,“喏,紅玉會爲三公子準備好宵夜。”
暗暗咬了咬牙,闕曉潛還是問出了自己最關心的問題,“你說的有確切根據嗎?”
“啊,你說的是什麼?”柳卿眨眼,一臉求知慾。
闕曉潛恨不得撲過去咬他幾口解恨,京城中傳柳公子風流無雙的人一定是瞎了,就這惡劣的樣子哪裡就風流無雙了,“你的長壽之說。”
“啊,這個啊,”柳卿一臉恍然,“我提不出根據給你看,是在一本古書裡看到的,很可惜,那書不在這裡,不過這個論調錯不到哪裡去的,不信你可以去問問大夫。”
若不是不想太嚇人,柳卿其實很想說,那啥啥一輩子也只有一瓶子這樣。
要是說了這樣的話,以後萬一身份曝光了,闕曉潛會受不住的,男人說這樣的話還能理解,要是女人說……很驚悚。
柳卿不知道的是,她今天的這一番話造就了大預朝歷史上最長壽的一任君王,因爲在位的時間夠久,很多好的政策都得到了推行,真正把大預朝帶到了鼎盛之時。
自覺說得夠多了,柳卿正想喝完這杯茶就回書房,劉禮行便踏了進來,看到有另外的人也不奇怪,卿兒身邊總是會莫名其妙出現一些人,這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希及,我也不過幾天沒出門,外頭便已經是傳言滿天飛了,我這成天和你住同一屋檐下居然也不知道你創了一種字體,快給我見識見識。”
“外面的傳言你也信,不過就是胡亂寫的罷了,硬是被傳得神乎其神,三公子,把你藏起來的那份拿出來給禮行看看,對了,禮行,這是三公子,三公子,這是劉禮行,在私塾授課,你若是有學問上的難題,可以找他。”
只是介紹了一句三公子,無名無姓,闕曉潛是無話可說,必須隱瞞身份,劉禮行卻是卿兒怎麼說怎麼是,只要不對卿兒不利,他也懶得去打聽。
兩人見了禮,闕曉潛把收進袖袋的絲帛拿出來遞了過去,很想囑咐一句看完了還他,再想想現在他住在柳府,討要一份手跡還是不那麼難的,也就歇了心思。
劉禮行迫不及待的打開,自打知道這消息後心裡便癢得難受,恨不得馬上就去索要一份手跡纔好,下午下了學,去無塵居看到那靜悄悄的樣子就知道卿兒肯定是在忙,這才幹脆出府了一趟,去街上聽了聽傳聞,還真是說什麼的都有,好聽的難聽的,尖酸的嫉妒的,質疑的,當時他就恨不得回府來索要一份出去貼到柳府門外,讓人見識一番纔好,他家的妹妹,優秀得他聽不得一句不好聽的話。